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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相思之天下定·下卷 第二章 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1)

初春的寒气终于在越来越柔润的阳光中逐渐褪去,前后不过短短数天,凛冽不再,气候温和,晴空澄澈得一如碧玉。车马出了宫城,小闭几个弯便取道直往无尘山上去,江鶦坐在车中,不自主想到自己经年的赏花行径,她其实并不是那么喜爱花花草草,若不是江琮的缘故,哪会劳神费力只为了看几眼转瞬即逝的繁花。

熙瑞却只当她过惯那风花雪月的日子,听说要去佛瞻寺赏花,虽然分身乏术不能陪同,却少不得大大筹措张罗一番,他就是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猜到江鶦去无尘山真正的目的。

方丈已经换了两任,却都是摄政王私交甚密的朋友。当年容王江寄水坐镇此处指挥千军万马,面对小小一张棋盘,挥斥方酋何其洒月兑,时隔多年战事又起,怎能不叫人思及往昔。

江鶦步出马车,在僧弥引领下进了方丈的禅室,里面的人正巧抬起手腕,碧莹清澈的茶液从壶嘴倾出,准确轻盈地落在了通透玉碗中。

“姐姐的消息好灵通,居然知道我在这里。”

“无尘山的海棠这样出色,想找你又有什么困难。”

江鶦在长榻另一边坐下,轻轻拂袖的动作落在江琮眼里,换来莞尔一笑。

“转眼战火烧了也快要一年了,这花却开得一如往年的好。”

他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江鶦迟疑一下,接了过去,“我找你是为了锦国那位圣皇太子的事。”

“我猜到了,不是为了熙瑞,你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瞒着那么多人出宫。”江琮轻轻笑着,低眉啜饮一口。

“你不肯帮?”

“我一定会帮你的。如果我可以。”江琮抬起眼来,“锦帝这个老狐狸早就知道我们会暗杀皇太子,他把人藏得密不透风,关于此人的所有消息,半点都不曾泄露,你要知道我们随便哪个人也比你更想杀他,可是无从着手。”

“那你们就这样坐视不理?”

江琮沉吟一下,“依照锦帝的个性,他必定会安排圣皇太子随军出征,但为了减少危险,所以秘而不宣,等时机一到就公告天下。父亲已经拟好折本,明天上朝就奏请圣皇御驾亲征,以壮军民士气。”

“你们让熙瑞去前线征战?”江鶦倏然一惊,“这和逼着他去送死有什么差别?圣朝大将都死光了吗?”

“事因不同,现在诸多人都在质疑他的来历,他再安逸地躲在宫殿里,只会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江鶦冷静下来,悲哀地发现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难道……没有别的方法?”拿着茶碗的手微微颤抖,一口未动的茶水零星滴洒在盘中。

“你想这样一直护着他多久?”江琮叹一口气,修长五指,包住江鶦握碗的手,“你总是不假思索去保护身边的弱小,我何尝不是这样在你的关爱中长大?直到被你弃离,才学会独自一个人去面对每一件事。现在我终于可以完全体谅你当初嫁入皇宫的选择,该放手时就要放手,你对我亦能如斯,何况他江熙瑞,是堂堂一国之君,你想让天下人笑他是依赖妻子的软蛋吗?”

江鶦怔住,在江琮淡淡的目光和语气中找不到嘲讽的痕迹,那手指还和记忆中的一样冰凉,却在不知不觉中蕴有了力量。

“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熙瑞只是去前线鼓舞士气,不一定亲身作战,就算危险,身边自有侍卫拼死护持,我看没什么风险。”江琮说出这番话时自己都有些讶然,不明白为何要对一个心明如镜的人说这些委婉的谎言。

可江鶦只是抬起头来,那两道细长双眉,凝满哀愁,眼里却很平静。

“……答应我,让他平安回来,玉书还年幼,还在牙牙学语,我不想让他在刚刚学会叫父亲的时候就失去他。”

江琮无语以对,深深的凝望转而消失在浅淡的叹气声中。

“我答应你,三军将士即使拿命抵换,也要保护圣皇平安归朝。”

无尘山的海棠开得正烂漫,两人把身边能赶的人全都赶走,漫无目的地在山里相携乱走,无尘山上种的花树其实不少,只是以海棠为最,开起来繁云一片,又是皇家重地,无需担心有闲杂人等闯入,走在前面的江琮忽然想起长暇寺的樱花,忍不住说:“那花恐怕已经谢了好些时日了吧。”

“你不是最讨厌那里的吗?说那里人总是太多,和尚又贪钱。”江鶦想也不想地开口。

看着眼前掠过的嶙峋山石,江琮回过头来笑着说:“是啊,你不说,我都忘了。可是那里的樱花真是漂亮,那年之后我竟然再也没有去看过。”

长暇寺是两人每年二月必去之地,每次逗留都是十天半个月,从花还没开,一直到落尽最后一瓣芳华。想来上回赏樱两人都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女,斗嘴嬉闹一如稚童,一眨眼再像这样走在缤纷花雨下,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你别动。”眼见江鶦发髻上积了落雪一样的花瓣,江琮本想拈去,却又觉得这样也不错,指尖在空中停顿一下,终于还是轻轻转了方向,改为扶正一支髻钗。这时起了一阵风,说大不大,却有些寒意,江琮止不住闷咳两声,惊动了江鶦,“对了,我记得御医说过你一到春寒最好不要吹风,做什么都要浅尝辄止,回转吧。”

江琮却只是深深凝视她,然后慢慢转身走开去,风大得撼动枝条,那些繁云纷纷变做了芬芳的落雪。江鶦有些恍惚,那个少年的背影没入花雾,像是溶进了云端,蜻蜓点水般消失了。

“江琮?”江鶦懵然向前走了几步,触目所及,只是满眼纷飞的落花,哪里还有他的身影,“快回来,天色不早了。”然而没有回应,“别胡闹了,我要生气了。”江鶦忽然惊慌,她在成林的花树间穿梭,那些已经零落的花瓣被奔跑的步风带起,有幸在碾转成泥前再跳一场姿态袅娜的舞蹈。

江鶦站在如雨乱红中,怀疑自己站在梦境里,不论走向哪里都是破灭,她抬起头看着碧青色的天空,仿佛那是唯一的出路,忽然有一只手从背后伸来蒙住了她渴望的眼睛,冰凉得像春天的雨丝,江鶦心头骤然漫上狂喜,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真的生气了?”江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了一丝笑意,“我可不想回去,离天黑还早呢,你看。”他松开手,拉着江鶦往前走了两步,“这棵树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在上面刻过字,说起来真的很奇怪,我能记得这棵树在什么位置,却忘了我们在上面刻的什么。”

江鶦微微弯下腰,树腰的位置确实有几个字,只是因为时间的关系而模糊不清,无法再辨认出来。

“姐姐也不记得了?”

江鶦直起身,轻轻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却也不愿就这样沉默,只好另找些话题:“母亲和琬儿琰儿还好吗?”

“那对姐妹今年要行笄礼,小丫头终于也长大成人了。”江琮撩起衣摆席地坐下,忽然想到什么,望着江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想回去观礼,可是隔日就是皇后寿辰,举国欢庆的大日子,你是不能离开宫中的。”

“我知道。”

“不过你可以求姐夫亲自主持,这样小姐妹就能到京城来加笄,你也可以见到母亲了。姐夫素来敬爱你,你的要求他断然不会拒绝。”

江鶦愣住,虽然心里是求之不得,却在时间上有些犹豫,“今天都廿九了,不会太匆忙吗?”

江琮一笑,“其实我这次进京也带了她们一起,现在人就在别庄,只要你同意,我立刻安排送她们入宫。”

“什么时候都可以,你怎么不早说。”江鶦赶紧挨着他坐下,惊喜之余又觉得失态突兀,忍不住模了模扬起的唇角,脸上有几分赧然。

江琮毫不在意,看着她只是微笑。

“时候差不多了,回去吧。我不该把母亲进京的事告诉你,你一定心不在焉,恨不得插翅飞入皇宫里去。”江琮站起,拍了拍衣摆上的尘泥。

江鶦看着他垂下的袖边,心里微微一动,很想对他说再坐一会儿,却不知为何无法成言,连一句多谢也说不出口,只能默默跟着站起,整理仪容,拂去身上的落花,忽然有些惆怅,她终于开始明白为什么江琮总是流连花间不愿离去,眼前这一场迷梦,太短暂,太虚幻了,偏偏世人还要将它忘记,深陷那个谨言慎行的世界。

马车停在寺院后门前不曾移动过,几个僧弥拿着扫帚,漫不经心地清扫地上残叶。竹枝扫帚在青石板上划出深深浅浅的簌簌声,伴着暮色苍茫。这里是佛瞻寺最偏僻的院落,平日几乎看不到人来,以致时值初春,经年的落叶竟还没有清除干净。

江琮只送她到林子边上,“你先回去等着吧,我跟方丈交代完事宜,稍后就安排母亲进宫。”

江鶦望着不远处的侍卫宫女,并没有谁注意到他们,分别在即,她想说明年再来陪他看这里的海棠,却下意识觉得这誓言太过遥远,一年什么都可能发生,何必专执于那有把握的承诺,“你怎么了,还不过去?”

“没什么,我走了。”

江鶦微微一笑,踩着厚厚的腐叶刚刚转过身却被江琮叫住:“等一下。”

江琮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她,那笑容一半温柔,一半歉意。举起手指着头上,江鶦愣了愣,顺着一模,竟不是明月紫云母钗,而是一簇海棠,“你什么时候戴在我头上的?”问题刚出口她就想到了答案,莫不是江琮蒙住她眼睛的那一刹那吧。“胡闹。”

“我是胡闹,下次不会了。”江琮忽然笑得很明朗,边笑边转过身走了。

江鶦顺着他的背影望向天边,初春的暮阳正敛去最后一丝余晖。

江鶦呆了半晌,碑廊又回到一味的静谧,只有晚风掀动枯叶的簌簌声。她低头看着手里那簇海棠,终于就那样拿着它走向马车,婢女们把她迎入车内,轱辘声便均匀地响起来。宏伟的佛瞻寺在柔润的淡金光芒中逐渐远去,她目睹了一场温柔的凋谢,那束海棠终于在马车驶入宫门后枯萎在手中。

江琬江琰不是第一次进皇宫,却仍对一切都感到新鲜稀奇。江鶦安排王妃母女入住新竣不久的锦绣崖廊,这里地势高峻,依山拔起,可以俯瞰大半个皇城和乾湖,后宫的吵闹完全影响不到崖廊之上的清幽,是真正的“天上人间两相映”。江鶦喜欢这里的与世隔绝,烦闷时便来小住,一逗留就是两三个月。

“这一片就是去年秋天新种下的牡丹?”几块山石错落着拼出了一个个曲屏,将苗圃围住。园子很小,却因为这些曲屏分布有致,无法一下尽收眼底,独具的匠心在移步换景中逐层展现,妙不可言。园子深处一块巨屏突然拔高,直耸云天,上面却只写了几个清秀月兑俗的小字,幽梦华容。

“听说移栽牡丹很难,也不知道活了几株。”

王妃沉默下来,江鶦一直惦记着容王参奏的折子,无论如何都想尽快去见熙瑞一面,看着天色不早了,只好向母亲告辞。

王妃忽然拉住她的手,“如果发生什么事,玉书可以交给我来照顾,你尽避放心。”

江鶦一愣,想问清楚究竟是什么事,王妃却不肯再多说。

下山的路上才慢慢反应过来,如果熙瑞不愿亲赴战场,容王恐怕就会扣下他们的骨肉作为要挟,江鶦又惊又怒,一路加快脚步匆匆赶回,几个婢女正在收拾东西,看江鶦神色惊慌,全都吓了一跳。

“小皇子呢?”

“皇上说想念小皇子,差人叫女乃娘抱去了。”

这是常有的事,众人都并未放在心上,“娘娘,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有没有说抱去哪里?”

“皇上在清越轩,应该是那里吧。”

江鶦旋身冲出殿外,只留下几个宫婢面面相觑。

婴儿哇哇哭闹不休,女乃娘想哄又不敢出声,只能紧紧抱着襁褓噤若寒蝉地跪在地上,唯恐这吵闹惹对方厌烦而起了杀机。

“给我抱抱。”一双白玉一样的手伸到眼下,语气波澜不惊,却也不容拒绝。

“这……”女乃娘是个圆滑之人,忙挤出笑脸,“幼儿不懂事,要是弄脏世子身子,那就不好了。”

江琮冷冷道:“要我说第二遍吗?”

女乃娘无计可施,眼巴巴交了出去。

江琮接过婴儿,动作顿时轻柔起来,小心翼翼抱在怀里,指尖下意识拂过哭叫的小嘴,女乃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没想到婴儿却因此止住了啼哭,含住手指吮吸起来,江琮微微一笑,也没有抽掉的意思,“这里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女乃娘大惊,忍不住连连磕头,“幼子无辜,恳请世子不要为难小皇子……”

江琮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的阴云,转念一想语气却缓和下来,“你在这里也于事无补,不如去请皇后过来。”

女乃娘走后,江琮低头望着怀里的婴孩,无奈地笑一下,“你是不是饿了?连这都吃。”

大约是手指冰凉柔软,含在嘴里格外舒服,婴孩眼珠一转,盯着江琮格格笑起来。那笑容纯净无瑕,没有半点机心,江琮凝视许久,嘴角慢慢浮现出浅淡笑意。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吗?无忧无虑,看见不喜欢的人就哭,喜欢的就开心地笑,没有一丝顾忌。”江琮抬起头来望向湖心的水榭,容王和皇帝的会谈已经进行了半个多时辰,凝滞的气氛弥漫在清越轩里,他知道熙瑞内心深处现在正承受着他不能想象的折磨。

怀里婴儿仿佛也感应到什么,扭过头去四下张望。

江琮有些诧异地发现江鶦的身影正穿过水面折廊匆匆而来,转眼便踏入轩内。

“你这么快就来了?不是在陪母亲吗?”

江鶦目光落到他怀中,脸上是一片哀伤和愤怒交织的无措,“我以为你带母亲进京是为了哄我高兴,没想到你们连什么都不懂的婴儿也要拿来利用,真是父子同性,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你。”

江琮轻轻一震,欲语却无言。

怀里婴儿突然格格笑着朝母亲伸出了手,“别碰他!”江鶦赶紧抢过,儿子占据了她全部注意力,她没有留意到他脸上半分的悲伤,“你们以后离玉书远些,熙瑞亲征的事自有我来跟他说,你们还是把心思放在如何护他周全上吧,倘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江鶦抱着儿子冲出清越轩,疾走一阵,步伐渐渐慢下来,她在苍茫暮色中低头,无力的滋味突然涌上心间。

“我该怎么办才好?身在万人之上,却连保护你的能力都没有。”

悲愤之余,心乱如麻地回到朝央殿,看着躺在床上笑得无忧无虑不知愁苦的婴儿,忍不住想跟他一起笑,眼睛却酸涩得流出泪来。

这时女官跑进来,“娘娘,摄政王妃来了。”

江鶦一愣,赶紧擦去眼泪,整理仪表的空当里王妃在宫人的引领下走进来。

“母亲怎么来了,长途奔波该好好歇息一晚才是。”江鶦模了模眼角,确定没有破绽后抬头挤出一个笑脸,“她们姐妹俩呢?”

“她们游兴正浓,在湖上泛舟呢,我也不累,就顺路过来看看你和小玉书。”王妃坐在床榻边逗着外孙。

江鶦像被针刺一样猛地一震,睁大眼睛望着王妃,声音有着隐隐的颤意:“母亲你……就连你也想着要把他从我夺走吗?”

“你胡说什么,到底怎么了,突然说这种话?”王妃也吃了一惊。

“父亲扣下玉书,为的是要挟熙瑞亲自随军出征,是不是?我都知道了,江琮带你进京就是为了接玉书走,你说我可有猜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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