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沟通南北水道,乃皇朝最重要的水上通道,南方的粮食、布匹、盐铁全赖此河转运至北方各城。而运河的源头,就在沧澜城。
水、陆两路极为便利的沧澜城,是皇朝中仅次于皇都的大城,繁华兴盛非但不亚于皇都,甚至隐隐有超越皇都之势,皇朝的南军,就驻扎在此。
“南军?”叶行天浓眉微敛,有些诧异地看着身边妖媚的青衫女子。
“咦?不知道吗?”碧罗手里捧着一包五香蚕豆,不顾形象地嚼得咯嘣作响。
“不是。”叶行天摇摇头,“皇朝初建时,开国皇帝曾将全国兵马分为护卫皇城的禁卫军和东、南、西、北四路军,四路军分别由战功赫赫的四位开国元勋统领,驻守皇朝四方,直至现今。”
“嗯。”碧罗点头,又往嘴里塞进一颗蚕豆,“四路军以兵符为信,得兵符者即得四路军。当年开国皇帝为了证明他起兵之初‘吾与尔等共天下’的承诺非虚,特别下诏,兵符由四位将军的后人世袭。真是愚蠢的做法,那个老笨蛋,死要面子活受罪。”嗯,沧澜城的蚕豆真好吃。
“咳!”叶行天呛了一下,哭笑不得。那是开国先帝,皇上的老祖宗哎!她就这样当街辱骂……
她没事人般地睨了他一眼,往嘴里丢进最后一颗蚕豆。
“南军是小皇帝的人,你知道吧?”
啊……叶行天整了整神色,“知道。皇上的生母萧太后就是当年南军统领萧氏一门的人,萧氏一门的族长死后,兵符就到了皇上手里。”
碧罗拍了拍指尖沾上的细盐,“当年风光无限的皇朝四门,现在都败落了。西军统领袁氏一门将女儿嫁进了皇家,生了个大皇子西凉王,西军就落到了他手里。北军统领梁氏一门自梁皇后死后,境况是一日不如一日,北军也拱手送给了二皇子北平王。先皇也算不错,控制在皇朝四门手中好几代的兵权,到这一代他的儿子们全都拿了回来。”
“东军呢?”其他三军都有归属,为何不见东军统领?
碧罗正在拍打的手略微一僵,桃花眼闪了闪,神色莫辨。
“东军是四军中最强大的一支,当年由齐氏一门统领。齐氏向来人丁单薄子嗣艰难,先皇在位时,东军统领东陵候府中失火,上下一百多口人无一生还,东军兵符也不知所踪。”官方说法,她只是转述。
“失火?”叶行天诧异地看了看她,“齐家已不剩一人了吗?”怪不得从未听皇上提起过……
“哎呀,干吗要说这个,我们是来逛街的,说这个多扫兴。”碧罗拉起他的手,兴致勃勃地向街边捏泥人的小贩走去,“走走走,我们去看那个。”难得来到了沧澜,那些朝堂政事就抛一边吧。
看出她不愿多谈,叶行天淡淡地笑了笑,也没有再问下去。她还瞒着他一些事,但无妨,或许有一天,她会愿意告诉他一切。在此之前,他只要陪在她身边,护她周全。
正想着,突然一个身影疾速向碧罗扑了过来——
“主人!”
叫声太熟悉,他紧绷的神情松懈下来,没有阻止那个一身蓝布衣裳的小泵娘。
“小雨?”碧罗瞪着把她当柱子抱的小丫头,脸上是难得外露的惊讶和欣喜。
“主人,您去哪里了?小雨跟您失散以后就按您的吩咐到沧澜城来了,都等了一个多月了,小雨好担心呢!”蹭蹭蹭,机会难得,小丫头一颗小脑袋直往碧罗怀里钻,堂而皇之地撒起娇来。
按您的吩咐?叶行天诧异地以眼神无声询问。
碧罗耸耸肩,她哪里能算得那么准?那时也只是以防万一的对策,谁料事情会那样发展啊。
“好了小雨,你先起来,我快要被你压倒了。”调侃了一句,满意地远离小丫头的“魔掌”。
小雨心不甘情不愿地站直了身,刚想再抱怨两句,眼儿一溜,却指着自家主人与叶行天交握的手叫了起来:“啊!主人……你……”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家主人,又指了指叶行天,“你们……”骨碌碌的眼儿瞪得老大。
嗯?碧罗瞄了瞄与叶行天交握着的手,桃花眼一转,不怀好意地冲叶行天勾起了红唇。
叶行天只觉得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气袭上背脊,这感觉还真是熟悉啊,他都能嗅到阴谋的味道。果然——
“小雨,其实……唉!”她秀眉紧锁,满月复愁肠似的悠悠长叹一口气,“我也是无奈啊。”
“无奈?”小雨眉头一皱,“到底怎么回事,主人?为什么您会跟他在一起?”
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长话短说,就是我受了伤被他救了。”嗯,这话也没错,叶行天没有吭声。
“他为了替我包扎伤口,把我全身上下都看遍了。”咳!这个就有问题了,他哪有看遍她全身?为她包扎伤口的是沈家小妹子,就是那晚在湖中他都是谨守男女之防从头到尾没睁开眼。
叶行天张口欲解释,却被小雨凶巴巴地一吼:“闭嘴!我要听主人说。”
好一条护花狼犬啊!叶行天识相地闭起嘴,继续听某人瞎掰。
“不但看遍了,还模遍了……”咳咳!造谣,纯属造谣啊!
小雨像看杀父仇人似的死瞪着他,“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他不想负责,我怕他跑了,只好紧紧拉住他了……”语声哽咽,素手捂住脸,委屈地低泣着——这是小雨看到的。
叶行天看到的是——指缝间露出的桃花眼中没有半点湿意,红艳的唇儿勾出诡异的弧度。
这姑娘、这姑娘——唉!实在是太爱玩了,特别是爱玩他。看着头顶似要冒出烟来的小雨,他觉得头一阵儿的疼。现下该如何收场?
“你这家伙!”小雨圆圆的小脸上盈满怒气,牙齿磨得咯咯响,“你居然敢对主人做出这种事……你该死!”手往腰间一探,软剑眼看就要抽出——
一只白皙的素手阻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哈哈——”
柔媚的笑声中夹着些许得意,美艳的青衫女子略仰起头笑得肆无忌惮,引得路人纷纷回首。
叶行天先是无奈地抚额低叹,却又看着那粲笑如花的女子,唇角无声地勾起,带着一丝无可奈何和……宠溺。
小雨傻傻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头雾水。
现在是什么情况?谁来告诉她啊?难道她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扁了扁嘴,小泵娘决定,她要把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刨根问底弄清楚。
李冀是个文人,却有着武将都不及的倔脾气。他为人正直,眼里容不进一粒沙,先皇曾对此盛赞不已,直道此人乃皇朝第一正臣。先皇驾崩后,他受命成为辅政大臣之一,整顿朝堂风气,无人不服,就连当今皇上也对他非常敬重。
可就是这样一个手段高明的正臣,却在六年前被架空权势,贬到了沧澜城养老。没有人敢求情,包括皇上。因为下手的是太傅——那个曾被他看不起,斥为祸国妖孽的女人。
六年前,她只有十九岁,手段却比在朝堂上翻滚了几十年的他高明了十倍不止。一场权势之争,那个女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肃清政敌,成了最大的赢家,从此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人敢稍置一词。
唉!李冀叹了一口气,一张老脸上满是忧心。妖孽祸国啊!皇朝的未来,实在令人忧心。
“城主!”府中奴仆来报,“有客人到访,说是从皇都来的故人。”
皇都来的故人?李冀捋了捋长须,略一思索,“将客人请到前厅。”
自他被贬至沧澜后,皇都的人可以说是完全断了联系,那些人生怕被他连累,忙不迭地撇清了关系。如今虽说事隔多年,但他实在想不通会有谁特地从皇都跑来找他。
带着满腔的疑惑,李冀走进前厅,在看到一身自在地坐在椅上悠闲品茗的青衣女子后,双眼暴睁,“你!?”
碧罗闻声略一抬眸,大大方方地打招呼:“许久不见了,李城主。”附赠迷人浅笑一枚。
“谁让你进来的!”短暂的怔愣过后,李冀大发雷霆,声如洪钟,“来人!傍我轰出去!”
“哎呀,上了年纪的人了火气还是那么大,可小心别气死了。”迷人的微笑,甜润的嗓音,偏偏说的却是令人血往脑门冲的可恶话语。
“你!”李冀气一滞,转头咆哮:“人呢?都死哪里去了?给我把这个妖孽轰出府去!”
爱中侍卫跑了过来,却被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和一个蓝衣小泵娘横剑挡在门口。
“你要干什么?”李冀见此状况,转头怒瞪椅上仍气定神闲地品茗的人。
“哟,怕了?”碧罗放下茶盏,若无其事地挥挥手,“你府上的茶还不错。”
可惜被夸奖了的李冀丝毫不觉得荣幸,也无意与她寒暄,“你到底想做什么?难道认为沧澜离皇都还不够远,想把老夫贬得更远!”
“别这么说嘛,李大人。”她闲闲地摆弄着桌上摆设的小玩意,漫不经心地道,“何为贬?本官当年也只是体恤大人年事已高,不适合再劳心劳力,所以才会让大人到这风光秀丽气候和暖的沧澜来安享晚年,多么体贴的安排,却被大人如此误解,真是令人伤心。”
“哼!巧言令色,无耻之徒!”李冀不屑地抬起下巴,不拿正眼看妖孽。
碧罗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当下一抱拳,“过奖过奖。”完全不为所动。
相比之下李冀就没那么好的修养了。他愤怒地将茶盏扫落地面,暴吼:“你到底滚不滚?”
桃花眼一扫摔成碎磁的茶盏,暗道可惜,碧罗一挑眉,“你不想见本官的话,可以出去啊。”她无所谓的。
“这是我的府第!”雷公嗓再次出现。
“本官不介意。”笑啊笑,她吃定老头子死要面子,定会争这口气。
“我介意!”岂有此理,这妖孽还想鸠占鹊巢?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说什么他也不能被这妖孽气走!
“你介意那你就别走呗。”
“我当然不会走!”
“那就行了。”鱼儿上钩,就是这么简单。
“……”他是不是搞错了什么?等等等等,让他想一想,想一想。这妖孽来找他,左一句右一句气得他七窍生烟,她却死赖在这里不肯走,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因……
双眼一瞪,他心下暗喊一声糟,又中了这妖孽的奸计。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分明是有事才来找他,但他一见到死对头就气血上涌,一时不察竟没能及时发现,可恨!
碧罗觑着他表情丰富的老脸,故意激他:“你怕了还是可以走的嘛,何必一脸英勇赴死的表情。”
“哼!”他会怕这妖孽?李冀恨恨地呛了声,走到主位坐下,打定主意不管她说什么,决不搭理。
他心里打什么主意碧罗也不是不知道,她也不着急,把玩着桌上的小玩意,一杯香茗喝得眉开眼笑。老头子,看是你能耗还是我能耗。
一刻钟过去,她没说话,自顾自地品茶。
两刻钟过去,她还是没说话,茶喝完了,想来老头也不会尽地主之谊,她自己找乐子玩。
三刻钟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
李冀有点坐不住了,原本抬头挺胸的坐姿变得有点扭曲。偷觑一眼坐没坐相的青衫女子,他老脸抖了抖,死撑着一口气不开口,手有些颤抖地捧过仆人送上的热茶。
碧罗饶有兴味地盯着他将茶捧起、凑近唇边、仰头欲饮——
“本官是来向你家女儿提亲的。”
李冀一个惊吓,手一抖,一杯茶竟全部倒入口中。
哎呀!那可是滚烫的热茶呢。碧罗同情地看着老头子“噗”地将茶喷出,张着嘴直喘气,一张老脸又是青又是白又是红地交替颜色,仪态尽失。
屋子里外的人表情顿时变得非常奇怪,紧抿着唇直颤抖,却只有小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李冀气恼地瞪了小雨一眼。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小丫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把握住机会,碧罗适时开口:“有人看上了你家女儿,特地请本官为媒,求配李小姐。不知李大人意下如何?”
“我女儿订亲了!”李冀不客气地甩过头。
一直挂在唇边的笑意慢慢敛起,碧罗阴阴地道:“李小姐定没定亲本官心里明白得很,李大人,你在找借口之前可要想清楚,能请动本官为媒的——是什么人!”翠袖一扫,她终于玩够了。
“行天、小雨,我们走。”
三人大摇大摆地穿过一群李府侍卫,就这么优哉游哉地向大门口走去。
背后传来一个震耳欲聋的吼声——“休想!你个妖孽!我死也不会答应!”
出了大门,小雨更加放肆地大笑出来,“哈哈!那个李城主好好玩哦。”
好玩?叶行天淡淡一笑,有其主必有其仆,这小泵娘怕是被碧罗教坏了。
“有话要问?”碧罗拉住他的手,笑嘻嘻地看着他一脸欲言又止。
叶行天迟疑了一阵,决定还是问一问:“皇上不是有一封书信,言明只要交给李小姐便可?你却为何直接去找李城主?”
碧罗把玩着他的手指——这是她的最新习惯,笑得极具阴谋味道,“他当初找这么一桩事只是想把我支出皇都,谁知他心里怎么想。不过既然他说要娶李家小姐,那我就帮他娶到手咯,怎么样?我这个做老师的很不错吧?”
报复!绝对是报复!
叶行天无奈地拢住她的手,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她记恨皇上算计她,故意把皇上欲纳李小姐为妃的事明里暗里大肆宣传,一来明整李冀,二来暗亏皇上,实在是——高啊!
“皇上会不高兴的。”还是劝阻一下吧。
“哼!最好,我还不想让他高兴呢。”完全的满不在乎。
“……”他尽力了。
一旁被遗忘的小泵娘终于笑够了,对于在别人的二人世界横插一脚没兴趣,自己先回客栈去了。唉,虽然她知道叶行天是皇帝身边的人,可是主人喜欢的话,那她也无话可说了,这几天已经足够她接受现实了。
“饿吗?”替她整了整微松的云鬓,叶行天轻问。
“饿,我要吃那个!”她指向街边小摊上卖的豆花。
“那个吃了不饱肚子,我们先去吃些饭再来吃这个,好吗?”他温声道。
停下脚步,忍不住伸手抚上他刚毅的脸,她有些迷乱,“行天,你会把我宠坏的。”
他看着她,冲她笑得暖暖的,让她的心也跟着变得涨涨的。
“那我就把你宠坏好了。”
哇!石头脸的甜言蜜语,百年难见啊!碧罗大笑着扑进他怀里,红唇送上香吻一枚,如愿看到他的脸变成可疑的暗红色。
“哈哈,走了,咱们去吃饭。”
她就这样拉着他,东走走西逛逛,直到月上柳梢头才尽兴地回客栈。
客栈门前,蓝衣小泵娘远远看见他们,兴奋地迎上来,“主人!您看谁来了?”
小雨身后,有人闻声而出。
白袍紫绣,鼻挺唇润,俊目含情,怡然而笑。好一个如月华般雍雅高贵的男子!
叶行天不识得此人,正自疑惑,却听身旁碧罗惊喜地低唤——
“洛?”
这一声叫唤,令叶行天非常可笑地瞠大了双眼——
北平王龙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