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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心 第13章(1)

当苏映伶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一时间,神志还很混乱,脑海里更是一片空白,额际也传来阵阵抽痛,她不禁伸手轻抚住额际,同时也发现了手腕上包裹住的厚重纱布。

猛然间,她想起了一切,惊坐了起来。

她碰到了金兵,然后……有人救了她……

是徐大哥!

想起那戴着面具的蓝衫人,苏映伶正想翻身下床,这时,门被推开了,一道熟悉的红色身影走了进来。

“映伶,你醒了啊?”是琴玉,她的手上正端着一碗汤药,浓浓的药香顿时扑鼻而来。

“你的身子还没完全复原哦,还是不要下床。”琴玉将药放在案桌旁,然后又强行把她按回了床上,“不然有人会担心的。”

“徐大哥他——”

“你昏睡了一夜,他也照顾了你一夜。”琴玉的目光落到了苏映伶包着纱布的右手上,“连这伤都是他帮你包扎的。我见他很累了,便逼他回去休息了。”

“他的脸和嗓子——”苏映伶哑着声问,只觉胸口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

“嗯。”琴玉点头,微微避开了苏映伶的眼神。

苏映伶沉默了,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握住。

“你别太担心了,现在他——”琴玉蹙眉想了一下,终于找到了措词,“他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苏映伶苦笑,心中更是苦涩无比。这样的习惯,又有哪个常人可以忍受?

琴玉拍拍她的肩,“别想太多了。快喝药,我可是熬了一个对时啊!”琴玉端起药递到苏映伶面前,“快趁热喝了。”

“谢谢。”苏映伶接过药,“琴玉姑娘,这里是哪里?”

“冉山镇。就在太原城边上。”琴玉叹了口气,“你当时说昏就昏,可把我们吓死了。”

苏映伶正要将药喝下去,忽然想起了容江,“对了,琴玉姑娘,你有没有看见容江?他跟我一道来的——”

“哦,你说那个忠心的小兄弟啊!他跟着我们一起回来了,你放心吧!”

“忠心的小兄弟?”苏映伶不解。

想起容江,琴玉又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个可是说来话长了。那个容江小兄弟可是护你护得好紧。一直嚷着,除了他们家少爷,谁也不能碰他家少夫人,硬是把你从他怀中抢了过来——”

“他?”

“当然是——呃——徐大哥啦!当时你不是昏过去了嘛,徐大哥当然把你抱起了来,谁知半途杀出个容江——”琴玉一边说,一边暗暗吐舌。

差点就说漏嘴了。

“说起来,徐大哥昨夜能照顾你,还是我‘很好心’地帮他点了容江的穴道,让那小子跟周公下棋,他才能如愿呢。”

听出琴玉语气里调侃,苏映伶脸色微红,“琴玉姑娘——”

“别叫我姑娘啦,就叫我琴玉吧!”

“嗯。”苏映伶点头,“琴玉,上次你逃出云镇后,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和徐大哥在一起?”

“那说来话就更长了。”琴玉叹了口气,“我逃出云镇后,负伤昏倒,幸好被好心人所救。伤好后,我却得知徐大哥在断屿山遇害,于是我潜入苏州,准备杀了傅秋辰。”

苏映伶一怔,脸色顿时发白。

琴玉看了苏映伶一眼,“我没杀成他。我是在苏州城外遇到他了,不过——”琴玉顿了顿,神色复杂,“我最终还是放他走了——”

终于听到了傅秋辰的消息,苏映伶紧张地抓住琴玉的衣袖,“琴玉,那你见过我家相公了?他现在在哪?”

“我——”琴玉别过了脸,“我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苏映伶不禁有些失望。

琴玉略有所思地盯着苏映伶失望的脸庞,“映伶,你这次出来是特意来找徐大哥的吗?”

“我想找徐大哥,也想找相公。”苏映伶苦笑,“相公自四个月前离家后,我们便再也找不到他。前些日子,我无意中听说了徐大哥在太原,于是便赶来一探究竟。也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探听到相公的消息,如果他跟我们一样听闻了徐大哥未死的消息,应该也会赶来太原吧?只是——徐大哥似乎不愿见我。”先前相见的那一幕,苏映伶看得很明白,徐子皓明显在避开他。

低垂下眼帘,她低低地道:“不过,也理所当然,都是我们傅家害他如此——他一定——”

“映伶——”琴玉打断了苏映伶的话,“徐大哥绝不会怪你们的。而且——而且傅秋辰也是为了救人,对不对?我们不能完全怪他!”

苏映伶一怔,错愕地抬起了头,她没料到琴玉竟能谅解傅秋辰。

“咳——”琴玉被她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我——我又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对不对?”嘴里虽说着这样的话,脑海里却浮现出了那一日她一剑重创傅秋辰的情景,心底不禁有些发虚。

如果那一天,那一剑没有偏离……琴玉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琴玉,你怎么了?”

失神间,听到苏映伶的轻唤,她连忙回过神。

“没事没事。”

“琴玉,谢谢你能谅解相公。”苏映伶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松开口气般的笑意,刚才她听到琴玉要杀傅秋辰时,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徐大哥都不怪他,我们又能说什么?”琴玉低低地道,眼中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复杂。

“他真的不怪相公了吗?”想起戴着面具,又失去了声音的徐子皓,苏映伶心底涌上了一丝内疚的歉意。

“徐大哥,他真的永远不能说话了吗?”

琴玉沉默。

苏映伶微握掌心,“就算是找遍天下名医,我也一定会治好徐大哥的脸和嗓子。”这样,相公和她才会真正安心吧!

琴玉看着苏映伶,欲言又止。

“后来你和徐大哥是怎么遇上的?”苏映伶又轻声问。

“呃——”琴玉拧眉思索了一下,“我也是接到徐大哥的消息,才赶来太原的。到了太原我才知道、才知道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苏映伶微垂眼帘。

琴玉轻叹了口气,“治病的事急不来的,你不要一直挂在心上。我想徐大哥也不希望你这样介怀。”

“嗯。”苏映伶点头。

“我还有事,要先走了,你好好休息,这里兵荒马乱,不要随处乱走动。”琴玉起身告辞,

“好。”

琴玉走出门外,为苏映伶轻轻掩上了房门。

没想到苏映伶竟会出现在太原啊!

这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轻轻抬头,她看着漫天飞扬的细雪。

“徐大哥,如果你在天有灵,希望能保佑他们——”

特别是那个男人,他承受的东西已太多太多,她怕总有一天,他会被这些担子压垮……

还未走到门口,琴玉就听见屋内传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摇头轻叹了口气,她轻轻推开了房门。

屋内很冷,迎面扑来的湿冷,让她都不禁打了个寒颤。显然,那家伙又没升炉取暖,都不想想现在自己是什么身体状况啊?真是拿他没辙!

琴玉突然间有一股冲动,想拉着苏映伶来好好看看,也许,只有苏映伶才能让这家伙好好地休息,好好地养病。

案桌旁,一道蓝色的身影正一手枕着桌上不住地咳嗽着,另一手紧紧揪着心口,双肩不住地颤动着,让人为之一阵揪心。

“又发作了吗?”

琴玉已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叹气了,伸出手,想为他拍背顺手,想让他舒服一些,却又不知该从何帮起。

每次他发作都要经历极大的痛苦,甚至会让人觉得他立刻就会闭过气去,再也醒不过来,但再焦心又如何?谁也帮不上,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

“只、只要一会儿就好。”伏首在桌面上的人艰难地喘息着,紧扣着胸前的手,指节已然泛白。

琴玉蹙眉,无奈地站在那里等着。

好半晌,那人终于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张苍白俊秀的脸。此刻,他的额际布满了冷汗,就连唇色都是毫无血色的。

竟是四个月前离开傅家的傅秋辰。

“我没事了。”傅秋辰朝琴玉露出了一个淡而虚弱的笑容。

“不要老是跟我说这四个字。”琴玉看着他唇边的那抹轻笑,秀雅的柳眉再度纠结,“你最近好像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止痛吗?只能这样强忍着?”虽然这个问题,她问过很多遍了,但每次都忍不住再度追问。

发作过后,他总是用这样的笑容面对她,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样子,让她看了都难受。

就算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喊个“疼”总也行吧?

可是,他偏偏就是什么都忍着!

“真怀疑你以前在傅家的日子是不是时常受苦,被你那个火爆脾气的老爹虐待?所以才会有这样超乎常人的忍耐力——”琴玉终于忍不住嘀咕。

“没有啊,我这二十多年来一直过得很好。”傅秋辰低低咳了几声。他从小就失去了娘亲,爹一向宠他,虽然脾气火爆些,但真的很疼他。

回想起那日,他就那样离开了傅府,爹肯定要被他气坏了。

他还有机会回去道歉吗?

琴玉见他怔忡失神,不禁轻声叹息:“徐大哥托给你的这副担子,对你来说,还是太沉重了——”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约定,并不存在沉不沉重之说。”傅秋辰淡淡一笑,单手支撑着桌沿站起了身,“我会完成我们的约定的,你放心。”

“可是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没事,还可以撑得住。”

“希望你不要太逞强。”琴玉轻咬住下唇,“我可不想因此而内疚一辈子。”傅秋辰的身体状况会变得如此之差,自己当初那狠决的一剑也是原因之一。

那时他在鬼门关徘徊了七天七夜,后来终于熬了过来。但用了调心大法,所反噬的内伤却更重了,时不时就会发作,近来更严重。

“琴玉,你不要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跟你没关系啊!”傅秋辰又掩唇低咳了两声,“而且,当初你什么都不知道,会下杀手也是合情合理——”

琴玉一耸肩,“好吧好吧!反正你都是这样说,便即使你这样说,我也是无法摆月兑内疚的阴影的。”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话啊?”傅秋辰微笑。

“这个时候你竟还能笑得出来?!”琴玉瞪了他一眼,他虽然站着,但很明显,他根本就站不稳,一直用手撑着桌面。

“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你家娘子大人这一次不是专门来找徐大哥的,她也是来找你的。”

“找我?”傅秋辰一怔,眼中露出了复杂之色。

“是啊。如果我是苏映伶,自己的丈夫突然消失了几个月,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然后先踹几脚,再打几拳消消气再说——”

暗秋辰笑了,“我家娘子又不是你。”

“是呀,你家娘子什么都好!消息带到了,我也要走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我们还有一场硬战要打,我可不想你死在战场上——”

琴玉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

“其实,你大可以告诉她,你是傅秋辰,不是徐子皓。也可以告诉她,你的苦衷,为什么你要瞒着她?”

暗秋辰唇角的笑容凝结,久久没有出声。

琴玉叹了口气,推门而出。

一阵冷风刮了进来,傅秋辰只觉由心底冒上了一股寒意。甩了甩头,他甩去了眼前那阵阵挥之不去的昏眩,唇角扯出了一抹寂寞的轻笑。

他如果告诉她,他不是徐子皓,那她……会不会失望伤心?

雪,越下越大了,寒意也越发的渗人。

苏映伶轻靠着床沿,看着窗外的大雪。雪中寒梅盛放,那火红的颜色被雪光一衬,更加艳丽,也更加夺目。

苏映伶怔然看着,思绪已然飘远。

她突然想起,装裱间外那株红梅树,在她离开傅府前往太原的前一夜,竟全然盛开。那一片耀眼的红色,让她至今也无法忘怀。

她记得,那是相公为她种的梅树。

如今徐大哥的生死是确定了,虽然失去了容貌与声音,但只要人活着,就一定有希望,也一定会有办法治好。可是,相公至今没有任何音信,也让她越来越担心。

他并不是一个懂得照顾自己的人,虽然他总是很细心地照顾着她,对自己却很马虎。冬天的时候,他可以为她找来温暖的皮裘给她披上,自己却忘记穿外套;夏天的时候,他可以不辞辛劳地用轻功为她从数百里之外的冰库取来寒冰解暑,却连自己中暑也不知道……他真的对她很好,好到无以复加,可那时,她的心又在哪里?

人总要失去,才懂得体会身边曾经的美好。如今的她,也总是时不时的会想起他们曾经相处过的点点滴滴。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爱上他了,因为她看不清自己的心。她可以很准确地看出一幅画心所存在的缺陷,也可以很好地修补一幅损坏的画心,可是,对于自己的心,她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为什么琴玉可以做到为了爱而不顾一切?

她一直很迷茫。

那一日他会那样狠绝地想要休了她,甚至因此而负气离家,怕也是对她已经死心了吧?苏映伶苦笑,他真不该爱上她这样的人。

失神间,她突然感应到一丝熟悉而异样的气息,抬起头时,见窗外红梅颤动,隐约间,她也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自树下闪过。

“相公——”

她轻唤出声,蓦然想起了那抹熟悉的深蓝。不是傅秋辰。应该是徐大哥。

急急下床,推门而出,果然看见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

在宅院的后园里,苏映伶终于找到了徐子皓。

这座宅院到处都种满了红梅,白色的雪,火红的梅,映衬出了一幅极为别致的景色。而徐子皓就站在其中一株红梅树下,仰着头,失神看着树上那盛开的红梅。

虽然戴着面具,但他仰望红梅的那种神态,让苏映伶恍惚中又产生了一种错觉,总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并不是徐子皓,而是傅秋辰。

还记得今年刚入秋时,她工作完走出装裱间,总能看见傅秋辰站在那株梅花树下,像这样抬头仰望着梅树,然后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念着什么。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好奇,追问后才知,原来他在跟那株梅树“沟通”,要它今年冬天一定要开花。

那时的她,听后只是摇头,觉得他实在太过孩子气,难道梅树真的听得懂他的话?但现在回想起来,心中却填满了淡淡的温暖。

他要梅树开花,其实只是为了让她早点看见而已。

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她从回忆中拉回神,才发现徐子皓不知何时发现了她的存在,正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她朝他淡然一笑,“徐大哥。”

徐子皓微微颔首。

走到他的面前,苏映伶抬头看了那些梅花一眼,“这些梅花开得真漂亮。”

徐子皓轻点了点头。

苏映伶低头看向徐子皓,“徐大哥,对不起。是我们傅家害你失去了容貌和声音,我一定会找到医治好你的方法。”

徐子皓沉默。

“那天在苏州听到你的消息,我真的好开心。我想相公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会很开心的。虽然他让你受了很多苦,但他也只是为了救我们——”苏映伶深深望进那双藏在面具下的黑眸里,“徐大哥,你可以原谅相公吗?”

徐子皓微微别开了眼睛。

苏映伶忽然朝徐子皓跪了下来,徐子皓一惊,连忙弯腰就要扶起她。

苏映伶却不肯起身。

“这一跪,是我替相公还的。”苏映伶低着头,“夫妻原是一体。他犯的错,我也理应承担。我知道,相较于你受到的伤害来说,我这一跪,什么都算不上。只是,我真的希望你可以从心底原谅他。等我找到他,我们会一起寻遍名医治好你——”

徐子皓手上微一用力,将苏映伶扶了起来。然后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写下了一行字——

我明白了。你不需要向我下跪。我也不希望你向我下跪。

“徐大哥——”苏映伶声音哽咽。

徐子皓轻叹了口气,又在地上写下了字。

为我治伤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在太原太危险,你不该留在这里,我会派人护送你和容江回苏州——

苏映伶摇头,“我不回去。我也想为你们出一份力。虽然不会武功,也不会什么兵法谋略,但至少,我可以为你们缝衣煮饭,照顾伤员——”

徐子皓握着枯枝的手一紧。

不行,你一定要回去。

“徐大哥——”苏映伶还想劝说,却见徐子皓扔下了枯枝,转身离去,根本不给她任何机会。

“徐大哥——”看着徐子皓远走的背影,苏映伶轻叹了口气,她是真的想留下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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