江鶦一阵恍然,风已经吹干脸上泪痕,略微犹豫一下,轿中又递出一句软语:“他的命,可是在你手中。”字字透着闲适,像拴在绳子上的铃铛,风吹丁冬作响。
江鶦脸上神情忽然坚决,分不清心中是恨还是无奈,她终于握住了那只手。
进了轿内她只是默默坐在那人身畔,不愿抬起头来。江琮本想托起她的下颌,可是正要伸手却改变了主意,抽出交缠的手指,以一种悠然的姿态轻轻扯开那片洁白的衣襟。江鶦惊颤着想要躲开,却被秦少辜的生死牢牢捆缚在原地,她用力闭上眼企图将眼底可能泄露的脆弱阻断,然而一切都没有逃过江琮的视线。
他扬起嘴角,笑着去吻她那双闭阖的眼睛。娇容三变,原来世上最贵的牡丹,也比不上眼前这张容颜。江琮有片刻的失神,这份牵扯所带出的绵绵刺痛让他心头泛起耻辱的感觉。他不愿为一个不肯屈从自己的女人心痛,不愿看她这样委曲求全却是为了保全另一个男人,他的骄傲也不允许自己再沉溺于得不到的东西。
江鶦生硬地睁开眼,看到江琮光洁的额头和发迹边缘地带那一圈茸茸的胎发,心里突然踩空,目光也茫茫地悬着,像一只无措盘旋的鸟儿,找不到巢穴来安身立命。
江琮忽然猛地将她推开,江鶦在懵然中身上某个穴道突如其来地一痛,只是意识并没有立刻混沌,隐约还能听见江琮淡淡的声音飘送出轿外:“你们俩留下,亲眼看着他死了再回来禀报。”
“江琮!你怎能言而无信——”她想大叫,她想站起来冲出这间轿子,她怎会蠢到自投罗网,即便是与秦少辜一同赴死也比自困在此强上千万倍,可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着她,在汹涌逼近的睡意中她忽然闻到江琮身上传来的药味,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清凛气息,好似清晨徒步穿越了整片竹林才会在衣襟留下的露珠清香。只是,那么短暂,稍纵即逝,一下就散了。
再醒来时已是子夜。自己正躺在八宝床上,四周陌生,太阳穴有些微微的突痛,她忽然猜到了这里是何处,一路狂奔到外间打开大门,眼前所见的一幕让她吸一口冷气,果然是云雾缭绕的晴空深处。狂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开猛灌进来,江鶦倒退两步,仅靠最后一丝理智支撑才没有跌坐在地。
五侯府的所在即使飞鸟也难以企及。江鶦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隐约猜到这段时间必然已有重大变故发生,一想到秦少辜生死难测,心都揪了起来,万千杂念中竟没有一个能够让她看到曙光,满室狂风突然一下子止住,屋内重又恢复平静祥和,江鶦抬起头,江琮站在门口,双手按在门脊上微微地笑,“你醒了?还不到膳时,如果饿,我让人送些点心过来。”
他明明在笑脸上却好像戴了一张面皮,满眼都是寒意,江鶦一看到这个人,脑中便轰地炸开。
“……你杀了他?”
江琮慢吞吞走到桌边,倒一杯茶坐下,眼角抬起,不紧不慢答道:“是啊。”
“你真的杀了他?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江鶦最后一线希望落空,满桌杯碟被用力地尽数扫落在地。
江琮一僵,仍是笑道:“你在昭还寺被雨困住那夜,是跟他在一起吧?你是不是钟情于他?真不巧你喜欢的人,我都要杀了才高兴。”
“卑鄙!”
“我是卑鄙。”江琮理着袖口,不怒反笑,“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早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还是说——以前我卑鄙的对象不是你,所以你可以置之不理吗?”
江鶦突然夺过他手中茶杯,半温茶水泼在那张精巧脸上。
她冲向门口,江琮厉声截道:“你应该很清楚被带到这里的女人都是什么处境,你也不会是个例外。”
江鶦生生止住脚步,是,她本该是最清楚的人,十年前母亲璁珑夫人因为那神似死去的容王妃的一笑而被带到了青空深处的五侯府,自己的生命才会开始与身后这个人纠缠。
“有勇气可以跳下去,赌赌看我会不会救你。”江琮望着她僵立的背影忽然冷冷笑了,“‘你若死了,我也跟着去’,好一句生死相随,我听了,还真有些感动,只是不大相信,姐姐你会吗?”
江鶦慢慢转过身,脸上撕心裂肺的绝望渐渐化作一点虚茫,湮没在眼睛深处。
“你说得对,我不会死。我要留着这条命,看上苍怎么为他报仇。”
囚禁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云层深处时间仿佛冻结了一样,侍女送来甜品时,桌上的饭菜纹丝未动,早已冷却。江鶦接过碗,舀一勺酒酿丸子送入口中,全然陌生甜腻的味道,记忆中涌起了另一层思念,江鶦一口吐出,将碗用力掷在地上,碎响惊动了外面的侍女,“大小姐,怎么了?”
“这根本不是酒酿丸子的味道,去给我重做!”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一下午她们已经不知道端了多少碗酒酿丸子进来,全都给她摔碎在地,侍女们为难得不行,却不敢拂她半分意思,一个蹲下收拾,一个赶紧跑了出去,遇到转角处的江琮,匆匆施了一礼,“少主。”
“你不在屋里服侍怎么跑出来了?”
“大小姐要吃酒酿丸子。”侍女说着说着就露出委屈的神情。
江琮听了不知怎么的竟有欣喜之意,“她肯吃东西了?”
“倒是都有进食,不过今天不知怎么了,除了酒酿丸子什么都不要,厨房做了一下午,都没有合意的,大小姐不是嫌腻就是嫌淡,每碗只吃一口就全给摔了。”那吃进去的一口还吐了,这句侍女没敢说,偷偷瞄了一眼江琮的脸色,却只见他听得专注。
“是吗,还有没有,我尝一下。”
只一口就吐出来,江琮皱起眉头,“豆沙这东西本来就腻,放多放少都不合适,用花的芯吧,你跟我一起去摘。”
侍女捧一只玉碗跟在他身后接着露水和抽下来的花芯,江琮进厨房时里面的人正在叫苦不迭,直说五侯府里的小姐少爷没有哪个这么难伺候的,江琮冷下脸说一句“滚开”就撩起袖子开始揉面,过来帮忙的人都被赶走,大家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就各自作鸟兽散,在这里闲暇的时间毕竟是少。
江琮端着一碗酒酿丸子走到门外却忽然生出一丝怯意,那一道槛怎么都迈不进去,痴站一会儿后还是叫过一个侍女把碗交给了她,那侍女端着进去,江琮仔细听了许久也不见摔碗声,心底稍稍松一些。
转而那个侍女拿着空碗出来,见他还在吃了一惊,“少主。”
江琮只顾着看碗底,一点都没剩,这下心里不禁松了一些,“这次没有说腻或者淡吗?”
“没有……”
“都吃完了?”
“都……”侍女低着头,偷偷抬起来一看,“吃了……大小姐还要一碗。”
江琮如释重负,“你去吧。”
那侍女急忙跑掉,只是一颗心还没完全放下,屋里就传出来干呕声,江琮发觉自己头脑里竟然应声空白,怔得迈不开步子,等到反应过来时人已在屋内。
江鶦推开铜盆淡淡看了他一眼,眼底除了凉意什么也没有。
江琮醒过神来,忽然大怒道:“不喜欢吃就不要吃了,真是自找苦吃!”
江鶦却弯起嘴角冷冷地笑,“这个味道再过十年我也不会忘,你小时候有一次吵着要吃花,母亲就把花芯抽出来掺在豆沙馅里,做酒酿丸子喂你吃,那些花到不了第二天就都死了,那时你还小,哭了一场,自此以后再也不吃酒酿丸子。这样美妙的滋味我又怎么会不喜欢,我当然要全部吃光。”
侍女端着第二碗进来,在二人僵持的气氛中呆了一下,“大小姐,丸子来了。”
“给我。”江鶦面色自若地接过去在江琮的目光中一勺一勺快速地往嘴里送,每口都是囫囵一嚼就匆匆咽下,嘴里塞得满满也不停下,只是眉头轻轻一皱就整个硬吞下去。
江琮几时见过她这样痴狂失态的一面,站在那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江鶦吃到最后一口还是呛了一下,勉强咽下去后不久就捏着盆沿呕吐,一开始吐便怎么也止不住,直到连黄水都吐出来,这一下吐得胃里空空,等于又前功尽弃,江鶦坐直身子,勉强漱了口,用素巾拭去唇边水渍后缓缓挤出一句话:“你再去给我盛一碗。”
侍女拿着碗经过江琮身边时他忽然如梦方醒,劈手夺过掷在地上,随着一声碎响江鶦抬起头来,却对他冷冷一笑。
“怎么了,我饿着你要发脾气,现在连吃也不对了?你放心,我不想死,也绝对没有跟自己身体过不去的意思,我只想好好吃,好好睡,谁叫我心里还想着母亲和两个可爱的妹妹,在我们一家团圆之前,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说不定终有一天,我能幸运地亲眼看你们这些无情的人怎么一败涂地。”
江琮气得双唇发白,抬脚将碎碗的瓷片踢出老远,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风从底下灌上来,江琮在崖壁的亭子里缓慢坐下,他一路游荡到这里,而前面已经没有路可走。
回头却更不能够。天下之大,一时居然无处可去,江琮忽然心中盈满悲凉,这悲意传到脸上却忍不住变成了笑,他不想向苍天问个究竟,也不想一个人困在愁闷里,所以即使没有方向还是逼迫自己站了起来。刚走出亭子就有一阵箫乐传来,那般熟悉,并且清清楚楚不是幻觉,这莫非是……江琮心头爬上一阵疑惑,转过身沿着来路往回走去。
穿过折廊、小轩、半亭,在飞鸟栖息的水涧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江鶦?”清冷月光正在那时洒落,转身面对他的却是另一张陌生的脸。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会吹这支曲子?”
那女子盈盈一笑,朝他袅娜地拜了拜,“小女子苏诘,是跟着荀三爷来的。”打量他一番,又笑道,“您一定是少主。”
江琮见她神态大胆却不放肆,笑容随心所欲中犹自带着雍容华贵,更不要提生了一副让世人惊艳的面孔,这样的女子出现在五侯府一点也不奇怪,怪的是她清楚自己的处境竟还能这样镇定自若。
“苏诘?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小女子今天才来。”苏诘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竹箫,“哎呀,我是不是打扰了少主的雅兴?”
“没什么,你的箫吹得很好,是师从何人?”
苏诘道:“小女子是画舫上讨生活的,要应付客人,自然琴棋书画都要懂一些,不登大雅之堂,让少主见笑。”
“画舫?”江琮半信半疑,瞥一眼她那身碧衫紫裙,心中不由奇怪一个烟花女子,怎能有此的从容气度,“能有你这样的乐姬,依我看那艘画舫一定很有名,不知跟任东篱的无情画舸比起来如何?”
“少主真会开玩笑。”苏诘俏皮一笑。
江琮静静凝视,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她和江鶦的眉眼开始相像起来,甚至有了重叠的迹象。他心里一疼,“我不想听箫了,那东西太凄凉,你会别的吗?”
苏诘微微一福,“如蒙不弃,请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取拿手些的乐器,然后为少主献技一曲。”
苏诘换好装束再度出来,竟是一身素衫,肤白如雪,衣单力薄。鬓髻如云,松松坠曳。明眸皓齿,眉目生香,朝这位客人一笑,和衣席地跪坐,怀抱月琴,始弹《百鸟》时,不知为何故意换了顺序。
所谓《百鸟》乃是将不同鸟类的特色分别编曲弹奏,韵律复杂迂回,若非绝世琴艺,百种风姿难以尽表。因此开篇多是《雉逐》,再离谱也该是《雀嬉》或《乌啼》。
苏诘反其道而行之,皓腕催动琴弦,竟以《凤鸣》开篇。
如此浩博之势,生生逼催,令人耳目胀痛。
有鸟居丹穴,其名曰凤凰。九苞应灵瑞,五色成文章。
一曲罢停,苏诘抬起脸来望向江琮,只见他听得专注认真,满面温柔之下,轻轻浮着一层哀愁。《凤鸣》弹的唱的什么,江琮已全无印象,便是苏诘那惊世的技艺也无法将这一片忧伤从他心中抹去。夜凉如水,月色光华洗练一般,江琮抬起眼,朦胧中那人似乎正翩然离开,翻飞的衣袂再也不是他所能抓住。
“我应该放了你吗?”
江琮对着茫茫昏暗,双眼终于忍不住被泪水模糊。手执那晚她遗落下的白玉箫凑到唇边,想要接上那支已然远去的断曲,却发现箫声也是哽咽零落,泣不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