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凉。
躺在床上的人,呼吸浅浅的。沉重的眼皮终于都睁开了,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年十六平静的睡颜。想伸手为他拂去紧皱的眉头,手无力,被另外一双手握得紧紧的。
无奈地看着十六披在身上的外衣月兑落,脸上那快咧到耳边的笑容,却是一整夜都未散去。
八月初九。
依旧是艳阳天。屋外的天蓝得像是染过颜色般,偶尔几只鸟飞过。
吃了些清淡的粥,明是非也没闲下来。
“砚生,东西交给于大人了吗?”才刚恢复,也没什么精气,说话有气无力的,就坐在床上,与年十六并坐,将头搭在十六肩上。
鼻尖又传来了淡淡的香气!
“嗯!傍了于大人了。”砚生却是叹了口气。
明是非大抵也知道了些什么,就是寒清沉不住气,问道:“那于大人怎么说?”
“于大人说,他会将此事告知太后。”
“那有什么用?”开口的是寒清,他一向是什么都藏不住的人,“到时只怕屠洪等人都要杀进京师了。”
明是非也没理寒清,“砚生,都准备好了吗?”
“嗯!”砚生看了一眼脸色骤变的年十六,变得吞吐起来,“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只要京中一有异变,便全力阻挡!”
寒清一脸古怪地看着砚生,喊道:“难不成……难不成……”他的“难不成”。阵亡在砚生的可怕眼神中。
十六问得漫不经心:“难不成什么?”一双眼,看着明是非一动不动的。
“难不成,砚生又要重操旧业,当个杀人不眨眼的人。”明是非笑了,很单纯的笑。因为,十六弟,早在他醒来的那刻起,便向他要了承诺。往后,无论赴汤蹈火,只要是有他明是非的地方,便会有年十六。
所以,他不会瞒他。在经历过了生死大关后,他知道,有些事,有些人,若不是当下珍惜,便会随时间流逝,直至消失。难怪十六弟说他不信来世。原来,是比他早一步看透了这红尘,看透了这世间。
“十六弟可知柳暗门,那柳暗门,本就是砚生的家业。而断仆,是砚生的师父。”明是非一下就掀了砚生老底,看得寒清目瞪口呆。老大不只是将自己整个都卖给年十六了,连带地,也将他们给卖出去了。
十六狐疑地看着砚生,家业?柳暗门!断仆不是他杀的吗?那砚生不报杀师之仇?
砚生脸色有些尴尬,却又冷了下来,看这十六的不解,说道:“断仆是我师父。当日与老大一战,他无悔。”他顿了顿,也不甚在意,又继续解释道:“老大一早就已经布置好了,他知于大人为人正直,恐防屠洪等人有诈,便让柳暗门待命。”意思再清楚不过,若是到了紧要关头,那便来个大暗杀。
人太正直,有时也不是一件好事。比如他师父,在与柳夕决战中被废武功。比如于大人,只能坐以待毙。
他不会,也不能。官场的黑暗,一向是最能吞噬人心的。既然要在里头打混,便不能有自己的心,可是,也不能没有自己的心。所以,明里,他是向着谁都好,暗里,却一定坚持着自己的原则。
十六看着他,轻笑着摇头,手里端着一碗墨黑色的药,微笑道:“张嘴!”
明是非乖乖地张开了嘴。十六却是捏了他的鼻子,整碗都给他灌下去了,嘴边的梨涡深陷,“良药苦口。”
猛然发现,这明是非的心机也重了些,所有事情他都推算好了,而且事情的发展,总是离他推算的不远,若是给他算计了,那不就宛若瓮中鳖,只等他把手一伸?
那么,当时,他将他强行掳来,是不是也是事先算好了的?
明是非喝得一脸甜蜜,看得砚生与寒清二人寒毛都掉了一地……
八月初十。刚刚入夜。
月上柳梢,整片天空都有些压下来的感觉。
明是非与年十六,此时正坐在院子里等候寒清的归来。砚生识相,说了声他要去准备准备就溜了。
明是非的情报站,才刚查得随皇帝亲征的军队中,并没有慕容家的那只铁军。早在他们还没有回到京师时,那支铁军就让人给差去了镇守南疆。这事给封得严严实实的,原来皇帝下的是密诏,把所有人都给瞒了过去。
明是非猜测,那提了建议之人,应该潜伏在皇帝身边。用意明显,就是想支开慕容家的铁军,好让他们长驱直入中原。暗中,也必定是和那瓦剌也先勾结了,就不知对方允了什么好处。
那也先倒也狡诈,收买了皇帝身边的人不说,还应诺了屠洪,要助屠洪为那柳夕夺得天下。
明是非想到此处,不觉好笑。
十六看着他突然的笑容,感受风吹过来的舒适,问道:“笑些什么?”
明是非笑道,“突然觉得那柳夕单纯得可笑。”若是也先带兵助他夺得大明天下,那么,也先也必会带兵为他自己谋得大明天下。他是没有想到这一点,还是想凭着绝世武功制住也先。
只是,他也不想想,他能制得住也先,可没办法制住也先的军队。突然又觉得柳夕的可悲,他的目的也许是很简单的,就是想要江山换主,可他却也不知道,一个血流成何,尸骨成堆的江山,又拿来何用?
“十六弟,过了这些天,这天下,该是谁的,便是谁的了。”沉浮间,竟然是累了。
江山多娇,引无数英雄折腰。
十六看着他的坦然,刚想开口,却见空中飞来一个黑影。
“砰”一声巨响,掉在眼前。
只听得“哎呦哎呦”声,声音甚是熟悉,是寒清的。
看见年十六与明是非的寒清,拼了命地挤颜色,可是这两人却都像是没有看见似的。
良久,才听得年十六淡然的声音:“无涯,竟然来了,便出来吧!”
从黑暗中走来一男子,白衣,面容娟秀,身形颀长,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若是不说,又有谁知道他是无涯,邪剑客无涯。苦海无涯,誓不回头。
明是非与十六对看一眼,扶着寒清进了屋里敷药。
“十六!”一张什么表情也没有的脸,叫着十六的时候,声音也是冷冷的,好似见着了,也不是意外,“接着!”随手扔了一个琉璃杯,却像是随身带着般。
十六接住,问道:“酒呢?”
无涯走了过来,替他斟满,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十六,那人是你救了?”他又为十六斟满一杯,问的仿佛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救了。”
“十六,你可知那是什么毒?”看着接过酒壶为他斟酒的十六,他问得有些心绪不宁。
树藤生,天下间并无药可解!
“树藤生!”十六回答得很平静,又一杯下肚。
四周都静了下来。
“你有解药?”一杯接一杯,也不知是喝了第几杯,他望向远处一片茫茫黑暗,突然问了十六这么句。
“没有。”十六知无涯性子,也没打算要瞒,“就算没有,我还是得救。”
“十六,我与柳夕一道,你可知道?”当日一别,没料到再相见时,身份却是对立了。
“知道!”十六变得寡语起来,看着头上那片天空,繁星点点,心里渐凉。
“那你可知,人,是我伤的!”酒已喝光了,他看着手中的琉璃杯,泛着幽蓝的光,柔和得模糊了他的双眼。
“知道!”那飞镖上刻的,是他的姓,江湖人都不知道的邪剑客的姓氏,“乐”字。
“过了今日,可能再无机会这般举杯痛饮了。”柳夕让他杀年十六,他到底是没有下手,十六是这江湖上,第一个与他深交之人。
他做事,向来随心,自是不理会别人是怎么看待。好人,坏人,在他眼中没有区别。该杀之人杀了便是。
初次见到十六时,他一把剑正要落下,砍上那号称昆仑侠客、背地里干的却是采花盗勾当的人,他原想十六必会出手阻拦。谁知十六却是眼也没眨一下,看着那人死在眼前。
他问十六,为什么不出手,十六看着他,一脸平静地看着,看久了,没有答话,继续赶路。
后来再遇上时,如遇故友,便开怀畅饮了。
十六看着那琉璃杯,问道:“我只问一句,当日在竹林,那用银针偷袭的人,可是你?”甚少有人知道邪剑客除了剑之外,暗器也是他的绝活。
“是!”他与柳夕同道,也已经一年了吧!
十六不语,将琉璃杯递了过去。
酒已喝完了,物归原主。
看着他递过来的杯子,乐无涯竟然笑了……
这琉璃杯,本是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