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辣汉堡全餐,配中薯,可乐不加冰,让您久等了!”
摇宾乐声震耳欲聋、以红黄二色做装潢的美式快餐店内,蓝芽衣高声吆喝着,将托盘中的食物交给等在点餐台后的顾客,再附赠一枚超级阳光的璀璨笑容。“要不要加一对我们新出的风味烤翅?很好吃的哦!”
“哦……也好。”这笑容太可爱,客人一时不察,再度掏出皮夹。
“蓝芽衣,你又不戴制服帽!”身边挥来一掌,巴上蓝芽衣高耸的莴苣头。
她转眼一看,见是自己这一班的小组长菁菁,连忙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小组长,你看我头发那么硬,帽子戴不住啊!”
“剃光头不就行了?”菁菁冷哼,邪魅一笑。
这建议真是充满了同事之爱,芽衣额角挂下一颗汗珠。
四个小时以后,换晚班了。蓝芽衣和菁菁躲在员工休息室里吃人均十五元的工作餐,菁菁抖开今日晨报,“呸”地一声,将鸡骨头吐在上面。
“喂喂,等一下!”芽衣连忙抢过报纸,小心翼翼拿起吸管,将鸡骨头以打高尔夫的姿势轻轻“挥”开,然后仔细地翻阅了起来。
菁菁冷笑:“找什么啦?上面不会有你家绎星辉学长的新闻的。”
且慢,话别说太满。芽衣不信邪地翻啊翻,从国际新闻时政一直翻到讣告页,最后,只好失望地吁了口气。
没有。
今天还是没有。距离上一次绎星辉学长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
他……到哪里去了?
“会不会是因公殉职了?”菁菁非常刻薄地递来一句,芽衣跳起来,抄了报纸打她脑袋:“你少乌鸦嘴了!”
“不是的话,像他那么红的警界英雄,怎么可能整整一年没上报纸呢?”别怪菁菁嘴毒,她讲话可是很有逻辑的。“可能性之一,和坏人搏斗,死了。”
“呸呸呸,你还说!”芽衣气得直瞪眼。这小组长真是不积口德啊!
“可能性之二,得罪领导,被贬了。”
“他……人很好,不会得罪人……”这回芽衣只敢小小声地争辩。
菁菁嗤笑:切,所以说这就是暗恋者的悲哀喽。和对方见面不过两次,讲话不超过二十句,但就是能愚蠢痴心地认定对方“人很好,不会得罪人”。
蓝芽衣啊蓝芽衣,你的妄想症真该治一治了。菁菁竖起三根手指:“可能性之三,也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可能性。要不要听?”
“要。”
“结婚了。老婆怕他工作危险,所以逼他转职了。”
蓝芽衣耷拉下肩膀:什么嘛,臭菁菁。什么最好的可能性,听了这个,她更伤心了。
时光无情飞逝,掐指算一算,她今年都二十三岁了,绎星辉学长也该二十有七,奔三的人了,的确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他——还是单身吗?
这几年来,除了本地报纸上的一些豆腐块报道,她对他几乎是一无所知。
他曾是人人称颂的有为干探,前途大好的警界英雄。他的英勇事迹,时常见诸报端,都是些“只身缉私”、“持枪抓捕”等蓝芽衣背得滚瓜烂熟的帅气画面。
然后突然有一天——也就是一年前的今天,“绎星辉”这个金光闪闪的名字,就这么从报纸上消失了。整整一年,没有再出现过。
绎星辉……他没事吧?现在的他,过着怎样的生活,和怎样的人在一起呢?
——以上,是蓝芽衣在每日忙碌的打工生活中、抽空必想的两个问题。
“你不吃哦?都凉了。”菁菁渴望地看了一眼她餐盘上软掉的薯条。
“给你吧。”芽衣把餐盘推过去,心里闷闷的,食不下咽。
她很担心绎星辉,虽然他恐怕早已经忘了她是谁。暗恋总是这样失衡的,他是她的整个世界,她是他的过路人——补充,之一。
这时,菁菁笑着推了推她:“喂,芽衣,你的白衣骑士来咯!”
她一抬眼,果然,就见到一个穿白衣服的斯文男子正站在工作间的门外探头探脑。
当即伸腿在桌下踹了菁菁一脚,低声警告:“别乱说!”说着起身,换上纯良笑脸,再补充一句:“小组长,我吃饱咯,先下班啦!”
切,变脸变得真快。菁菁大掌一挥:“快去约会吧,拜拜!”
蓝芽衣走出工作间,还不忘回头瞪菁菁一眼:拜托,才不是约会呢。
“贺枢文,那是什么啊?”
月色如水,蓝芽衣与她的“白衣骑士”并肩行走在树影婆娑的街道上。
其实这个菁菁口中的白衣骑士,并没有多大来头,只是她当年的初中同班同学罢了。
重逢的契机是在三个多月以前,贺枢文走进她打工的快餐店买汉堡,而她恰好是收银员。之后,他便总是来找她,虽然没多少旧可叙,但两人一来二去的,仍是成了朋友。
菁菁说,贺枢文在追求她;不过芽衣并不这样认为。她还记得当年在倾城学院里,大家都看不起她、欺负她,贺枢文也没有例外,还和当时的班长白晓荷联合起来恶整过她呢。
当然了,她是个大度的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她早不记恨了。现在贺枢文同学也长大成人了,一派斯文相,身材高瘦,五官俊雅,爱穿白色衬衫,看起来颇有几分儒雅书生气。
芽衣很愿意与他做朋友,因为他每次来找她,手里总提着东西;今天也不例外,是一个白色的塑料泡沫保鲜盒。
“哦,我买了些卤味,晚上给你加餐。”贺枢文举高手中的礼物,白净的俊脸上闪过一抹红晕。
然而月光不够亮,芽衣浑然不觉,只笑着接了过去:“谢啦!”
两人走到巷口,蓝芽衣先开口道别:“谢谢你送我回来,到这里就可以了。”
“我……”他欲言又止。“这个礼拜六……”
“这个礼拜六我当班,你来店里吧,我叫他们偷偷挤个冰淇淋给你吃。”芽衣爽朗地笑,朝他挥了挥手:“我先进去了哦,晚安!”
贺枢文呆立在巷口,看着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那一句“晚安”噎在嘴里,愣是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他苦笑着将手伸进裤袋,捏紧了里面窝藏的两张电影票:这个礼拜六,本来想约她一起看电影的。邀约辞在家里练习了好几遍,此刻却没能派上用场。
他想到当年在倾城学院里,他欺负她。而今,换成是她欺负他了。她的无心,折磨着他火烫的心。
他很没种地暗恋着蓝芽衣,却不知该如何抛下矜持、攻进她的心里。
“爸,我回来了!”
蓝芽衣掏了钥匙开门,将贺枢文给的卤味轻巧地搁在门口的边桌上。
这是边桌,也是饭桌和电脑桌。没办法,她在快餐店打工的收入并不高,只能租得起这么小间的公寓,连卧室带客厅,不过二十个平米。
洗了手,芽衣将塑料餐盒捧到墙边,朝立柜上摆着的中年男子遗像,深深鞠了一躬,轻声道:“爸,我朋友买了卤味,一起吃吧。”
十二岁那年,母亲离开,老爸开始酗酒;然而酒鬼生涯只得六年而已,芽衣十八岁那年,他便喝挂了。
从那以后,蓝芽衣便开始自己照顾自己,前后打过二十多份零工,辛苦而无依无靠的生活着。
但其实,生活并没有她想象中艰辛;老爸去世以后,她只需要顾好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了。这样说或许有些不孝——但目前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比起当年她一人身兼数份工、赚钱供养父亲喝酒治病的日子,还真是轻松了几分呢。
月光由高高的小窗照射进来,暖着她简陋的边桌。芽衣抓了卤味大啖,在这样的夜晚,在物质贫乏的私人领域里,心情还算是惬意。
忽地,某个名字浮现脑海,她酣啃鸡爪的动作就僵住了。
用油津津的手打开电脑,连上网,闯入她常去的聊天室大厅。心念一动,她将个人签名改成了:“绎星辉,你到底在哪里?”
网友们纷纷和她搭话:“绎星辉是虾米?一颗行星的名字吗?”
“绎星辉是你男朋友?他不要你啦?那不如考虑下我啊!”
“什么星辉?第一个字怎么念啊?”
看吧,绎星辉其实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红。他只是一名小小的警探,沉寂了整整一年,除了她蓝芽衣之外,似乎没有多少人还在挂住他。
稍早时分菁菁的话语回荡在脑海,芽衣浑身一激灵:该不会……真的那啥了吧?
不不不,不可能的!他是人民警察啊,惩奸除恶,多有正义感的一个人,功德修得多好,老天不会那样对待他的!她一定能够再见到他——芽衣用力握紧了拳,在心中冲自己喊话。
她翻开电脑屏幕旁的剪报簿。原是薄薄的一本,被她陆续粘贴了好多报纸豆腐块进去,时间一长,竟充塞成了厚厚的一大摞。
那里面,贴满了这几年绎星辉每一次登上报纸的新闻剪角。从三年前他抓捕特大盗窃团伙,到一年零五个月以前他在度假的飞机上缉获了凶恶的劫机犯,好多好多传奇的故事,都被芽衣以这种方式保存了下来。
绎星辉学长……果然还是当年那个会为她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的好男生啊。这些年里,她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他,一天也没有。
菁菁说,她是头脑发热爱上绎星辉了。对此,她慌得不敢承认。她还没有谈过恋爱,只知道那个名字总令她牵肠挂肚。而看不到它的日子……她便觉得报纸好似废纸,上面的文字都混没价值;心里空落落的,做什么也没精神。
这种缥缈难界定的情感,就是爱情吗?对方毫不知情、单方向的恋慕,也可以被称之为爱情吗?
就在这个时候,电脑音箱唧唧作响,有人敲她:“来,芽衣同学,告诉姐姐,这第一个字怎么念啊?”
芽衣回过神来,看向电脑屏幕。找她搭话的是关系很密切的网友兼好友,阳宝姐姐。
她微笑着打下回讯:“你念一二三四的一就行了。”看来好多人念不准绎星辉的名字呵。
那边沉默片刻,传来回话:“你真当我不识字哦?”
“哪有?”芽衣忍不住失笑。
“你找他干吗?他欠你钱?”阳宝姐姐的问题很天兵。
“他……”芽衣的手指停驻在键盘上,明知没人看得到,还是忍不住摇了下头。
他,他不欠她什么;而她,却一直遗憾在十三岁的那年没能对他说一句,谢谢你赠我手帕。
那块手帕,她至今还小心的珍藏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