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闹铃响起的时候,程拓总要在“真郁闷,今天又要上班”和“干脆跷班得了”这样的想法中挣扎。
两眼无神地瞪着从窗帘间泻进的薄扁,照例很灰暗地想了一通“世界为什么不就在今天毁灭”或者“干脆在睡觉时天花板掉下来把我砸成植物人”然后“到可以领退休金那天才突然苏醒”。
当漫无边际的思绪缩小到很实际地估算“今天再跷班的话死老爸又会罚我什么”时,他瞥一眼床头钟,发现自己再不起床的话,就得等着计算月底工资卡上因迟到被扣的数目了。
于是唉声叹气地下床。
大学毕业后一年,发现自己已太习惯学校里散漫自由的宿舍生活,重又被家里人管束比死了还难受,于是执意搬出来住。家中的长辈显然把这当作一件大事,秉着“小事管得紧,大事不含糊”的行事原则极为慷慨地为他购置了一套房子,说是庆祝他当年取得医师执照的礼物。然而从房子的面积及装修布置来看,长辈们显然已将“未来会多出一个女主人”甚至“生一窝小猪”这种事情也考虑进去了。至于里头还有没有别的考量程拓懒得再去想,反正自己住得舒服就是了。
房子所在的小区与家里的医院仅隔几条街,从旁边的公园抄近路就更快了。平常不上早班的时候,他习惯买一份报纸坐在公园里边听附近的老人练嗓子边吃早点,今天却连绕道去买早点的时间都没有。
险险赶上交班,早上一连串的例行事务做完之后肚子也饿得连提笔写病历的力气都没有了。抽屉里头的零食没有一样是能填饱肚子的,抬头看看主任并不在科室里,他向同事打了声招呼便溜出了科室。
乘电梯时意外碰见了在楼上的科室当班的大哥。与生玩稳不下来的自己相比,他这个兄长做事要沉稳许多,颇符合长辈们对这家医院未来继承人的期望,而他本人也不反对继承家业。就这一点而言,程拓该庆幸上面还有这样一位兄长。
然而一家人毕竟是一家人,某些劣根性与自己几乎是同出一辙。
见他按了一楼的按钮,大哥开口就问:“又溜出去吃早餐?”
程拓脸一黑,负气道:“谁说的?是到挂号处办点事!”
“食堂今天有卖你最喜欢吃的汤包。”
“……都说是去办事,去办事啦!”可恶,为什么一家子都是这副爱若无其事戳人痛处的德性?
虽然被奚落得有些火大,在看着电梯指示灯于楼层间跳动时程拓还是问了句:“老爸最近还好吧?”虽说是在同一家医院里工作,平时却难得碰上身为院长的父亲,不像仍住在家里的大哥那样天天面对父亲大人。
“后天全院巡查时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不过老爸已经放出话来了,如果他这次巡查再发现你没好好上班的话,这个月的工资你就甭想要了。”无视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大哥稀松平常地说道,“倒是你好久都没回家,老妈那头已经开始念叨了,还说让你早点找个女朋友。”
“免了,你都没结婚,我急什么。”
“起码我跟女朋友稳定发展,明年你就能改口叫她嫂子了,记得把红包先准备好,你那份我要收双倍的。”当作这些年来为这个二弟收拾善后的辛苦费。
“……”这哪里是亲人,分明是仇人!
员工电梯就在这时到了一层,等在电梯外头的一人见到他们,脸上明显一怔。大哥率先打了个招呼:“早啊言榛,又帮病人带早餐呀?”
“是啊。”女孩浅浅一笑,将冒着热气的餐盒换到另一手,“早,程、程医生。”
不知为何,程拓直觉她口中的“程医生”是自己而非大哥,只是却没做什么表示地越过女孩出了电梯。
直到载着言榛的电梯门合上后,他才问兄长;“刚那人你认识?”
“最近转到我们科里的实习生,挺认真的一个人,怎么?”
他没有回答。
原来那家伙已经轮转到了大哥的科室。
女孩是自己曾带过一阵子的实习生,三个月前她刚来的时候,程拓一见面就知道对方是自己最头痛的过分认真的类型。
这一点从女孩的打扮就可看出来——天然卷的半长发硬是给她扭成一条中规中矩的小辫子,款式不错的黑框眼镜她戴起来也没有半分“酷”的味道,只添了浓浓的书呆子气,客气点也可以说成是知性。医院里的医生这么多,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把白大褂的纽扣全扣上的,更夸张的是,头一个星期他对她的五官全无印象——这女孩子似乎总习惯低着头同人说话,以至于他只记得她有一张表情很少变化的苍白小脸,即使是笑的时候,也只嘴角抿一下,轻轻淡淡的。
因为对方一开始就给他留下刻板又龟毛的印象,程拓起初与她相处得并不愉快,直到偶然深入交谈后这印象才有了改观。那之后至女孩在普外科的实习结束之前,两人的关系算是融洽,至少可以维持“转科后在医院里碰见了会寒喧几句”的那种友好,也仅限于那种友好。
然而实际上,两人不在同一科室后他反而有些在意她,像方才那样偶然遇到了,也不是很愿意打招呼,究其原因……
左边脸颊莫名地痒起来,像是谁的指尖流连上头,程拓“啪”的一声拍上脸颊。走在前头的大哥闻声回过头奇怪地问:“快入冬了还有蚊子。”
“是啊,好大一只蚊子。”他面不改色地道。
也许是自己神经过敏了也不定,毕竟对方见到自己时并没有什么异状,除了改口叫“程医生”时总有些不习惯的结巴。再说都不在同一个科了,应该没问题吧。
这样想着,他折了个方向朝食堂走去,对身后大哥揶揄的喊声“挂号处可不是在那边哦老弟”假装没听见。
反正被他们奚落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就在这时收到高中同学的简讯,问他周六有没有空,有空的话跟他们几人出去玩玩。程拓想了下,周六下午似乎没什么事,于是回他:OK。
收起手机后习惯性地望着外头似乎蒙了一层白霭的天空发了一会呆,周围有许多人走来走去——似乎总有事在忙的护士,捏着化验单眼神局促不安的病人家属,手里拿着东西站在楼梯换八卦的护工……然而却奇异地觉得寂静。
手头的工作很多,可有一半是闭着眼睛也能完成的例行事务;身边的亲戚很多,多到对他们的嘘寒问暖只觉得麻烦而非窝心;在一起玩的朋友也很多,可是迄今还没碰到一个让他愿意分享独处时自己的那一面。
也许是最近安分得太久了,心里头又开始空虚起来。好动的天性渴求着变化与远走,于是程拓再度忧郁地思考起一个问题:他今天真的不能跷班吗?
“逛来逛去,还是小东你家窝起来最舒服!”周六下午,陪着在外地工作这次回来的老同学四处溜达一圈后,一行人来到一个同学位于城效的房子,程拓立即欢呼一声很没形象地躺倒在沙发上。
叫做小东的老同学摇摇头,因为是从中学起便熟识的损友,早已懒得批评他到别人家做客却没点客人样。
“你们随便坐,我去切点水果。”
用不着主人开口,几个大男生已经或坐或站,分散在房间各处翻看起主人私藏的影碟书籍。程拓埋在沙发里懒懒地不想动。
不知是否物以类聚,他高中时的死党全是些家境不错又爱玩的家伙,就如这个小东,因为父亲经营城郊一处供人垂钓度假的休闲农庄,从以前开始几人就经常来这栋湖滨边的房子玩。
斑中毕业后,他仍留在自小长大的地方就读本地那所有名的医科大学,其他人则去了别的地方读书,直至大学念完,小东回来接手他父亲的农庄,往日的死党才又有了根据地。逢年过节哪个老同学回来了,或是纯粹出于无聊,都可以叫上几个朋友出城乱逛一气。
朋友的朋友再叫上他们的朋友,不知不觉便成了一大票人,只是认识的人虽然越来越多,却都有个共同点:喜欢远足或说是四处乱转。
至于本市小有名气的酒吧文化,程拓一向兴趣缺缺。
昏昏欲睡之际却被人拍了一下,“小东这家伙竟然还留着高中的纪念册,要看吗?”
“好啊。”他懒懒地从抱枕后伸出头来,将那本封皮印着他们中学大门的相册在木地板上摊开。
斑中时违纪的事情他做了不少,也经常对学校所谓的重点中学作风深不为然,然而当它变成了“母校”后回头再看看以往的事情,却有一番格外不同的滋味。
相册前面大都是班级集体活动的合照,出现频率最高的自然是几个死党看起来相当欠扁的脸,到后头不认识的面孔越来越多,他这才想起小东高二分班以后和他不在同一个班。
“天天泡在一起,根本没有不同班的感觉嘛……”说起来,他各个班里认识的人也不少。
随意翻阅的手指在扫过某张照片时停住了,小东端着果盘进来,看见他一脸古怪的样子,问:“怎么?见到教导主任那块秃顶,怀念起被他勒令罚站的感觉了?”
“去你的。”程拓轻道,指着那张相片,“这个人……”
小东凑过来,将那张淹没在毕业照几十个人头里、只有指甲大小的面容辨认了半晌,才道:“干吗,你认识我们班的班长?”
“看着有点眼熟……”其实是太眼熟了。
程拓翻到相片背面,果然在对应的位置见到了那个名字。混在一堆密密麻麻名字里头的两个字,清清淡淡毫不起眼,就像她的人。
他的心情只能用满脸黑线来形容,“有没搞错?竟然是同届,那家伙都喊了我一个月的老师了耶……”亏她喊得出口。
“果然是奇怪的家伙……”想了想,他问小东:“你们班长是怎么样的人?”
小东耸耸肩,“看那张脸就知道啦,十足十的好学生,有时候认真到让人受不了的程度。女生那边好像不大喜欢她,我看她总是独来独往的样子。”
“那男生这边呢?”一旁有人插进来打趣,“小东,我看你记得这么清楚,当年是不是暗恋人家?”
“去,”小东踹那人一脚,“你才暗恋她呢,你们全家都暗恋她!”
“哇,太损了吧?这女的虽然长得古老了点,也不至于这样说人家?”
“本来就是嘛,”小东盘腿在地板上坐下,“有几个男的会喜欢这种做事一板一眼的女生?又不是没被人管够!小时候被爸妈管,上学被老师管,出来后被上司管,如果回到家还有个女人对你念叨‘穿过一次的袜子放这里’、‘穿了一周的袜子要丢洗衣机里’,是男的都得崩溃!对吧阿拓?”
程拓没有回答。
照片里的那张面容与它的主人如今的模样相差并不远,即使是面对镜头她也没有笑一下,五官模糊而忧郁。
小东所言像是那女人会得到的评价,吃力不讨好的笨蛋班干他也不是没见过,甚至数个月前自己还抱着同小东一样的看法,只是现在……
“其实也还好啦。”咕哝着,他翻了个身,将相册盖在面上。
若有试着去了解,就会知道那家伙是个相当缺乏自信的人,过分的认真并非出于对别人的苛求,而是因为对自己不确信。所以那么依赖外部的条条框框,要不断地获取别人的肯定才能心安。
除此之外她倒是很少插手别人的事情,总是安安静静的,像影子一样没有存在感。
所以他才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对自己做出那种举动。
河畔的风从大敞的玻璃门外吹拂进来,掀动盖在脸上的相册薄页,痒痒的像有人在轻抚。
老实说,他一直觉得性别是种麻烦的东西。并非没有和人交往过,大学时偶尔认识了一个不同系的女生,两人相当谈得来,彼此感觉也不错,想着对方开朗的个性也许能包容自己的缺乏细腻,于是在旁人的怂恿下自然而然开始了交往。
不过他显然错了,再粗线条的女生也是女生。
像孩子一样吵吵闹闹的恋情终于以对方提出分手做结,理由是他太不会顾及对方的感受。
即使虽脾气收敛了不少的今天,程拓还是会怀疑,人的心真的能贴近到这样一种距离吗?不用言语,就能确切领会另一个人的所知所想?
听起来真像神话。
所以他来往的异性几乎都是没有性别感的朋友,个性也大多开朗坦率,他用不着也没那个义务去揣测她们的心理。
至于心思太细以至于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的那种女生,还是保持距离好了,那是自己最不擅长交往的类型。
比如照片里的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