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清晨的阳光终于露脸,洋洋洒洒缀在粼粼的湖面,从半掩的窗棂暖暖泄进来,慢慢爬起来,巫尘微伸了个懒腰,微微张开眼眸,精致镂空的雕花棚顶,温暖舒适的轻软薄毯,好大的房间,好大的床,最惬意的是微微的轻风和没有禁锢的阳光。从来在荒山树林游荡,以天为被地为床惯了,偶尔睡一次床,醒来后也绝不会安分地呆在床上,多半是在床底或墙角再也滚不动的地方。而现在却安然躺在床上,真是奇迹。
“你醒了。”
随性简约的墨竹屏风后,突然传来低沉磁性的男声,像碧海某处最不经意,却是最致命的吸引,带着点似乎是刚被阳光扰醒的慵懒。
巫尘微掀开薄毯离开那张大床,疑惑地歪着有些微疼的头,绕到屏风后面。
只见铺垫着白色虎皮的软榻上,那个半躺着的男人,半眯着高深莫测的眸,看着缓缓走近的她,无比的俊颜,沉冷得看不出丝毫表情。
昨天的一切,渐渐在她脑海复苏,她想起这个男人叫严砜。
一个月前的一夜,她经过一座新冢,不幸地遇上冥差掳鬼的一幕,这种景况时常在夜里发生,刚死的新鬼总有些不愿离开凡尘,去冰冷的冥府地狱,这时冥差就会出现,让它们各归各位。不难看出,那鬼是只冤死鬼,但身手不错,冥差都拿他没辙。
她本不想多管闲事,却见月色正好,溪水潺潺,便停下脚步,在溪边寻了块凸石坐下,慢慢看戏。
冥差越来越多,这种以多欺少的局势让她微微蹙眉。然而以多欺少似乎也拿他不下,他手中的刀似乎与他融为一体,游刃有余地化解了冥差一波波的侵袭,那一招招挥下的银刃,如月光般无处不在,无人可以近身。冥差于是决定使出最后的杀手锏——把这只敬酒不吃的小表打得魂飞魄散,以便交差。
这只初出茅庐的小表,或许为人的时候真是以一敌百的大侠,但面对索命勾魂的冥符,他只怕连见都没见过,当然是毫无招架。看他魂魄即将被打散,巫尘微忍无可忍地出了手,真的只是微微出了手,捻手一指引地狱之火烧了那冥符。
眼见冥符在手中自燃成灰,冥差大惊,皆如临大敌般八方张望,最后,将目光锁定了坐在溪边欣赏月夜的巫尘微。顿了半天,开口问:“你是什么人?”
巫尘微缓缓转眸,道:“巫门的人。”
又是一惊,冥差们面面相觑,以眼神交流战略,交流的结果是:不能硬拼。于是派出头目前来谈判。
“我们在执行冥府差务。”
她轻轻卷着垂落的长发,淡然道:“我知道。”
“那你为何插手?”
“你们若能捉他回去,我自然不会多管闲事,但要把他打得魂飞魄散,似乎也不合冥府的规矩。冥府之中,只有穷凶极恶之徒,才会受此极刑。”她说。
“这只鬼的杀伤力不可小觑,留在人间太危险了,若不趁他未成气候之前消灭他,以后犯下罪孽,视同我等之罪,皆要重处。”冥差说。
“我看这不过是只余愿未了的冤鬼,并无恶念,冥差不会这个也看不出来吧?”
“这……”
“若他伤了哪只蚂蚁或吹落那片树叶,冥差便要视之万恶之辈,不也等同罪孽之身?若传到冥君耳里,恐怕也难道重罚吧。”
一来一往,冥差的谈判最终失败,只好偃旗息鼓而去。
冥差走了,巫尘微也困了。但她并不打算在墓地过夜。当然不是害怕,而是墓地的夜晚,太吵了。
最好找个“干净”的地方,设个结界,好好睡一觉。正准备抬步,那只鬼却飘了过来,他说:我叫刑玥。
他叫刑玥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摇摇头,依然还是走了。
但是,刑玥却从那晚开始跟着她。大概是怕那些冥差再次找来吧。
“我看你是个不简单的人,你一定能帮我找出杀死我的凶手,还我兄弟一个清白。”这是刑玥说的,他几乎每天都要在她耳边说十遍,她原本以为,他要找出凶手,是要为冤死的自己报仇,而他却是为了他兄弟的清白。巫尘微有些意外,意外之余,也就没有再排斥有一只难缠的鬼跟着她的事实,被缠了一个月之后,她终于决定彻底结束他的?嗦。
于是,她上了烯烬山庄——也就是刑玥被杀的地方。而这个被整个江湖认定是凶手的叫做严砜的男人,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她开始相信,他的确不是凶手。
“谁准你过来的?”冷冷的声音漠然打断巫尘微的思绪。让她睡到他的床上,已经是他的极限,但是这里——屏风后的这里……
“这张白虎皮,是刑玥送你的吧。”不理会他冷冷的语气,她自顾自地开口,“是他的第一件猎物?”视线在银白光泽的毛皮上饶有兴味地梭巡一番,“果然,不是好的猎物,他不屑下手,可怜了这只白虎。”
严砜震惊地看定了她,忘了呼吸。她怎么知道?她怎么知道这张虎皮是刑玥送的?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这屏风,这屏风后的一切,都是刑玥有意无意拿上烯烬山庄的。偶尔两人把酒到深夜,刑玥就会睡在这张软榻上,雷打不动。他说睡在这软塌上,他总能睡得特别好,因为他知道那是安全的。
还有,还有——不是好的猎物,我不屑下手。这是刑玥说过的。当严砜第一次看到这张虎皮,说它的确是上品时,刑玥就是这么说的。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他几乎要忘了的往事,她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看着严砜震惊的神情,巫尘微知道,自己说了不应该说的话。这都怪刑玥那家伙太多话,总在耳边天南地北地说一些曾经的旧事,辉煌的,有趣的,刺激的,平淡的……这或许是每个鬼都势必要染上的恶习,不管生前是多么沉默寡言的人,变成鬼之后,都爱向人炫耀曾经的丰功伟绩,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真的曾在这世上活过。
轻松地扯了抹笑,巫尘微云淡风轻地开口:“我说过我认识刑玥。”只是他似乎不信。
“什么时候?认识多久?为什么我不知道?”严砜深邃的眼眸透着犀利的光。
巫尘微顿了顿,然后说:“既然他不让你知道,自然有他不让你知道的苦衷。我尊重他,既然他没有说,那么我也不会说。你呢?你会尊重他吧?”
严砜犀锐的目光没有从她脸上移开,似乎想从她平淡从容的神情里找到一丝破绽。
她很聪明,不管她说的是不是事实,都已经完全封住了他的嘴。是的,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刑玥的确没有跟他提过他认识这样一个女人,哪怕一点点蛛丝马迹。但他又不得不相信,她对刑玥的熟悉,甚至不亚于他。
久久,严砜站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目光是高深莫测的,“刑玥有一个很妙的红颜知己。”他说,然后绕过她,走入寝房的内室。
巫尘微眨了眨眼。红颜知己?他,他没搞错吧?如果她没有搞错,红颜知己大概是指男女之间暧昧不楚又不想挑明的雅词。就算没有这种暧昧关系好了,她对刑玥那家伙的饶舌已经忍无可忍了,怎么还可能成为他的知己?真是见鬼……呃,算了,她的确是见鬼了,而且经常。
当巫尘微还想为“红颜知己”四个字找出另一个解释的时候,绿水进来了,手中端着精致的托盘,一边说:“庄主,今天的早膳厨房做了您最爱吃的松花瘦肉粥,您今天一定要吃点……”剩下的话硬生生哽在喉间,因为她看到巫尘微从屏风内侧走出来,“天哪!你怎么跑到那里面去了?你不想活了!”
里面又没有什么奇珍异宝,除了那张对她毫无用处的虎皮。
她以为她很想呆在里面啊?
“这不是出来了吗?”巫尘微绕出屏风淡淡地说,朝绿衣笑笑,“松花瘦肉粥吗?我也喜欢。”说着走过去要接过托盘。
绿衣敏捷地把托盘往左边一摆,躲过她的“魔爪”,这托盘落在她手里,恐怕连残渣也不会剩下。庄主昨晚好不容易愿意进食,她可不想这些食物吞进不相干的人月复中。
巫尘微讷讷地看着落空的双手,然后很有自知之明的收回。若论武功,她当然不是绿衣的对手。
“什么叫‘这不是出来了’?你压根就不该进去!烯烬山庄不是你家,这砚廷水榭更不是你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刑大侠死后,庄主就下令任何人不能进出那里,连若水姑娘都不能。”绿衣说,“庄主如果知道你擅自进去,一定会把你赶出山庄!”
巫尘微正欲开口,严砜出现在内室门口,身上换上一袭银灰色衣袍,色调虽然嫌沉,但把他挺拔修长的身形束缚得恰到好处。巫尘微毫不避忌地打量着他,并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严砜看了她一眼,又问绿衣:“怎么回事?”
绿衣回过头,将托盘放在一旁的桌上,说:“庄主,您来得正好,您说过除庄主以外,任何人不能进到屏风里面,但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简直把这当作她自己家,庄主,我看她不适合再留在山庄。”
严砜看向一旁的巫尘微,她已经坐在桌旁,开始解决他的早膳了,好像绿衣所说的话丝毫与她无关。看来绿衣说对了,她的确,是把这当作她自己家了。
“她可以例外。”严砜淡淡说。
“什么?”绿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是那种眼神,那种几乎是宠溺的纵容。
“我说,命令并没有改变,任何人不许进去,但是,她可以例外。”严砜重复了一遍。
“可是,她……”绿衣转身愤忿地指着巫尘微,却在看到她的举止时,瞪大了双眼,“庄主!她在做什么?她竟吃了您的粥!那是厨房特意为您做早膳!”
严砜并不在意,“无所谓,我吃另外的就行了。”
另外的?绿衣傻了眼,瞪着托盘里剩下的另一盘——
巫尘微也看到了。
“馒头?庄主您的早膳怎么可以光吃素馒头?!”绿衣坚决地摇头,“不行!我再让厨房做一碗银耳莲子羹。”说完顾不上巫尘微的无矩,奔出砚廷水榭。
“为什么——我可以例外?”悠然舀了勺美味的热粥,巫尘微漫不经心地开口,“因为我是刑玥的‘红颜知己’吗?”
严砜没有答,在她对面坐下,从托盘里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即使没有粥,味道也挺香的,绿衣太小题大做了。他看着隔桌而坐的巫尘微。这样的早晨,这样自然而然地和一个刚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女人,吃着同一份早膳,很反常,但他却不想叫停。刑玥,你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女人?
不回答?那就是默认?。如果她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红颜知己都“可以例外”,那么,那个曾经的未婚妻江湖第一美人仓若水应该更可以例外吧?可是,为什么刚刚绿水却说,仓若水也不能?
这个答案,连严砜自己,也不知道。
“庄主!不好了,庄主!不好了!”一声急过一声的嚷嚷,随着绿水的再次闯入而显得急不可耐。
严砜回神,看着依扶桌子喘息不止的绿水叹了口气,她看来是改不了她莽撞的脾性了,“什么事情不好了?银耳莲子羹这么快就做好了?够火候吗?”
绿水摇着头,终于缓过气来,“我在半路遇上若水姑娘的丫环芸儿,她说,她说若水姑娘突然昏倒了,现在沧水阁已经乱成一片,丫环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又不敢通知庄主……”
“什么?”严砜倏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不会看错的紧张,“马上去后山找鬼医,我现在去沧水阁。”说完长腿已然跨出门去。
“等我。”巫尘微放下勺子跟出去,那个被称作江湖第一美人的仓若水,那个让刑玥和这个男人心荡神漾,让所有人都相信两个生死之交会为之兄弟相残的女人,她当然得去会会她。老实说,这样的女人如果这么快就去陪刑玥了,未免可惜。
严砜此时已经管不了他身后跟着一个存心凑热闹的女人,他只知道,仓若水不能死。失去一个刑玥已经够了,真的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