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亮了,清晨的天光驱走了冰冷的黑暗。微寒的晨风中却传来了阵阵淡淡的血腥味。苏映伶站在窗外,凝望着一片寂静的云镇。
就在昨夜,这里还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徐大哥深受重伤,云镇的人被金人抓了,而自己也中了不知名的巨毒,只剩下三天的命了……这一夜,真的发生了很多事。
轻叹了口气,她转过身,看见傅秋辰就斜靠在床尾,双目微合着,似已睡着。他为了救徐大哥也折腾了一夜,此刻想必是累极了吧?
走到衣架前,取了一件外袍,给他轻轻覆上,低下头才发现他苍白的脸颊上泛着一抹异样的晕红。
微蹙眉峰,她轻轻伸手一探。
额间的温度烫得吓人。
难道他的风寒一直都没好?
正想开口唤他起来,耳边响起了一道低低的申吟声。
“徐大哥——”只能暂时放下傅秋辰,苏映伶走到床头,担忧地看着徐子皓,“徐大哥,你醒了吗?”
徐子皓缓缓睁开了眼,似想了什么,猛地坐起,胸口却是一阵剧痛,不由揪住胸膛,闷哼了一声,满头冷汗。
苏映伶连忙扶住他的手臂,“徐大哥,别这么激动,你伤得很重——”
“映伶,他没伤到你吧?”徐子皓急急打量着苏映伶。
“我没事。”苏映伶轻声安慰。
见她脸色虽略显苍白,但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大碍,徐子皓才稍稍放下一颗心。
“琴玉他们呢——还有兀真——”
“兀真已要走了,但琴玉他们——”苏映伶欲言又止。
“他们——”徐子皓急了,体内忽然涌上一阵噬心般的痛楚,脸色顿时惨白,一时之间竟无法再开口说话。
“徐大哥,你怎么了?”苏映伶瞧出了徐子皓的不对劲。
徐子皓摇头,但坚持着没让自己昏过去,“琴玉、琴玉他们呢?兀真是不是把他们都——杀了——”
“琴玉已经成功逃走了,但其他镇民都被兀真带走了,他要我们三天之内交出那个‘东西’。”
“三天?”徐子皓神色略显茫然。
“嗯。”苏映伶点头。
徐子皓轻轻合了合眼眸,复又睁开时,眉宇间的痛楚之色已不复见。他的目光落到了还靠在床尾似乎还在沉睡的傅秋辰身上,然后又重新看向苏映伶。
“映伶,我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必须要跟你交待清楚,不过——”徐子皓苦笑,“你现在能不能先帮我熬点药?”
“熬药?”苏映伶微感诧异。
“嗯。”徐子皓点头,“我现在开张方子给你,我必须尽快恢复体力。”
“好。”苏映伶扶着徐子皓下床。
徐子皓在案桌前坐了下来,伏案疾书,然后将方子递给了苏映伶。
“所有药材都在玄墨阁左厢的药房里,每种药材都标上标签,你很容易找到。记住,药必须要用慢火熬两个时辰。”
“好。我这就去。”苏映伶拿着药方转身走出了房间。
徐子皓深吸了一口气,闭目调息了一会儿,直到体内翻涌疼痛平息,他才再次睁开了眼。
“秋辰,我知道你醒着。”
原本靠在床上缓缓睁开了眼,唇角轻牵,“我也知道,你是故意支走娘子。”
“嗯。”徐子皓点头承认。
“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傅秋辰站起了身,掩唇轻咳了两声,“我不想再费劲去猜了,我也没什么精力猜来猜去了!”
徐子皓侧过身,深深凝视着傅秋辰,“我并没有打算把你们牵扯进来,但我没想到那幅《五牛图》竟会成为祸根。”
暗秋辰苦笑,“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想办法在三天之内拿出那件东西好救人。这云镇里所有的人可都成了人质了。”而且,还要加上娘子的性命。但这句话,傅秋辰并没有说出口。刚才娘子没开口说出来,就说明,她不想让徐子皓知道,既然她不想,那么,他就如她所愿。
“不能拿出来。”徐子皓手心紧紧握起,“就算是牺牲了整个云镇,我也不能将东西交出来。”
牺牲整个云镇?!
暗秋辰浑身一震,脸色煞白。
“如果……如果除了云镇的人,还要用映伶的命换呢?”
徐子皓微垂下眼帘,“也不能换。”
暗秋辰神色再度惨白了几分,冷笑,“你倒是说得毫不犹豫。她——”话到嘴边,他复又强咽了下去。
“那你倒要告诉我,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竟能让你牺牲所有的人。”
徐子皓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云镇那数百条人命,他竟说舍就舍?!
徐子皓站起身,走到傅秋辰面前,“秋辰,这件事事关重大。我本意并不想把你和映伶牵扯进来,但事情走到这一步,我也无从选择。所以,我希望你我能联手,摒弃一切成见。现在,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暗秋辰心中混乱不已,从陆远搜查傅府,到出现金人将军兀真,他就隐隐猜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深吸了一口气,他抬眸迎视着徐子皓。
“那你要我做什么?”
当苏映伶煎好了药,路过大厅时,看见了地上躺着那张《五牛图》。她不自觉得停下了脚步。
踏入厅内,她放下了手中的药碗,弯腰捡起了那幅古画。
画上的手卷已月兑落了一边,画面上甚至沾染上了一些触目的血迹。
这血……是徐大哥的吧?
回想起昨夜那一场大战,苏映伶轻叹了口气,将画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
终究还是因为这幅画,她拖累了傅秋辰,也拖累了傅家……那么,现在的她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挽回这一切?
三天。
她只有三天的时间了啊!
徐大哥坚持不交出那件东西,一定有他的理由。但傅家和云镇那些人又该怎么办?
其实对于自己只剩三天的生命,她没有一丝的担心,也没有半点的焦虑。她不知道,是不是就连对自己,她都已冷情如此了?还是……在潜意识里,她想就这样私心地了结一切,没有……任何眷恋?
——娘子,我来接你回家。
不经意间,脑海里掠过了傅秋辰带笑的脸庞。
握住了手中的画卷,她轻轻苦笑。
还有一个人在等她啊!
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了?
心底也不知涌上了什么复染的滋味,她重新端起了案桌上的汤药,走了出去。刚走近徐子皓的卧房,正欲敲门,却听见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徐大哥——”
下意识地,她以为是徐子皓伤势恶化,也顾不上敲门,“砰”的一声,推开了房门,然而,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她却发现咳嗽不止的人竟是傅秋辰。
他背靠着墙,微弯着腰,一手紧揪着心口,一手掩着唇,耳边的长发散落而下,覆住苍白的脸颊,也掩住了他脸上真正的神色。
而徐子皓就站在旁边,一脸的焦急和担心。伸出的手在半空停滞了片刻,似想为傅秋辰顺气,但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相公。”
没时间再去细思究竟发生了什么,苏映伶冲到了傅秋辰的面前,将手中的汤药和古画放下,然后搀扶住暗秋辰。
“相公,你怎么了?”
他的身子滚烫得惊人,而且在微微颤抖。
苏映伶心口不由自主地一窒,“相公——”
好半晌,傅秋辰终于勉力止住了咳嗽。
“我没事。只是、只是一时气闷。”抬起头的时候,他朝她一笑。那笑容跟平时一样,诚挚而灿烂,但不知道为什么,苏映伶竟从那抹笑容里看出了一丝隐藏的痛苦。
很自然地伸手探上他的额际,掌心触及到那惊人的温度后,苏映伶蹙了下眉峰,然后扶着他在床上躺了下来,靠着床头,然后为他盖上了锦被。
“你怎么烧得这么厉害,是不是风寒一直没好?”
“没有啊,早就好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又发烧了?”傅秋辰微偏过头,也不敢直视苏映伶的眼睛,乖乖地任由她摆布。
苏映伶没有再追问什么,眼底却是闪过一丝复杂。刚扶着他的那一刻,她才发现,他消瘦了好多。
她很清楚,向来身子硬朗的他不可能会莫名地发烧。这几日,他一定是带病悄悄跟在自己身后,保护自己吧?
突然间,心头划过了一丝淡淡的疼痛。
他待她如此,而她呢?
她又能给他什么?
“映伶——”
身后忽响起了徐子皓的声音,苏映伶这才想起,刚才是去帮徐子皓煎药的,连忙回过头,朝徐子皓淡淡一笑,“徐大哥,药我已经煎好了,你趁热喝。不然就失了药效了。”
徐子皓深深看了苏映伶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点了点头。
“好,谢谢你了。”
徐子皓端起药,一口饮尽,目光却是落在案桌上那幅《五牛图》上。
苏映伶回过头,看着傅秋辰苍白无血色的脸庞。
“刚才我在药房看到一些治愈风寒的药材,我想应该对你有用,我这就去——”正欲起身,手却被傅秋辰拉住。
他的手怎会如此之冷?
苏映伶转过头。
“娘子——”傅秋辰微笑,“我休息一下就行了,你不要操劳了。怎么说,我都是练武之人啊!”
“但生病了就应该喝药。”苏映伶微微挣开了傅秋辰的手,“你先在这里休息,我给你煎药去。”
“可是——”傅秋辰眼中流露出了担心。
“没事的。”苏映伶淡淡一笑,转头朝徐子皓看去,“徐大哥,你和相公就在这里休息吧!”
“我跟你一起去吧!”徐子皓放下了手中的空碗。
“但你的伤——”
“我好多了。而且我也有些事想跟你谈一谈。刚才我也跟秋辰交待了一些事了,现在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那好吧!”回过头,她又对傅秋辰交待:“相公,你先好好休息。”
“哦。”傅秋辰乖乖地躺下,乖乖地闭了眼睛。
直至听到离去的脚步声和关掩房门的声音,傅秋辰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底浮现出一丝复杂莫明的神色。
“难道……真的只能这样做?”
唇角刚刚扯出一抹苦笑,心口便涌上一阵排山倒海般的疼痛,他轻哼了一声,紧紧揪住了胸口,重新合上双目,极力地压抑着翻涌的气血。
喉间已涌上了淡淡的腥甜,他却强行咽了下去。
与兀真那一掌已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再加上刚才他还强行为徐子皓疗伤,让内伤又重了几分。
三天,他只剩三天的时间了。
他绝不能在这三天倒下去!
而且……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火炉上,轻烟袅袅。
徐子皓沉默地帮着苏映伶看火,直到苏映伶将所有的药材放入了煎药的药罐里,徐子皓才淡淡地开口:“那幅《五牛图》确实是我劫了皇家运送贡品的贡车得来的。”
正在准备盛药空碗的苏映伶,动作微微僵滞了一下。
“我知道你找这幅画很久了,再加上当时已临近你的生辰。于是,当我在贡车里发现《五牛图》时,便顺手拿了出来,想着作为你的生辰之礼。”
苏映伶沉默。
“那时,我只有一个心思。想着既然有生之年,我无法给你幸福,那么,至少要实现你一个愿望吧!”徐子皓苦笑,“也不知是不是心魔作祟?当时,我完全没有考虑后果,只是一味想着你看到这幅画时,一定会露出昔日灿烂的笑颜,便将《五牛图》送上了傅府。我没有失望,在你看到那幅画的一刻,我看到你的真心笑容。但我没料到,这一份私心竟给你带来了这样大的灾祸。”
“为什么要劫贡车?”苏映伶淡淡地问。
“当今皇帝昏庸无道,国家内忧外患,他不好好治理,却是一心想着如何收藏搜刮奇珍古画。多少百姓因此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们只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们?”苏映伶微微迟疑了一下,“是指整个云镇吗?”
“嗯。”徐子皓点头,抬头看了苏映伶一眼,唇角带着自嘲,“是不是没想到,你心目中那个身为武林盟主的徐大哥,竟只是一个强盗头子?!”
“徐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会这么想。”徐子皓忽然伸出手,轻抚上了苏映伶的长发,如同五年前,他们初遇那般,眼中写满了柔情与宠溺。
“映伶,你知道吗?其实这五年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时间倒转,我是不是会不顾一切,把你带在身边——”
那句话说得很轻很轻,轻得几乎像是徐子皓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苏映伶浑身僵直地站在那里,心乱如麻。
这个世间没有如果,也不可能会时间倒转。
一切都无法回头了。
现在的她,是傅秋辰的妻子。
“徐大哥——”苏映伶微侧了侧身,躲过了徐子皓的手掌,涩声道,“徐大哥,你还没告诉我,兀真他们究竟要找什么?”
徐子皓缓缓收回了手,然后紧紧地握住。
低咳了两声,他轻闭了闭双目,掩去了眼底那翻涌的情绪,然后睁开,“当时我们所劫下的那辆贡车里,有一幅藏宝图。”
“藏宝图?”苏映伶略显吃惊,竟只是……因为一幅藏宝图?!
“嗯。”徐子皓点头,目光却是看向了不知名的远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陆远和兀真当然想得到这一份庞大的宝藏。而且,现在金人对我们大宋虎视眈眈,早就有了攻宋之心,这份藏宝图如果被他们夺得,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所以,我们绝不能交出来。”
“原来是这样?!没想到陆远身为太府卿竟与金人勾结,谋我大宋藏宝。”苏映伶总算是明白了来龙去脉,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暂时压下心中的疑惑。
“那日我将画送给你之后,还是被陆远他们查到了行踪,于是便提前离开了苏州,原本就是不想给你带来麻烦,但没想到,陆远和兀真眼线密布,竟查到了傅府。我原本想找机会杀了陆远,以免给你们带来后患,却没想到碰到了兀真,被他所伤,只好负伤先离开苏州,躲在云镇再盘算,谁曾料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对不起,徐大哥——”苏映伶微微垂首,“都怪我一时大意,竟将陆远他们引来了云镇——”
“映伶,这件事根本与你没关系,你又何须自责?现在发展到如斯境地,都是我的错。”
“徐大哥,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交出这份藏宝图吗?”毕竟云镇那么多人都被扣为了人质,总不能为了藏住那幅藏宝图,而牺牲那么多人命?
“我刚才跟秋辰商量过了。等他体力恢复些,我们就出发,先找出那份藏宝图再说。”
“嗯。”苏映伶点头,低头看了眼煎得差不多的汤药,“徐大哥,我先把药端给相公,你也身上也有伤,也好好休息一下,我们再出发。”
“好。”
沉默地注视着苏映伶,见她将汤药倒出盛好,又小心地端起,然后朝门口走去。
“映伶——”徐子皓忽出声唤住了她。
“嗯?”苏映伶回过头,“徐大哥,还有什么事吗?”
徐子皓淡淡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想说,秋辰真的对你很好。”
“嗯,是啊,他是对我很好。”苏映伶微显失神地看着手里端着的药,“除了一生守在他的身边,我无以为报。”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会离开他吗?”
“嗯。”苏映伶点头。
徐子皓看着苏映伶,眼中露出了既欣慰又复杂的神色,“你快给他送药去吧,他不仅受了风寒,而且我看他内伤不轻。”
“内伤?”苏映伶心头一跳。
他什么时候受了内伤?
“快去吧!”
“嗯。”苏映伶端着药急急离去。
徐子皓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拐过走道,突然弯腰“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单手撑着灶沿,喘息了半晌,他翻开了另一只手掌,看着掌心那一块惊目的黑印。
“映伶,对不起,原谅我最后一次骗你。”
凄恻一笑,他握紧了手心。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刚才那句话,他是出自真心的。
可惜,这个世间,时间并不可以倒转。
而如今的映伶,身边已有了一个傅秋辰。
他是一个可以让映伶依靠的男人,当他们平安渡过了这一个劫难,一定会幸福的吧?
他真的希望他们可以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