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缝制的羊皮袍正好合适,穿在子查赫德的身上越发衬出他的英武挺拔来。
阿萝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粗豪的男子脸上漾起开怀的笑容,感觉到心口处滑过一丝暖意。
“阿萝!”子查赫德粗糙的大掌抚上阿萝的脸庞,炯炯的黑眸中流露出浓烈的情感,她愿意为他做衣服让他很意外、也很开心,然而他却不知要怎样才能让她明白他的心情,“阿萝……”他咧开嘴笑,然后勾住阿萝的腰将她搂进自己的怀中。
这个男人没有花言巧语,也没有太多的柔情,有的时候冷静淡漠睿智得让人害怕,有的时候又拙于言辞就如现在,但这却是他最真实的一面。阿萝知道她只有处于现在这样的地位才能看见这些,以前不行,拥有美丽的时候不行。
她尝试着将脸轻轻贴上他心跳的位置,然后伸出手环住他粗壮的腰,他有一个可以让女人倚靠的胸膛,但她却不敢要。
阿萝反常的依恋让子查赫德很诧异,不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一不留神她又变回以前那样。
“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幽幽地,阿萝呢喃,虽然很舍不得,却仍然希望看见他健健康康地站在自己面前。
听到她的话,子查赫德微笑,“不要担心,过几天就没什么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感觉到她是在乎他的,这是第一次他突然觉得受伤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那就好。”阿萝柔声回应,心里却冷冷的,有些空落。顿了一顿,她又想起什么,仰首看向子查赫德不再冷硬的面庞,“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她知道这个要求过于不切实际,但她不得不做这样的请求,她只希望他能因此而更爱惜自己一些。
子查赫德哑口无言。他知道这一生他都离不开战争,因为他是地尔图人,因为草原不是只属于地尔图人。而有战争就会有伤亡,他是个诚信的人,不愿意答应自己做不到的事。
看到他的为难,阿萝不由叹了口气,“不能答应吗?”她落寞地从他的怀抱中退了出来,有些神思不属地转身打算去做事。她知道以后不论她走到哪里,都不可能真正地安心了。
她的背影单薄而无助,让人的心里不能自已地怜惜。
“我最多只能答应你尽量不让自己受伤。”沉默了一会儿,子查赫德突然开口,看到阿萝惊喜地回头,他又补上一句,“但是……我有一个交换条件。”他是个善于利用形势的人,有的时候这个习惯并不是太好。
阿萝一怔,“什么?”她想不出他对她会有什么要求。
子查赫德攫住那双如小鹿般温柔的褐眸,期待专注的神情让阿萝心跳不自禁地加速,“从来没见过你笑,我希望看见你笑。”说不上为什么,他知道笑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就证明了他无法让她开心。这样的事实让他分外觉得挫败。
笑!阿萝茫然回望他严肃的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笑……
她也曾笑得无忧无虑,也曾笑得天真无邪……直到她发现她的笑带来的只是鲜血与杀戮,只是平民百姓愤怒的指责与唾骂,只是别人的痛苦与泪水的时候,她就再也不会笑了。
若是以前的秋晨无恋,子查赫德想看到她的笑,她毫不奇怪,但现在的阿萝、阿萝的笑又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
“我……不会。”垂下眼睑,她迷惘地低喃。语罢,不由自主地咬住了下唇,秀眉轻轻蹙了起来。她不是不想笑,是真的不会。
“你……”子查赫德气结,大步来到阿萝的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颌,却意外地发现她的眼中竟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叹气道:“你这女人,让你笑,你却给我哭……好了,不会笑就不笑吧,我不难为你就是了。”他本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但对她实在是硬不起心肠来。
阿萝不语,眼泪也并没有落下来,只是抬手抓住他的大手,紧紧地握住。这个男人为什么总是把温柔给一些在别人看来是无足轻重的人或物?他为什么不像其他男人一样倾慕秋晨无恋厌弃阿萝?如果他和她以前所见过的男人一样,她就不必像现在这样舍不得,也不必为他担忧了。
“怎么了,阿萝?”她的反常终于让子查赫德开始隐隐不安。
阿萝摇了摇头,牵着子查赫德来到火边的软垫上坐下,自己则依偎着坐在他身边。
“我记得你提起过冰城的秋晨无恋。”看着火堂中跳动的火焰,阿萝柔声道,漫不经心的表情让人以为她只是随口闲聊,“曾听过她的大名,人们都说她是个祸国殃民的女人。究竟是不是呢?”
这是阿萝第一次愿意主动和人闲聊,子查赫德很喜欢,当下抛开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起来。
“也不尽然。”他沉吟道,“我见过她,除了容色出众外,不过是一个柔弱普通的女子罢了。”这是他第三次对秋晨无恋做出评论,不知是不是因为阿萝罕见的亲昵和温柔,使他心情很好,因此出口的言语也客气许多。
“是吗?”阿萝微觉诧异,有些糊涂于他对秋晨无恋的感觉,“那么为什么那么多人怨恨她呢?”她当然知道,但仍想听听子查赫德的意见。
子查赫德微微一笑,反手握住她的手,“也有很多人喜欢她。”顿了顿,他才又道,“因为她很美丽,所以她什么也不必做就会有人愿意为她献出一切,包括自己和别人的生命。”
“是这样吗?”阿萝突然觉得有些冷,于是蜷缩进子查赫德宽厚的怀中,希望能从那里汲取到一丝丝温暖,“那你呢?如果她愿意成为你的女人,你会不会要呢?”
轻柔地环住阿萝纤瘦的肩,子查赫德听到她天真的问题,忍不住哑然失笑,“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这样不可能的假设也想得出来。”
低头在她光洁的额上落下轻轻的一吻,他决定纵容她的奇怪,“不会。”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思索了一下才继续解释,“我告诉过你,我们的王迷恋着那个女人,我不会为一个女人做出对我的部落族民不利的事。”他绝不会允许自己像王又或特兰图那样为女人神魂颠倒到什么都不顾。
听到他回答,阿萝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嗯了声,然后侧耳倾听帐外雪落的声音。狼饥饿的嗥叫声从旷野上远远传来,让人既恐惧又心生怜悯,在这样的大雪天,狼多半是寻觅不到食物的。
地尔图人自称是狼的后裔,对狼有着极特殊的情感,因此他们有一个让其他民族无法理解的风俗,那就是饲狼。
每到雪季,狼寻觅食物十分困难,就在这个时候,地尔图人会每隔十天至半月,在由奴隶专门饲养的牲畜群中挑选一批家畜放逐至原野上供狼捕食。这样一来,凡是在地尔图人生存的地方,狼也会比其他地方多。
这一日,伤势初愈的子查赫德迫着阿萝和自己一起参与了饲狼的行动。他希望阿萝能很快接受并融入他们地尔图人的生活,他不喜欢她始终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来看待她周遭的一切,那会让他觉得她似乎会随时消失一样。
阿萝坐在子查赫德送她的那匹枣红马上,将自己包裹在宽大的披风中,只露出一双眼睛。
雪不大,细细的像玉屑一样,但寒风却依然猖狂肆虐,在这样的天气中纵马奔驰实与受罪无异。
人们一边呼喝,一边将马鞭在空中甩出响亮的啸声,骑着骏马从这面驰向那面,又从那边奔向这边,将惊惶失措的羊群驱向辽阔无垠的雪原中。
阿萝只是和子查赫德遥遥地跟在人们的后面,并没有加入他们的驱赶行动。
看到羊群无助的样子,想到它们即将葬身于饿狼的月复中,阿萝就觉得浑身乏力,心中不忍。她根本不能明白地尔图人为什么要用柔弱善良的羊羔来饲养凶恶的狼群,更加不明白子查赫德又为何要她来面对这样残忍的场景。
“你早晚得习惯。”将她的抗拒看在眼里,子查赫德突然开口道,“你要知道,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如羊羔一样柔顺的人唯一的选择就是任人宰割。”
阿萝心冷地看向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子查赫德,在这一刻,说着这样的话,这个男人似乎又是那个站在山颠上指挥若定的子查赫德莫赫。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除了自己,任何人都靠不住。”与她对望半晌,子查赫德又缓缓补充。他不认为自己会一直在她身边,在这个世上,无论关系如何亲密,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她的柔弱始终令他无法放心。
阿萝敛目不语。她怎会不知道,她早就明白了。
一声长啸突然响起,驱赶羊群的人马闻声齐齐掉转马头回驰,任羊群四散逃逸。这样的情景让阿萝略微有些吃惊,子查赫德已牵着她的马头避到了一边。
“即使我们提供食物,狼也要依靠自己的实力捕获猎物。同样,这些羊如果有本事逃回去,那么它就享有被精心饲养直到老死的待遇,月兑离被屠杀或再次成为供养狼的祭品的命运。”子查赫德为阿萝释疑,炯然的目光则落在惊惶奔逃又或吓得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羊群身上,神色冷漠而傲然,“这很公平。而这种公平只有我们地尔图人才会赐予它们,在其他种族,牲畜唯一注定的命运就是被宰杀。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只羊有这个本事得到我们准备的优厚待遇。”
阿萝有些茫然,他说得没错,整个冰族就像他所说的待宰羔羊,始终依附着大族生存,这无疑是将自己的命运交付在别人的手中,怎可能有好的下场。奈何她们一直不懂,徒然浪费掉一个又一个花样年华少女一生的幸福。
“人都贪图安逸富贵,厌恶辛劳贫穷。但是奢华的生活很容易便能磨蚀掉一个英雄的毅志和坚韧,让他变得如你现在所看到的羊羔一样软弱。”子查赫德继续道,对从他们面前驰过的人们视若无睹,“所以,无论我们地尔图人现在是如何的富有或强大,我依旧要求我自己和我的族民远离奢华安逸。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让我们的敌人有机可趁。”
听到这里,阿萝恍然大悟,难怪她一直觉得除了在战场上,她所看到的一切都让人无法相信地尔图人是草原上最强大的民族之一。
“我明白了。”她首次回应,明白了他要她坚强的苦心。突然觉得有些心酸,若她们冰族有这样的领袖,她们或许不会落到眼下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子查赫德还待再说点什么,却被突然响起的青丽娜轻快愉悦的声音打断。
“子查赫德,你们怎么在这里?”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劲装的青丽娜在特兰图的陪伴下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向他们缓步踱过来。
“你好,青丽娜小姐。”子查赫德礼貌地向她打招呼。
冲阿萝微一点头,青丽娜巧笑嫣然,“你们这饲狼习俗倒是有趣,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你们地尔图人有这个胆量和本事做这样的事吧。”
子查赫德微微一笑,对青丽娜明显的赞美不以为意,“没想到青丽娜小姐也有兴致来参加我们这微不足道的活动。”
特兰图道:“是我请青丽娜小姐来的。在这冬日里,也只有做点事才能打发无聊的时光。”
“是啊,真的很有趣。”青丽娜兴奋地道,显然意犹未尽,“我听说你们通过这种活动提供给牲畜月兑离被宰杀的命运的机会,是吗?”这在她看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不错。”子查赫德淡淡回应。看了眼静立一旁的阿萝,她低着头,在不易察觉地发着抖,似乎在极力抵抗寒冷,于是准备带她回营地。
谁知青丽娜谈兴正浓,“那么我想问一下,你们既然连牲畜都给了这样的机会,那么对于你们的奴隶,是否也同样有获得自由的机会呢?”她说得漫不经心,让人丝毫想不到其他。
阿萝却浑身一僵,听出了她的意图,她正在为自己寻找光明正大离开的机会。想到此,阿萝不由自主地看向子查赫德,心中有些矛盾,不知道他将怎样回答。
子查赫德一怔,没想到青丽娜会有此一问,顿了顿才道:“当然有。”但他并没有说下去。
倒是特兰图接了过来:“在我们的南面是辽阔的戈壁和沙漠,我们族规规定,只要奴隶是从那个方向逃离,我们必须放弃追赶。因为沙漠是我们地尔图人祖辈世代居住的地方,那里的恶劣条件我们比谁都清楚。无论是谁,只要有本事穿过沙海,就值得我们尊敬。”
听到这样的回答,青丽娜眼中亮光一闪,不着痕迹地瞟了眼阿萝,唇角露出一丝得意的浅笑。
阿萝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无法再思索。
也许这就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