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两人都蹲在大牢里,齐胜都想不透事情到底是如何发展的,他环顾牢房四壁,“为什么还有这样豪华的天牢牢房?”
相比于四面都是湿泥土,臭气熏天,到外是扎人的稻草的那种牢房,现在这个有门有窗,有桌有床的牢房用“豪华”二字来形容真的不够突兀。
青衣趴在床上,脸朝外看着齐胜纠结的脸,“哎,皇帝抢了你的兵权吧!”
齐胜脸上闪过一丝惊诧,然后露出悲凉的表情,“你也猜到了?”刚打完南夷,皇帝便着急地让他的军队班师回朝,其间辛苦可想而知,这一次更是以青衣莫须有的罪名将他软禁,实则是要削兵权,皇帝想将兵权全部握在自己手中。不是没有猜想到,但是事情至此戏剧性发生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如置梦中的感觉。他和他的士兵们整整呆了七年,其感情早已入了骨,一个将军失去了他的士兵,那么他还剩下什么?
而更令齐胜气愤的是,皇帝竟一面对他温言相劝,一面又想置青衣于死地。
青衣一死,那么他窝藏钦犯的罪名就落了实,更是翻不了身。
那人,竟算计他到这种地步。
想到这里齐胜紧握的拳头颤抖着,青衣伸出手放在他的拳头上,“是不是很难过?”
齐胜低着头,半晌才点点头。
“我们把他们都杀掉好不好?”
齐胜猛地抬起头看着青衣,她神色平静,仿佛在说“我们一起看月亮”吧这样浪漫煽情的话。
齐胜反手握住她的手,“青衣,不要害人。”
青衣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
齐胜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以她的性子,到现在居然什么也没做,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可是若说她做过什么手脚,又偏偏并没有什么伤亡发生。
“青衣,你做了什么吗?”
“啊?”青衣呆愣地反问。
齐胜就更不安了,“青衣,不要害人。”他重重地说。
青衣微微垂下眼帘,声音略低,似乎很累了:“齐胜,这房子里有蟑螂。”
齐胜握住她的手,声音渐柔:“不怕,如果蟑螂来了,我会踩死它。”
青衣扬起眼睫,“你为什么不主动去把蟑螂找出来?然后再踩死它。”
齐胜微微苦笑,“有必要吗?我会守着你的,所以你累了就睡吧!蟑螂绝不敢来欺负你。”
青衣眨了眨眼,视线跃过齐胜看向桌脚的一个蟑螂,齐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方才明白,轻轻走近,然后大脚一落,轻轻一声脆响,一只蟑螂就献身了。
青衣微微一笑,“你明白吗?”
齐胜错愣地看着她,“明白什么?”
“那些讨厌的人啊!就像蟑螂一样。”
齐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忽然觉得自己脚下的这只蟑螂幻化成幽灵缠上他了。
她的意思是说,那些有罪孽的人,就像他脚下的蟑螂一样,她不会主动去寻仇,但一旦那些人出现在她面前,那么她会一脚踩死他们也是本能吧!
“青衣——”齐胜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确定,“你做了些什么?快告诉我?”
青衣只是面无表情,却不说话。
齐胜紧紧抓着她柔软的手,心里一阵胆战,她做了什么,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人发现一丝的蛛丝马迹?那么一旦爆发出来,后果会是怎样的恐怖?
“青衣,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们回无宴山好不好?从此我和你一起隐居山林,再不问世事好不好?”齐胜的语速越来越快。
是他的错吗?
她明明不想向南而行的,她的目的是东方,如果那样,她不会做出任何会伤害别人的事情吧!可是因为他的强迫,她来到了丹凤城,不得不面对她的过往,面对她的仇人,所以他又怎能够怪她?
青衣微微皱了皱眉头,“我只是在宫里撒了些粉种了些花草,再给一些人调了些补身子的药而已,那真的是补身子的药,只不过是药三分毒而已。”
齐胜吞了吞口水,“这些药有什么后果?”
青衣摇头,“只不过让人身体的自我恢复功能下降而已,每个人身上都会存在不同的病因,只因为我们的身体有自动恢复的能力,所以并未表现出来,我只是让他们渐渐失去这种能力罢了。”
齐胜瞪大眼睛,“太后的病?”
“大约是被什么东西诱发的。”
齐胜忽然觉得恐怖,“那明妃的流产?”
“孕妇不能吃海鲜,没人教过她吗?”
一点小小的诱因,便能让人生命受到威胁。
“你——”齐胜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到底打算害死多少人?”
青衣面无表情地抽回自己的手,“当年他们害我全家死光光,那么我想要他们都死光光又有什么不可以?”
“青衣——”齐胜厉声喝道,“可是他们大多数都是无辜的,像明妃,还有明妃肚子里的孩子,他们何罪之有?”
青衣微微皱了皱眉,“这世上难道只有有罪的人会死去吗?”
齐胜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是,她全家的人都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死去了,她的家人又岂非无辜?
靶觉手痛上有些温热的湿润,青衣奇怪地回过头来,只见齐胜正双手紧握她的手,额前的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可是滚烫的液体就从那里掉出来,掉到她的手上。
真是很烫呢!她的心都似乎被烫伤烫软了,她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齐胜,你为什么哭?”
齐胜低声抽噎起来,浑身都在颤抖。
青衣忽然就有些慌了,他好难过,好忧伤,仿佛全世界都是黑色的。
她支起身,伸出手去碰他的头发,“齐胜,你为什么哭?有人欺负你吗?你和我说,我去毒死他。”
下一秒,她整个身体都落在他的怀里,青衣身不由己地微仰着头,她看见屋顶上的房梁上雕了一朵牡丹。
“因为他们会死,所以你难过吗?你为他们难过吗?”她怔怔地问。
“不,我是为你难过。”齐胜低着嗓子说。
“为什么?”啊!她忽然越来越觉得他奇怪了,这个世界也奇怪起来了,她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齐胜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想要将这个瘦小的女人揉进他的身体,“告诉我,如果他们都死了,你会不会开心?如果会,那么就让这个世界毁灭吧!”
青衣眼中带着深深的迷惑,“他们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干系?”
这一刻,齐胜有一种疯狂的想法,他甚至宁愿她是个嗜杀成性的人,他甚至觉得如果她能从别人的死亡中得到快感就好了。
哪怕只是一时的。
可是不是,她所做的,仅仅只是本能而已。
她并不在乎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是生是死,只是遇到了,便像遇到讨厌的东西一样消灭掉,她不快乐,即使所有的人都在她面前死去她也不会快乐。
只会更加忧伤吧!
“青衣,你爱我吗?”
“啊?”他是在为这件事情难过吗?“我会想着你呢!会挂念着你呢!”
这样就够了吧!
“那么,为了我,不要让他们都死掉好不好?”
“为了你?”青衣更加不懂,“他们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生死和我没有关系,可是我不想看到有人因为你而死去,你明白吗?”齐胜看着她的眼睛,“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想要看着你快乐,如果那些人的死并不能令你快乐,那么为了我,不要让他们死。”
心里软软的,烫烫的,那是种怎样的感觉呢?
他的眼睛漆黑如潭,好想跳进去看看里面会有些什么哦!
半晌,青衣才问:“你不恨吗?”
明明也是受到伤害的人呐!也失去了生命中至亲的人,也遭人背叛欺骗,难道就不会怨?不会恨吗?
“我当然会怨恨,可是和我的怨恨比起来,我更在乎你。”
怎么能说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呢?
可是她像是一面镜子,看到她,他又怎么怨恨得起来?到最后竟只剩下心疼,揪心的疼,能够轻易地去原谅的原因,只是因为爱上了她,所以他失去了去憎恨的能力。
“青衣,我们一起回到无宴山好吗?我要向你的无宴师父求亲,让她答应把你嫁给我,然后,让你开心快活一辈子。”
让她开心快活一辈子吗?
真是诱人的提议啊!
可是她还是不懂啊!不懂他的宽容,不懂他的善良。
明明是那样看重人命的一个人,却因为她而说出“告诉我,如果他们都死了,你会不会开心?如果会,那么就让这个世界毁灭吧”这种话。
他在为她难过,他在为她心疼,所以他的眼泪,也是为她而掉的吧!
这个男人,真是痴傻呆滞呢!
她从没见过这么蠢笨的人。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呐,她会天天去想他,去挂念他,又怎么忍心让他难过,怎么忍心让他心疼?
伸出手臂抱着他,青衣忍不住弯起唇角,“如果无宴师父喜欢上你了,我可不要你的,师父比较重要。”
而他的回答是,在她耳朵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是夜,轻易地点了门外守卫的穴道,换了守卫的官服,齐胜牵着青衣的手顺着阴影处行走着。
青衣明显十分兴奋,眼睛里满是探险般的光芒,齐胜回头微怔,不由得苦笑地捏捏她的鼻子,他们现在是在皇宫逃命好不好?为什么她一点紧迫感都没有?害他都不能当成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处理了。
一列列巡视的守卫经过,他们都有惊无险地躲过了,可是最后一道关卡——那近二十米高的城墙。
若是齐胜独自一人的话当然不是问题,但是若要他带着一个人飞过去,实在有些困难。
躲在花丛里的齐胜眉头打了几个蝴蝶结。
青衣在一旁用漆黑明亮兴奋的眼神崇拜地看着他。
对了,就是这种眼神!
所以齐胜决定豁出去了,他要让她看到他威武的男儿本色。
齐胜仰望着高高的城墙,可是——
“你要紧紧地抱住我知道吗?”
青衣顺从地点点头。
“好吧!”齐胜皱了皱眉,“我要飞了。”
这次飞行的结果是断翅而归,然后引起骚动。
青衣微眯着眼看着齐胜,齐胜脸色通红,别过脸轻咳着,“那个,你太重了,该减肥了。”
喧哗过后,团团御林军将他们二人围住。
齐胜拉着青衣的手,“看来我们今晚还得呆一晚上。”这次偷溜失败,皇帝一定会加强对他二人的看守,再想这样轻易地跑出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他必须得从长计议怎样带青衣走。
万不得已,齐胜不介意把成炎拉进来,那人虽然靠不住,但正因为靠不住,反而最有可能帮他们。
青衣仰着看了看城墙,感叹着:“好高啊!”
齐胜忙点头表示赞同,事实是一来因为实在是太高了,二来她实在是有些重,所以他才会飞不过去的。并不是他没用,实在是力不从心呐!哎,也不能这样说,反正不能在她面前有损他的英武形象。
“我刚刚想起一件事情。”青衣似乎十分不好意思。
“什么事?”齐胜问。
“我记得我好像学过武功,当然是在无宴山上学的。”
“啊?”齐胜瞪着眼睛看着青衣。
青衣以为他不信,脚尖在地上轻踮,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齐胜不由得瞪大眼睛,只见青衣轻灵的脚步在城墙上舞动着,然后有些蹒跚地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城墙上的风明显比下面要大多了,她的头发被吹得凌乱,衣衫猎猎作响。
“好冷!”青衣缩着身子对着下面的齐胜大叫。
下面的人们才算是反应过来,闹成一团,有人大叫:“弓箭手——”
事不宜迟!
齐胜高高跃起,脚尖在城墙上快速地施着力,眨眼间就跳到城墙上,然后搂着青衣的腰齐齐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终究是走了吗?
披着龙袍的皇帝站在不远处,夜路漆黑,前面点灯的两个内侍轻轻唤着:“皇上——”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起步向他们离开的房间走去。
房间里早已人去楼空,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寂寞。
一张白纸被压在一个茶杯之下,皇帝拿起来看,脸色微变,“来人——”
“皇上——”内侍跪拜在地。
“让人把这幅药草的图样临摹百份,在宫里四处搜索,全部连根拔起,还有马上传御医照着这方子配药,在宫里四处消毒。”
夕阳下,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一匹瘦马驮着一男一女慢悠悠地在草地上走着。
“青青走得真慢。”齐胜忍不住抱怨。
青衣叹口气,“都是你嫌它胖了,害它不得不节食。”
齐胜指控:“可是不给它草吃的人是你。”
要知道他这个主人多么的心疼啊!
“所以说,坏人都让我来当了,但其实是你嫌弃它。”青衣心疼地模了模马脖子,“真可怜,我模到它的骨头了。”
齐胜心里也疼啊!它的青青,明明是一匹剽悍的战马好不好?如今却马比黄花瘦,叫他怎不抹一把辛酸同情的泪?
齐胜翻身下马,“你一个人骑它就可以了。”他怜惜地看了看爱马,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偷偷喂点草给你。
瘦马青青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意,兴奋地引吭长鸣,然后撒起脚丫子跑起来,青衣被颠得疼,“哎哟,它背上都是骨头。”
齐胜决定让她多感受一下他的青青瘦得多么厉害,所以暂时无动于衷。
然后第二天青青就给马加了好多草料,还不忘在一旁自言自语:“马儿啊马儿,你要省着点吃啊!吃胖了可不好,你不知道你的主人嘴巴多坏,他会嫌弃你的。”
一旁的齐胜抗议:“我没有嫌它。”
我嫌的是你。
利箭……
好吧!他谁也没嫌弃……
店小二引着齐胜和青衣上楼,“客官,楼上雅座请。”
两人坐在窗边,青衣往楼下看,只见人流如潮,一个个黑色的头顶,看起来很怪异。
齐胜嘱咐她:“小心点,不要掉下去了。”
青衣“哦”了声,然后对着店小二说:“我要吃螃蟹。”
齐胜道:“小二,你不要听她的,她身上没银子的,给我来个草鱼豆腐汤,再来个滋补水鸭,一盘青菜就可以了。”
“好嘞——”小二应着,“二位客官请稍等,稍候就上菜。”
青衣拿筷子敲着桌子,“我要吃螃蟹。”
齐胜安抚地模模她的头,“乖,螃蟹性凉,不宜吃多了。”哪有人天天闹着吃螃蟹的?要是她肚子里有他的小孩子怎么办?
后面这句话齐胜他没敢说。
楼下的大街上忽然喧嚣起来,两人往下看去,只见一队长长的军队穿过街道。
青衣问:“发生什么事了?”
齐胜说:“你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他们后座上有人扬声说:“这是南夷要打来了,正是调集兵将呢!”
齐胜一怔,“南夷?”
“是啊!上次齐胜齐大将军将他们打回去了,后来齐胜将军奉旨回朝,然后就因为什么窝藏钦犯的事情给办了。”说的人摇摇头,“好好一个将军,怎么说办就办了?现在也不知道齐将军到哪里去了,更不知道是生是死,唉——”
“这次听说是让齐将军以前的副将徐鸣徐将军带兵呢!也不知道会怎样。”
“是啊,真令人担心呐!”
……
吃完饭后,两人继续上路,齐胜在前面牵着僵绳走着,坐在马背上的青衣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她忽然有些落寞起来,南夷的事,他一定很担心吧!
“齐胜——”她叫他,他却没有反应,也不知神游到第几层天了。
“齐胜——”青衣加大音量。
齐胜这才回过头来,“怎么啦?不舒服吗?”
青衣微微一笑,“齐胜,我们去边疆吧!去助你的副将一臂之力。”
齐胜动容,眼中却露出压抑,“可是我们不是说好去无宴庄隐居的吗?”
“那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我啊,到哪里都可以的。”
齐胜胸口激荡,“青衣——”
青衣微笑道:“无宴庄也好,江湖也好,边境也好,我在哪里都无所谓的哦!”她低了低声音,“我们两个只要在一起,不是哪里都好的吗?”
齐胜握住她的手,“青衣,那八月十五之约?”
“八月十五不是还很早的吗?反正到哪里都是玩,那么你带我去边境看看那里的男儿本色吧!”
“还有,虽然皇上没有下旨公布,但我们现在应该算是钦犯吧!”
青衣皱了皱眉,“那我们最好去打两个面具,小一点,你遮左边,我遮右边,我们两个可以号称无敌假面。”
齐胜就忍不住弯起唇角,谁说这样不可行呢?
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到了他手中的这个小女人那里都能轻易地解决呢!”
只要有她在身边,他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迸道,西风,瘦马。
一骑红尘江湖笑。
尘埃散尽处,是他们紧握的双手共谱的佳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