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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相思之天下定·下卷 第四章 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2)

“我来带你走,你已不能留在圣国的军帐中。”

“为什么?”

“留下只有死路一条。你不怕死吗?”

“我跟你走,难道就能活命?”熙瑞试探着慢慢站起,同等高度下,他看清了对方的脸。清秀中透出沧桑的面孔,一双眼睛清冽无波,身材颀长,青衣宽袖,“你是谁?”

那人定定注视他,双唇轻轻翕动,最终却只是云淡风轻地回答他:“你的名字,本该是我的。”

熙瑞心脏骤然紧缩,手里锦帕无声飘落在地。

圣皇自营中被掳,挟做人质,前后夹击的圣军不得不退兵百里,再度形成对峙观望状态。天气回暖,圣军突袭先机尽失,处处受制于人,连番败仗的消息传回长干,摄政王勃然而怒,朝中举足轻重的列位大臣跪在前庭噤若寒蝉。

春光却不理世人的惶恐,江琮跨过门槛,踩着一地碎瓷走到桌旁,拿起密函匆匆瞥了几眼,微微叹气。

“责怪他们也于事无补,父亲可有什么打算?”

让皇帝随军出征,恐怕是摄政王那未尝败绩的一生中,所犯下的唯一错误。这天大的消息在一声令下后被层层封锁,除了少数重臣外概不知会。

江琮纵马直上无尘山,一路上想了很多,他不愿隐瞒江鶦,只是不知如何开口。下马时见院内有口箱子,随意一问才知道江鶦已向住持告辞,不日就要搬离了。

“姐姐打算回宫,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连日不见,江鶦早早换下了厚重的夹袄,一身轻裳虽然显得有些单薄,却也顿时出尘月兑俗起来。江琮跨入时,宫婢正替她挽髻,江鶦没有回头,映在铜镜里的脸微微一笑。

“算算你也该来了,无尘山的海棠一开,你哪有错过的道理?”

江琮一愣,这才想起他竟把海棠的花期忘了个干净,“你在等我?”

江鶦整理着衣衫站起,“看完海棠我这就回去了,你难得来一次,留下多住几日吧。”

去年此时两人就是在这寺中相会。前后相差只有数日。海棠的花期较之桃李樱梨,已经长了许多,却也仍不过十几天而已。出了寺门,沿一条幽静小径走上片刻,便是满眼繁云。

“为什么我觉得今年的花开得特别的好?”

江鶦微微笑道:“是啊,因为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

江琮的笑意忽然深了许多,“真是好大一片林子,小时候容易迷路,你总是一直拉着我的手,还不时回头看我在不在。”

“那年你才六岁,天不怕地不怕,我却相反,这也担心那也担心,总觉得一扭头,你就不见了。”

“现在你不用担心了,我不会再迷路。”

江琮一笑,兀自走入花林。

那背影让江鶦恍然。他早已不是如影随形跟在身后的幼童,可自己担心他消失的心情却一如经年。

两人一前一后穿梭林间,似乎是在看花,又似乎是在随心所欲地走着。江鶦突然笑了,笑声让江琮疑惑地转过身来。

“怎么了?”

“你抬头看看。”

江琮顺着江鶦的目光仰起脸,碧青色的天空中浮着一只雪白的纸鸢,翼下两条嫣红飘带,整个视野都这三种色彩装点得鲜活起来。

“那是?”

“我做的纸鸢。”江鶦笑着望向天空,“你十岁那年,我们丢了只一模一样的,现在我把它找回来了。”

江琮看了她一眼,低头不语,忽然循着纸鸢的方向走去。

爆婢见他出现,忙躬身行礼,一恍神的工夫,纸鸢在半空中栽一下,顿时摆月兑了线轴的束缚,轻悠地飘向天边。

江琮下意识追出去,把江鶦和呼唤声一起抛在身后。

纸鸢仿佛有灵性一般,兀自飞到断崖边,打了个旋就要潜下去,江琮冲到崖边倏地伸手一抓,那一刻他身后响起了江鶦短促的惊叫。江琮无暇理会,低头发现引线缠绕在指间,竟自顾自满意地笑了。

江鶦放下心来,慢慢走过去,步伐和声音都有一些僵硬,“不就是只纸鸢吗,何苦这样拼命。”

江琮只是淡淡地笑。她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他坐在崖边一点点把纸鸢从深渊里提上来,唯恐尖利的山石割断了那条纤细的牵绊。

“线怎么会断呢?”江鶦拈起断处细看,然而不得其解,也许一切只能用宿命去解释。

江琮拿着纸鸢,忽然看见双翼上写着一首词,黑白分明,似曾相识的位置和字迹把记忆唤醒,“这是十岁那年你做给我的?”

江琮忽然想嘲笑自己的愚傻。抬眼朝江鶦望去,却惊讶地看到她的面目模糊了起来,意识飞快涣散,急奔之后的疲倦席卷而来,江琮闭上眼,轻轻往后倒去,唇角有一抹残留的笑意。

江琮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安置在禅房中的卧榻上,纸鸢静静伏在枕边,他浅笑着伸出手去把它拿过来,那两条红色飘带断了一条,他用手指轻轻抚着断处,仿佛那是一个碰触不得的伤口,外面忽然一阵不高不低的嘈杂,接着便让一个漠然中略带威严的嗓音全都压了下去:“世子人都没醒,有什么好吵,所有人先到偏殿去候着,叫你们了再来。”

江琮微微一笑,江鶦说完便不再搭理那些使者,兀自推门进来,见他不但醒了,还笑得浑然不知状况,脸色缓了一缓。

“那些是父王派来的人?”江琮看她走近,撑着坐起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天破了也轮不到你这个病人来管。”江鶦拿一个玉瓶,倒出两粒药丸,一手托着,一手再去倒水。照料江琮好像是骨子里驾轻就熟的事,隔了这么些年居然也没有生疏迹象,“个个能吃能睡,舌灿莲花,他们不出力谁出。”

江琮忽然想起熙瑞被俘,面色一黯。想来父亲绝不希望他将此事告知江鶦,可他不愿再欺骗或是隐瞒江鶦,而且,主意已定。

“已经天黑了,你今天不是要回宫?”江琮被江鶦塞下药丹,一嘴的苦味,突然想到这件事。

江鶦一笑,“我看宫里现在消停不了,回去也是烦恼。再说我走了谁来照顾你。”

江琮喉头正腥苦得难受,谁想到翻涌血气被这句话缓住,竟有一丝淡淡的甜意萦绕,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想什么,索性闭眼把脸埋在江鶦胸前,江鶦只当是撒娇,习以为常,淡淡一笑拉高被子盖在他肩头。

就这样休养了几日,江琮终于在床上躺不住,江鶦早料到他必定心心念念惦记着咫尺之外那片即将凋谢的芳华,一边说他一边让人拿来披风。

可是这次江琮的心思却不在花上。到了山中,自顾自寻个高地上的亭子坐下,一双眼定定望着亭顶外面的天际,任野风吹得披篷猎猎作响。

江鶦陪着他,什么也不说,她的心里隐约能够明白,这次江琮不会听她的。

“前方将士拼死御敌突围,我们却在这里赏花怡情,我们会被世人痛恨吧。”江琮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去,即使靠得很近的江鶦也仅听到了只字片语,“可我还是庆幸。每一年花开,陪着我的依然是你,许多年了,这一点不曾变过。”

姗姗来迟的晚春,海棠开得一如往年娇俏,不理边境的战火,江鶦没有发现自己的心正在这样的春光里慢慢沉静,并且开始享受起这短暂的宁谧。一种无法遏制的温柔弥漫开来,充斥着心腔,让她忘记了熙瑞,忘记了离乱,满眼所见,满心所想,只有天地和呼啸的山风。

转头望去,江琮已然睡着了。斜斜倚着柱子,一脸的安详。江鶦安静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同样孤独,却同样习惯了在疲倦时推开别人,只拥着自己。

千里之外,锦军把熙瑞禁于峡谷内一处秘道中,每日派人送来三餐,清脆的铃声落下,士兵便打开铁门,放送饭的人进来。熙瑞等了又等,那个青衣人却没有再出现。

日复一日,终于有天他忍无可忍,当着送饭人和看押士兵的面,把饭菜悉数扫落在地,在场三人愣了愣,送饭的人一言不发扭身走了,两个士兵蹲下收拾,熙瑞忽然有些心虚,他看到他们眼里闪过毫不掩饰的愤怒的光,也想起在军营中,疲倦和饥饿比明眼可见的敌人更易夺去他们年轻的生命。

不多会儿那送饭人又照原样端来一份饭菜,熙瑞没有再动,只是在他放下时轻叹一声:“你们还是趁热吃了吧,给我也是糟蹋。”说着别开眼去。送饭人不解地看他几眼,转身走了。

次日再来,所带的膳食丰盛许多,还有一盅美酒。熙瑞苦笑,虽然饥肠辘辘,却始终不肯动箸,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肩上的伤在虚弱中持续溃烂下去,他已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只能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所有力气都集中在眼里,只为看石缝间的那一线青天。晨昏昼夜无休止地更替,晴天时有光从那里漏下,雨天时,那狭缝就像睁了一半的眼睛,不断流着泪水,润湿了他身下的大地。

他在半醒半梦的昏迷中听到有人低语,那声音让他振奋。熙瑞努力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界里有人站在床畔,面目不清,但那不要紧,熙瑞知道,是他。他想坐起来,那人却按住了他。

“我想不出你有理由要死,为什么不肯好好活着?”

熙瑞缓缓摇一摇头,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力气说完要说的话,“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那人没有回答,熙瑞淡笑,“现在你们还需以我为人质,让圣国人投鼠忌器,如果他日圣国战败,你们会如何处置我?”

“你可以用你本来的名字活下去,就像我一样。”

“你取代我君临天下,我没有怨言,可我的妻儿怎么办?”

那人静默良久,终于说:“他们仍是你的妻儿,这点永不会变。”

熙瑞又是一笑,笑容里闪过许多人的影子,“你说得对,鶦儿嫁给我,从不因为我是太子,江熙瑞一生都是为别人而活,只有鶦儿不以为然,那些日子像梦境一样,唯独她是真的。她若知道我找回了自己真正的身世,一定会为我高兴。”

那人不发一语,静静聆听。

“可朕现在仍是一国之君,无法看子民因朕受制于人。我若做贪生怕死的逃兵,将来我的孩子也必定会遭万人耻笑。”熙瑞嗤笑一声,冷得颤抖起来,那感觉就像一支箭矢,一旦被射中,便会被永恒的寒意包围。

青衣人弯下腰来,神色骤变,“去找军医,快!”

两名士兵忙不迭跑出去,铁门开启的声音传入耳中,刺眼的阳光随之倏然洒落,铺开一片绚烂。熙瑞睁大了眼,忽然无比欣慰,这一刻起两国恩怨再与他无关,胜负输赢也终究只是青史中的寥寥数笔,过眼云烟。

“我回来了。”熙瑞轻轻开口,朝近在咫尺的光明伸出手去。

那些光芒飞散开来包住了他,把他托起,带离这间暗无天日的囚房,周围一切都黯淡下去,整个世界哑然无声,一片苍茫,天际尽头有一个小点渐渐明亮起来,他知道,那是长干,他梦了千百回的地方。如今他终于可以回去,越过群山长河,在那片繁华的上空停留,碎成乱红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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