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你、你还是先梳洗一下吧!”轻轻叹了口气,容江勉强扯出了笑容,“那你晚上回来吃饭吗?”
现在他跟少爷之间,好像能讲的话题就是吃饭问题了。
容江忽然觉得心中苦涩无比。
“嗯。”傅秋辰点了点头,“我晚上回来吃。”
“哦,那好,我会让人好好准备。那、那我先下去了。”
“嗯。”傅秋辰的目光还是盯着那盆清水。
容江看了傅秋辰一眼,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转身的时候,他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少爷,你去看看少夫人吧!她这半个月来消瘦了很多,老是把自己关在装裱间里,几乎都没踏出过一步。我怕再这样下去,她撑不了多久。连我都无法冲破自己的心魔,更何况少夫人呢?我理解她此刻的心情,一定希望,当时死的人是自己吧?”
容江走了,但他留下的那句话,却像刀子一般直刺进了傅秋辰的心口。
是啊,苏映伶已经死了。
那一日,在断屿山崖上,随着徐子皓一起死去了。
虽然她跟着他回了家,可是她的心,甚至她的灵魂都已不在了。
心口,忽然排山倒海般地涌上一阵疼痛,他眼前一黑,伸手想扶住什么,却碰翻了架子上的水盆,“咣啷”一声,清水溅了他满身。
他一手扶着架子,一手紧揪着心口,指节已用力到泛白。
轻闭着双目,他静等着这一阵椎心的刺痛过去,不消片刻,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这痛将会伴自己一生了,直到他死去。
那一日,他为了压住伤势,用了师父所教的调心大法,这种方法虽然可以让重伤瞬间复原,但时间一过,会反噬心肺。
他没有后悔过,至少,他为映伶解了毒,救回了她的命。
只要她还活着,就足够了。
这也是徐子皓的愿望。
强忍住胸膛里翻涌的腥甜,他指间微一凝力,伸指急点住胸前几处大穴,过了好一阵子,才让疼痛减缓下来。
每次都用封穴的方法压住疼痛,但随着这样做的次数增多,下一次的发作,疼痛就会越重几分,而且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
他还可以熬住这样的疼痛多久呢?
三更时分的时候,傅秋辰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傅府。原本还跟容江说要回来吃饭,结果,又被耽搁了。傅秋辰苦笑,轻靠着后院的石墙,闭目稍稍休息了一下,正想回房,却看见装裱间那里还透着烛光。
她今天又是关了自己一天吗?
暗秋辰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到装裱间的窗下。在敞开的窗户旁,他看见屋里的苏映伶正半俯着身子很认真地在修复一幅画心。
她原本就不胖的,现在更是憔悴如斯。
尖瘦的下巴,让整张脸也越发小了些,就连身上那袭原本很合身的长裙都显得宽大了许多。
就在工具桌旁的案几上,摆着一份托盘,盘上放着的饭菜依旧分毫未动。
应该放手了。
他还在犹豫什么?而且,他也没有时间可以犹豫了。
轻叹了口气,他回身走到门前,轻轻地推开了房门,然后对着她微笑。
“娘子。”
苏映伶只是轻怔了一下,并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怎么又忘记吃饭了吗?”极为自然地走到她的身边,他轻碰了碰那些盛满饭菜的碗碟,“已经冷了啊,我就这帮你去热一热。”
“不用了。”苏映伶终于抬头,语气却很平淡,“我不想吃。”
暗秋辰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再这样下去,你会拖垮你自己。”
“我没事。”苏映伶淡淡回了一句,便又低下头,修复画心。
暗秋辰忽然一把扣住了她执画笔的手,“娘子,你又何苦折磨你自己?徐子皓的死,与你无关——你若要哭,就放声地哭;你若要恨,就恨我吧,不要再折磨自己——”看着这样的她,远比她恨他,更伤他。
“是我害死他的。”苏映伶打断了他的话,并挣开了他的手,“如果你不是为了替我解毒,你就不会被迫与兀真合作,他就不会死。”
暗秋辰无言地看着她。良久良久,才落寞一笑,“娘子,其实你的心底是恨我的,是么?”
苏映伶浑身一颤,半晌才淡淡应了一句:“我谁也不恨,只恨我自己。”
暗秋辰微微合上了眼眸,掩去了眼底那抹伤痛。
被了,不是么?
再这样下去,他只会把她拉进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你先出去好吗?我想尽快把这幅画心修完。”苏映伶又将注意重新放回了裱画上。
“好。”傅秋辰没再逗留,走出装裱间的时候,为她轻轻关上了房门。
一幅画的画心可以通过技术修好,而人的心,怕是无论如何也修复不了吧?
凄恻一笑,他掩住双唇,压抑地低咳了几声。
应该放她自由了。
原本她就不爱他,他又何必这样困住她?
只是私心里,他真的好希望她可以真正爱上他,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但可能连这一天,都是自己奢求了。
在他答应徐子皓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势必会失去她。
没做过挣扎吗?
不,他做过挣扎!
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他有自己的爱恨挣扎,也有自己软弱的一面,他甚至想过,什么都不要管了,只要可以和她在一起就足够了,可惜,最终他还是做不到……
当苏映伶走出装裱间时,发现天竟已又亮了。朦胧而淡淡的天光,倾洒着大地,她却连一丝暖意也感觉不到。
秋天的气息越发浓重了,迎面而来的萧瑟秋风,让她从头到脚都打了一个寒颤。
是天冷吗?
还是人的心太冷?
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她微合起双目,整理着自己纷乱的思绪。
那幅画的画心总算补好了,只要一会儿再好好装裱一下,应该就可以完成了。
现在的她根本就不想休息。因为只要一闭眼,她就会看见徐子皓,就会想起那日徐子皓被兀真打落悬崖的那一幕。
她真的无法原谅自己。
无法原谅自己总是成为别人的负累。
不管是徐子皓,或是傅秋辰。
徐子皓是因她而死,而傅秋辰则是因她而背上了永远也无法解月兑的枷锁。
昨夜在装裱间,他惊痛而哀伤的眼神,她又怎会没看见?只是……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
这半个月来,她一直在漩涡中挣扎着,她曾试图过解月兑出来,但到头来,只会越陷越深。
忽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她微微吃了一惊。
暗秋辰。
他就坐在梅花树下,微合着双目,似已沉睡,黯淡的天光,衬着他的脸色苍白而疲累。
这么冷的天,他竟睡在露天下?!
心口不自觉地一揪,她连忙急步走过去。伸出手,原本想唤醒他,却又收了回来。
也许是脚步声惊醒了傅秋辰,他轻蹙了蹙眉峰,缓缓睁开了眼眸,当他看清面前的人影时,竟是淡淡一笑。
“娘子,你那幅画裱好了?”
看着面前那张似乎一点也没变的笑脸,苏映伶微微失了神。
“娘子?”
那一声轻唤,让她清醒过来,“还没有,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她微微别开眼眸,不想再面对那张笑脸,“你怎么睡在这里?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了——”
也许是因为她语气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关心,傅秋辰唇角的笑容又深了几分。
“娘子不是说让你先裱好那幅画吗?所以我只好在这里等你了。”他伸手扶上树背,似想站起,但这一下竟没能站起来,脚下轻颠了一下。
苏映伶下意识地伸出扶住他,略显惊讶地看着他,“你——”
“没事,只是脚有些麻了。”傅秋辰云淡风轻地一语带过,目光却柔和地落在了苏映伶扶着自己的手臂上。
“你找我什么事?”苏映伶僵硬地收回了手。
看她收回手,傅秋辰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落寞,却是一闪即逝,随即又露出了笑容,“娘子,你不是答应过我,要教我裱画的吗?”
“教你裱画?”苏映伶错愕地看着他。
这个时候,他竟还有心情学裱画?!
“我最近比较忙,有很多事——”
她试着推月兑,手腕却被扣住。
扣住她的那只手,竟比秋风还要冷上三分。
“只教这一次。最后一次,我以后就不缠着你了。”
那一句话虽轻,却也带着淡淡的哀求。
不知是因为他那哀求的语气,还是因为那冰冷的手,苏映伶心软了。
“好吧,我刚好没有糨糊了,你帮我洗粉吧!”
“好。”傅秋辰黯淡的双眸终于亮了一分,原本扣着她手腕的手,改为了握。
他紧紧地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就好像永远也不想放开一般。
苏映伶只觉心底像被什么给狠敲了一下。
有点点痛。
这是他们第二次一起合作。
暗秋辰做得很认真,每一下都按苏映伶所教的步骤去做。两个人好像抛开了一切,互有默契地倒水、揉粉、洗粉……
天还没全亮,装裱间里的烛火也未熄灭。
暗秋辰嘴角含笑,一边跟苏映伶合作,一边看着两个人映在墙上的剪影,眼底掠过了一丝似叹息又似满足的神色。
他不应该再贪心了。
这就够了啊!
至少,他留住了最后一份美好的回忆。
当细罗中的淀粉洗尽,露出了面筋之时,天也已经大亮了。
“好了。”苏映伶轻轻吐出一口气,“这回你学会了吗?”
“嗯。当然学会了。”傅秋辰扬唇一笑,“有娘子你这样手把手教我,怎么可能学不会呢?”
苏映伶微垂着头,没有看傅秋辰的笑脸。
突然之间,就这样沉默了,彼此间似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暗秋辰呆呆地站在那里,怔然看着苏映伶优雅的侧脸,直到心口又涌上一阵熟悉的剧痛。他才压抑地闷哼了一声,背过身,伸手紧按住了胸膛。
“怎么了?”
背后响起了苏映伶疑狐的询问。
他深吸了口气,强压下那排山倒海的疼痛,“娘子,自从断屿山回来后,你就再也没叫我过相公。”
苏映伶一怔。
暗秋辰转过身,忽然伸手将她拥入了怀里。
靶觉到她身体的僵硬,他只觉得一阵腥甜涌上喉间,连忙强行咽下。
“娘子,我只想你再叫我一次相公——”
“你本来就是我的相公。”苏映伶埋首在他怀中,淡淡地道。
“以后就不是啦!”傅秋辰的声音很轻,就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一般,“所以,我想再听最后一次。”
苏映伶闻言惊讶地抬起头。
暗秋辰放开了怀抱,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
“这是休书。”他的神色很平静,唇角甚至挂着笑容,“娘子,你以后自由了。”
“你要休了我?”苏映伶脸色惨白。
暗秋辰点头,“我知道你的心不在我这里。没有一个丈夫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心里一直装着别的男人。我们又何苦一直这样折磨彼此?”
“这就是你的理由?”苏映伶直视着他。
“嗯。”傅秋辰微垂下了眼眸,“我想通了,放了你,就是放了我自己。”
苏映伶紧紧盯着他手中的休书,眼中神色复杂莫名。
为什么她看着这封休书,她的心会这般疼痛?
“好。”忽然,她接过了他手中的休书,“我收拾完东西就走。”然后,她转身离开了装裱间,头也不回。
暗秋辰静默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她终于自由了!
不用再被他绑住!
不用再因为那个夫妻的关系,而痛苦地留在傅家……
他该为她高兴。但为什么,他的心好痛,痛得像要裂开一般?
一阵秋风吹过,吹得半敞的窗门“吱呀”作响,他轻轻笑了一下,然后慢慢走出了装裱间,抬头看着已经越来越亮的天际。
这天,真是越来越冷了呢。
罢要迈开步伐,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
鲜红的血染红了地面上,触目惊心,他喘息着,紧紧地揪着胸口,强忍着那撕裂般的疼痛,坐在了装裱间对面的梅花树下。
冬天还没到,这梅花还没开呢。
这株梅树是去年他为她种的,希望她冬天的时候,走出装裱间,可以第一眼就看到盛开的红梅。可惜,她还没等到花开。
而他,可能也等不到了吧?
黑暗不断地侵袭而来,他想提起真力急封住自己的穴道,但真力才微一凝聚,便散去了。
体内一阵冷,一阵热,绞得他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移位一般。
不可以,他不可以这样倒下去的。
他可以撑下去的。
他还可以撑下去。
至少,他要完成与徐子皓的约定。
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他听见熟悉而焦急的呼唤声——
“少爷——少爷,你醒醒——”
似乎,是容江的声音。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神志还有些昏沉。
“少爷,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容江一脸的焦急,“少夫人说你休了她,要离开,老爷正在大厅大发雷霆。”
“爹他回来了?”傅秋辰低低地问。
“是啊,老爷一回来就碰上少夫人要走,现在他正极力留着少夫人。少爷,你是不是又和少夫人吵架了?你不会真的休了她吧?”
暗秋辰没有回答,只是强撑着站了起来,但脚下一颠,竟整个人朝容江跌去。
“少爷——”容江惊呼,扶住暗秋辰的同时,也感觉到了他身体的滚烫。
“少爷,你在发高烧吗?身子怎么这么烫?”
暗秋辰摇头,语气微喘:“我没事。”说着,他站直了身子,“我先去找爹。”丢下话,他转身离去。
容江担心地看着他单薄的背影。
罢才扶住少爷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最近少爷也瘦削憔悴了好多,自己竟都没注意到?!
最近这一段日子,他总是在责备着少爷。
虽然没有很明显地表露出来,但他的心底就是在责备。
因为他怨少爷让心魔把自己困住了,甚至潜意识里,不自觉地以受害人自居了。
其实,少爷并没有错。
他只是为了救他们!为了救回他们,少爷心底所背负的,远比他们这些被救的人沉重得多。
少爷的心底会没有心魔吗?
他有。
他也是个人。
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少爷是那样单纯而没有心机,无忧无虑,他何曾背负过这样的痛苦与枷锁?与少爷一同长大的他,又会不了解少爷是怎样一个人吗?可自己昨天早上却还指责他为何那样平静?
“真该死!”容江“啪”的一下,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说到底,他是一个自私的人,眼中只看到了自己的感受,却完全没有看到少爷的。
迈开步伐,他正想追上傅秋辰,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抹触目的猩红。
容江心底一沉,俯伸手一模。
那是血。
虽然已干涸凝结,但,这样的红色,应该是血迹吧!
这血……难道是少爷的?
容江心中一跳,心中涌起了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