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外吹了吹风,冷静了一下头脑,心神渐渐平静了下来,听着身后的会场内传来沸腾的嬉闹之声,严谨轻吁口气,对于村民这般乐观地饮酒作乐,其实心中十分诧异,也渐渐生出几分厌恶。
家不成家,他们倒是半分不见紧张,即使新年佳节,在他看来也没有比重建家园更为重要的事了,虽然他也不希望看到满村的愁云惨淡,但如今看到的情形也实在乐观得过火,简直就像是一帮心无大志,只贪图浸婬享乐的无赖之人。
不过,虽是不满,但他依旧隐忍不发,自己毕竟远来是客,不便多言。
所以,尽避一向不喜应酬,胡涂前来邀约时,仍是依礼前来,但如今看来,与其说给他接风,此宴倒更像是他们为了找个喝酒胡闹而找的借口罢了,看来实在荒唐可笑。
转头看了一眼虽没了他这个接风宴的主角却依旧热闹非凡的会场,严谨索性不再回去,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分辨了下方向,准备离开。
“公子,等等我。”一直躲在门后的童儿看到公子想要离开,连忙也跳出房门追到严谨身边。他就知道,公子如果不是到了忍无可忍是绝对不会贸然离席的,要不是他多了个心眼儿守在门边,肯定就会被公子丢在这里了。他可不想一个人面对那群醉鬼。
“叮……”刚走了几步,一个清脆的响声从会场中传来,异常陌生的音色使得严谨站住了脚。
“好好听,公子,那是什么乐器的声音啊?”童儿听着会场方向传来的叮叮声响,好奇地回过身。跟着公子也算走遍大江南北,仙乐美曲也听过不少,奇特的乐器也见过一些,这个乐声算不上绝美,却清脆悦耳,听不出是什么乐器所奏,倒是特别得很。
微垂着眼帘,严谨不理童儿的疑问,径自转身走回去,在门口站定,凝神望向发声的方位。
原本喧闹的会场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人们停下嬉闹,静静地看着首位上的人。
清脆的叮叮乐声正是从人群中央传出来,曲儿有些简单,但却清脆悦耳,让人听了心中不由得洋溢起温温的平和感,心中顿感清爽不少,似乎酒也跟着醒了一些。
严谨微眯起眼,心头万分诧异,她居然在酒宴上奏佛乐?
虽然节奏更为简单,也极为粗糙,但从小习乐的严谨依旧听得出,胡涂所奏的那曲儿,正是一支佛家流传并不很广的警世小调,这成何体统?
酒宴上却奏佛曲取乐,这个人,到底还有什么做不出?眼中闪过几分诧异和几分冷意,打消了走的念头,严谨双手抱胸立在门边,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还想要玩出什么花样。
温和清灵的曲儿缓缓回响在屋中,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刚刚因为肆意饮酒而变得亢奋的情绪渐渐平和,甚至连醉倒睡着了的人,表情也不自觉柔和了下来。
“好了,酒也喝过了,曲儿也听过了,明日还要干活儿,该休息了,大家散了吧。”奏完一个小曲儿,胡涂抬起眼帘,看到所有人都一脸沉醉地看着自己,满意地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站起身缓缓地环视了一周,语气欢快地说道。
“啊?现在就睡啦?”听到她的话,还没有玩够的少年人终于从曲儿中回过了神儿,有些失望地叫了出来。
“是啊,是啊,再玩一会儿吧。”不少还没玩够的人也跟着叫了起来,会场上一时又有些喧闹。
对于众人的话,胡涂只是微笑负手而立,并不回应,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瞬间人声鼎沸,颇有失控之势。
不过,奇怪的是,原本不满的人们吵闹了一阵后,看着胡涂依旧无声的微笑,都不由得渐渐停住了口,不大一会儿,喧闹的会场又恢复了平静。
“李大嫂,烦劳你带人清理会场,陈大娘,请你带孩子们先去睡,张大哥,醉了的兄弟劳你安排一下。大家散了吧。”待众人安静了下来,胡涂站在正中央,扫视了一周后,冲着散布在会场中几个人轻声吩咐了各自的工作,话音才落,就见在那几个应声人的带领下,全场的人都有序地动了起来。
“好厉害……”童儿呆呆地站在门前,看着原本喧闹的会场瞬间变化,收拾残局的,召集孩子的,搬醉鬼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地动了起来。刚刚不是还有人不满这么早散吗?而且还闹得那么凶,怎么转眼就全都变了样儿?
“胡先生,我送您吧。”吩咐完差事,胡涂下了通铺,穿过忙碌的人群缓缓走向大门,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少女见她脚步有些虚浮,不由担心地追了上来扶住她的手臂。
“没事,你也早点去休息吧,睡得太晚就不漂亮了哦……”笑着摆摆手,胡涂轻声地安抚着少女,见她依旧担心地看着她,她心中无奈叹笑。
“不要担心,我没事儿,你看,二公子还在这里呢,我们一起回去就行了,有什么事,二公子一定会照顾我的,放心吧。”目光一转,看到一直无声站在门边神色深沉的严谨,胡涂大跨两步,来到严谨身边并肩站在一起,指着他对着少女笑道。
“啊……那好吧,请先生早些回去休息吧,二公子,烦劳您照顾先生。”目光由胡涂亲切的笑脸转到严谨没有表情的阴沉俊脸,少女来回打量了几番,虽然完全看不出来严谨有“一定”会照顾胡涂的意思,不过既然先生已经说了,少女只得讷讷地点了点头,微一福身,乖顺地转身离开。
身边的人矮小得只到他肩,只要不侧目根本就看不到她,但是……
严谨忍耐地闭了闭眼,就算看不到她的身影,但却没有办法控制闻到她身上混合了浓浓酒气的体香,虽然两人并没有实际的碰触,但严谨却敏感地发现,她的衣袖轻轻擦过了他垂在身侧的手背。
对于自己这般过于在意到身边的人,心中突然有些焦躁,有些反感,严谨看了一眼童儿,不理身边的人,径自朝着夜色大步走去。
“啊……二公子,等等在下……啊……”身边的人突然离开,胡涂先是微微一愣,看来刚刚逗得过火了,真的生气啦,居然能让这个守礼的人连基本的道义都不管了,看来真的是玩过火了。无奈地笑了笑,转身就要追,不过却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扑了出去。
“哎呀,童儿小扮,还好你在啊,呵呵,烦劳,烦劳……”为了保持平衡挥舞的手被人抓住,胡涂抬起眼,看到一边儿臭着脸却牢牢扶着她的童儿,连忙感激地笑了起来。
童儿带着满脸的不满瞪视着面前笑得有些过于亲热,甚至有些讨好的人,目光哀怨地看向公子渐渐远去的背影。
鲍子居然自己跑了,真是的,为什么要把这个人丢给他?
他也不想留在这里陪他啊,要不是他是胡先生,他绝对要不理他,让他摔了算了;但是他纵是再不喜欢他,却没办法忘记他名义上还是清风会的顾问,而他童儿是严家公子的下人,于情于理都不能置他于不顾。
包何况公子虽然没有说,但离去前的那一眼,也是叫他留意这个人,他童儿再不灵光也跟了公子这么久,不会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是,明明公子自己都不想管,偏还要把人丢给他,真是不公平。
为什么这个人会是胡先生呢?而且,为什么要把他心目中的传奇人物变成这样呢?
童儿噘着嘴,不满地瞪着那个被他扶着还不够,已经得寸进尺地将大半重量都靠到了他身上的“胡先生”,他好不甘心啊!
为什么他一直崇拜得如天神的人,居然会是这个模样呢?
臭着脸扶着胡涂走回房间,进了正中的小厅,童儿将全身虚软,已经开始半闭着眼昏昏欲睡的胡涂扔在小厅的凳子上,转身走到左边的小门前。
“公子,是我。”轻轻敲了敲门,童儿轻声道。
日间,他们被这个胡先生带到这个房间后,方才知道,同住一间并不是说要睡在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原来是个套间,左右各一间内室,中间以小厅隔开,可算是两个独立的房间,原本语气中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的公子在看到房间的格局后,终于勉强同意了同住。
“进。”房内传来低低的声音。
童儿推开门,看到公子正坐在床边,手中拿着一本书册,借着微弱的火光仔细看着。想要帮公子倒一杯水,却发现屋子里一无所有。
是啊,一无所有,这就是他进了这个房子后的第一个想法,这个房间实在小得可以,甚至比府里的茅厕还要小。屋子里只有两张床和一张放油灯的小边桌,甚至连椅子都摆不下,也怪不得从来不在非睡觉时间上床的公子会破例坐在床上看书。
他家公子啊,从小就十分守规矩,自律甚严,无论睡得多晚多累也会早起练功,绝不懈怠,在家中,吃饭定要在餐厅,看书定是在书房,像今天在大通铺上吃饭,坐在床上看书这种事,实在是大大的委屈。
不过,他家公子也并不是不知变通的人,身为清风会的二公子,有很多的事情要他亲自处理,平日东奔西走,什么恶劣的情况都遇到过,却从来没有一声怨言,也一直随遇而安,今天的情况虽然不太好,却也算不上最坏,不过他还是第一次见公子这么生气。
可怜啊,也不知是不是被那个胡先生的事打击太大了,公子虽然从来没说过,但是他童儿从小就跟在公子身边,当然知道公子暗地里其实很欣赏传说中的胡先生的,平日不爱听闲话的公子对于胡先生的传言总会不自觉地认真去听,他甚至可以肯定,公子八成对这次见面抱了很大希望。
不过,这个胡先生……
童儿微抽了下嘴角,侧过身,目光沮丧地看向一直维持着趴在桌上的姿势不变的身影。
这个胡先生莫要说公子受打击,他童儿也受不了啊,十分憧憬的人居然会是这个德性,实在让人心情低落,心情低落啊……
“童儿……童儿……”严谨看完一段书,发现早就已经进了屋的童儿也不知在想什么,满脸忧郁地呆呆站在门边,轻轻开口唤道。
“啊,公子什么事?喝水吗?”神游中的童儿被低沉好听的声音唤醒,看到公子坐在床边看着自己,连忙走上前询问道。
“没什么,你先睡吧,我出去走走。”放下书,严谨示意童儿先去睡,不由分说走出房间,顺手关上门。今天实在太过混乱,这般烦躁实在是成年后少见的情形,便是看了一会儿书依旧不能静心,他需要出去清醒一下头脑。
“公子……”被关在门里的童儿无奈地叹了口气,乖乖地走回床边宽衣就寝。他家公子对他其实很放纵,要说公子那样一个自律甚严的人,却从来不会要求下人该怎么做,这要是在别家,哪有下人先主人睡的道理,不过他家公子却从来不会以自己的标准要求别人也要做到,对己严,对人宽,认真正直,礼貌又谦和,他实在没有见过比公子更完美的人了。
必上房门,没有点灯的小厅变得瞬间不见五指,严谨停住脚步,静待眼睛适应黑暗,眼睛受到局限,听觉便格外敏感,除了自己的声音,耳畔又传来了另一个浅浅的呼吸声。
呼吸声?
微皱起眉头,严谨顺着声音看过去,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隐约看到一个影子动也不动地伏在桌上。
微微一顿后,敏感地分辨出鼻间浓浓的酒味与淡淡的梅香,是她?
看不到她气人的表情,气人的笑,严谨发现,自己居然是自见面后,首次心情较为平静地面对她。
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伏在桌上酣睡的人,冷静理智的眼中渐渐充满困惑。
十分明显,这个女人扰乱了他。
自十几岁行走江湖至今,人倒真是见了不少,但他却没有见这么……这么随便的女人。
他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扮成男装。若说为了方便,那倒大可不必,本朝对女子管教并不算严苛,女子的地位较之前朝有了很大提升,江湖上行走的女子众多,甚至平民女子外出工作也大有人在,比男人更成功的女老板、女侠客也不是没有。
但,虽是如此,毕竟男女有别,男有男姿,妇有妇貌,一个良家女子依旧是不该穿男人的衣服,莫不说那股子亲密味,不尊本貌,异服示人,那本就是大大的失礼,而且本朝无论男女都要依礼束发,散发之态本只可允最亲近的人看到。但是这个女子,穿男衫,散长发,一脸懒懒的淡笑,与男人动手动脚,轻浮调笑,便是民风开放的本朝,却也过于随便了。
耳边轻缓的呼吸声代表她已经睡着,严谨头痛地看着她伏在桌上的单薄身影。
此时天寒地冻,如果任由酒醉的她睡在小厅一晚,必染风寒无疑,但是自小受过的教育又告诉他,她虽然这个样子,但总归是一个女子,送她进房这种事儿纵是好心,也足够逾礼了。
这个女人,怎么会如此随便?在身边与尚有两个可谓陌生人的男人的情况下,她居然没有半分防备地在厅中酒醉酣睡,实在太不应该。
有些恼地瞪视着胡涂,严谨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个女人,真是让人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