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注意到那个人是在那年夏天。
因为暑期过后就会步入升学范畴,学生会难得在复习周开了一次换届会。
以升学为主的中学,学生工作组织得相当潦草,稀稀拉拉走进会议室的学生干部兼准考生中竟有一半是完全叫不上名字的。
也难怪,两年之中这样全员到齐的情况就没几次,况且其中想必有不少人也跟她一样是被班导随手报上去,又被对照着学生档案及入学成绩表“挑”进了学生会,做完偶尔分配下的工作就已不错,实在没有兴趣再混个脸熟。
指导老师那张脸却看得再熟不过。
话极多的一个人,平时朝会上一人发言的时间就是其他老师的总和,此时没了时间限制,越发欲罢不能起来。
言榛扫一眼会议桌对面的学生,个个都是一脸克制忍耐的神情。
满屋子温顺的好学生,她只是其中一个。
“也许你们有些人仍希望为学生会多做点事情,不过应该理解校方的规定,就算身为学生会指导老师我也不愿意耽误你们明年的宝贵时间……”
你已经在耽误了。
这么默默想的时候,后头突然“哧”的一声,有人用带笑的声音说:“那么老师,拜托你就长话短说吧!”
已经有些麻木的脑袋一时不能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回头朝发声处望去,见着一双讽笑的眼。
略长过睫的散碎黑发,对男生而言稍细的直眉,此时扬成嘲讽的弧度,很尖锐的样子。虽然没有硬性规定着校服,多数人仍习惯套在肥大的绿色裤装中,那男生属于少数穿便服的,松松垮垮的白衬衫,同色系米色长裤,不讨喜的搭配却意外的适合他。
即使被几十双眼睛同时盯住,手中悠闲转动的笔也没有半丝粘滞,却反而是他身后几人重重敲了他一下。那男生揉着头回身骂一句,几人说说笑笑,感情很好的样子。
指导老师难看的脸色在见到那男生时僵了一下,悻悻说了几句场面话,只是大家的目光仍是茫然地停在男生身上,没有人注意他说了什么。
她中学的最后一场学生会议就这样草草结束。
只是也没有人会留恋。
在走出会议室时,她听到前头的几个女生议论——
“刚那个男的是谁呀?”
“这你都不认识?一班的程拓呗,人家的妈妈以前是咱学校的老师,爸爸跟校长关系不错,他自个成绩也不赖。”
“难怪这么嚣张。”
“是啊,不过看他顶那老头挺解气的,哈哈!”
下得楼时,校园里已是满天霞光,住校的学生三三两两朝食堂方向走去,她拐了个弯,径直走进旁侧的教务楼。
位于八楼的办公室里传出谈话声,言榛愣了一下,从手中的几本书里抽出一本,摊在过道的栏杆上看起来。
没一会里头就有人转出,见了她微怔,随即笑着点点头。
“老师好。”言榛规规矩矩地打声招呼。
“好,好。”年级组长笑呵呵道,“来找父亲的吧,等人也不忘看书?勤奋是好事,可也别太累了。”
她拘谨地弯弯身子,走进未关的办公室,面容冷肃的男人抬头见是她,神色稍缓。
“来了?你等一会,我看完这些文件。”
言榛点点头,坐在沙发上打开习题册。
“到书架后面的桌子上看吧,”男人头也不抬,“老让人看到你来找我影响不好。”
“好的。”她站起身,犹豫了一下才加上称谓:“爸。”
坐在隔绝外界的书柜后头,她专心解了几道题,莫名地,耳边响起谁的话声——
“难怪他能够这么嚣张。”
难怪吗?
一点都不难怪。
即使有相似的背景,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直言不讳。
就如她。
那天之后,发现这个名字原来很常遇到。
体育委迟到,老师说:“不要以为你是班干部,就学隔壁班那程拓放漫自由。”
题解不出来,也是同样一个老师:“这你都解不出来?人家程拓十秒都不用!”
就连大清早上教学楼,都会听到有人怒吼:“那个叫程拓的!不是叫你别踩我桌子爬窗了吗?”
真的是很闹的一个人呀。她想,抱着书低头慢慢走上楼。
言榛的教室在楼梯的另一端,角落的一侧只有两个班,微有雾气的大清早,到校的学生其实不多,没有多少人会在K书K到很晚之后,浪费时间早起到未开的教室门前干等。
言榛却一直很喜欢清晨的校园。
将书本摊在石栏上头,看几页书,偶尔抬头望望天空。
走廊的另一头有些吵,不知是哪个班有几个学生早来了,打打闹闹,是临近升学的准考生难得的活泼氛围。
从隐约飘来的嬉笑声中,她听出似乎有人没等掌管教室钥匙的同学来,直接从窗户翻进去了。
就这样的小事,为什么可以闹得如此开心呢?
她有些疑惑,只是并没有往走道那头看上一眼。
她的生活中总是有许多规定,比如,好奇心不能太重。
比如,无关的热闹少看。
再比如,走在校园里的时候,宁愿面无表情,也不要露出压抑的神色。
即使抬头望着天空的时候,偶尔会觉得,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沉沉落在肩上。
有些是外界的束缚,有些是自己加的束缚,因为在广渺毫无障碍的世界里,她不知道该怎么行走。
非要有路石约束了方向。
只是,既有她这样在囹圄之中才知道怎样行走的人,也会有一些人天生只适合驰骋在平野上的吧。
不知为什么,最近这种想法经常闪过脑中。
没察觉间,教室的门已经开了,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三分之一的人。因为是准考生,又临近学期末,学校的晨间活动基本已和他们无关,一到校就是又一天沉闷温书的开始,上课下课铃声并没有实质性的作用。
今天的早读课却不像平时那样沉寂,似乎总有细碎话声萦绕在耳边。
言榛抬头望了一圈,发现是前排两个女生在交头接耳,不时发出格格笑声。她犹豫一下,仍是悄悄起身。
“……程拓……”
入耳的两个字让她不由怔了下,这才轻拍其中一个女生的肩头,小声道:“有事等课间再说吧,现在还是早读时间。”
那两名女生对看一眼,言榛清清楚楚地瞧见她们眼中嘲笑的神色。
“是,班长大人——”其中一人拖长了声调答道,一时间整个教室都抬头望向了这边。
言榛面上一热,没说什么回到了座位。
“又不是小学生了,还管这么多……”没有压低音量的嘀咕从那头传来,她假装没听见,拿起笔继续解未解完的题。
别人见没了下文,也都回头做各自的事情。
不知不觉,她的目光又移向了窗外的天空。
总是这样,总是有格格不入的感觉,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在别人眼中却显得多余。
一边在意着他人的目光,一边做着不知该或不该的事情。究竟怎样,才会像有些人那般随心所欲,率性自由?
她深深困惑着。
早修时间结束后,教室里的气氛活络了些,言榛拿了杯子去打水,经过那两个女生的桌子时听见她们仍在继续之前的话题,只是对方见到她却不约而同地止了话声。
莫名地,她走过去问:“你们说的那个程拓,很有名吗?”
对方的面上露出惊讶表情,也许是诧异这个总是一本正经的班长会主动问这种八卦。
随即便有一人犹豫说道:“也还好啦……只是他那一票人经常在一起做些出格的事情,让人不认识他们都难。”
“对啊对啊,像今天早上为了件小事,几个人玩着玩着竟打了起来,刚巧教导主任经过,把他们抓去领操台在低年级的面前罚站,丢脸死了……”
“多大的人了还跟初中生似的,不过你没看到那几人在台上绷着脸的样子,笑死我了!”
越说越来劲,那女生甚至挪出身边位置给她坐,全然忘了先前的不快。
言榛有些尴尬,她主动搭话多半是为是了缓解气氛,对他人的事情并没有多大兴趣,只是现在,也只好坐下来慢慢听了。
“那几人的关系不是很好吗?怎么说打就打?”
“他们总是这样的,今天打完,明天又没事人一样闹一块了。说来最能折腾的就是那程拓,偏偏在老师们眼里他还算乖的,特能装!”
“听说他爸爸是某个大医院的院长,对不……”
就是这样没多大意思的闲话,那两个女生聊得开心,言榛却有些心不在焉。她们的话,只给她加深了这个印象:那是一群活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几乎没有交集,也与她无关。
因而暑假过后,正式升上高三的紧张日子里,她压根没想起过这样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