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面,是星期一的早上。
靳狂到办公室已经十点半。少了颜夏的督促,他有幸每天睡到太阳晒,也因为少了颜夏,提不起一点办公的劲头。
今天,有点意外。
办公室的门敞着,传出细微的声音。
靳狂立在门口,安静地看着那个背影。
颜夏把处理过的文件整齐装进纸箱,没有来得及看的放在文件架里,还有一些没用的东西,丢进垃圾箱和粉碎机。她的东西一向整齐有序,收拾起来毫不费力。
整理完东西,颜夏坐下,抽来一张纸,把重要的事项一条一条写下来。写完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有遗漏,转身拿去放到靳狂桌上——
却发现了门口的人。
靳狂走进来,声音轻浅,笑容也轻浅:“你要离开?”
“嗯。”颜夏抿了抿唇,似笑非笑,“公司已经上了轨道,我也算功成身退吧。工作的事都交接好了,你放心,杨名士和程昀暂时分摊我的工作。如果短期内找不到接替我的人,可以让傅恒来顶我的位子,他的能力足以胜任。哦,这个给你。”颜夏把那张纸交给他,“这些是急需办理的事,我暂时就想到这么多,有什么事,让他们给我打电话吧。”
一块石头堵在胸口,压得靳狂透不过气。他刚想说什么,颜夏已背过身去,把最后一部分文件归类。
靳狂从口袋模出一个东西,递到她面前。
可爱的形状,漂亮的外衣,橙子味。
颜夏轻轻一笑,接过,“谢谢。”她随手将糖收进口袋。
冷淡的反应,不需再说什么。
“颜夏,不要走。”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缕幽叹,那样沉重。
颜夏沉默了一会儿,轻笑,“我似乎没有留下的理由。”
靳狂扳过她的肩,与她面对。
“不要!”颜夏惊恐地从他手中挣月兑。
两人同时怔住。
伤痕形成,不是那么容易淡忘。
颜夏难过地别开脸。
“如果你为那天的事生气……我道歉。”他从不向人低头。但他更知道,如果他不认错,颜夏永远不会原谅他,“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会对你造成伤害……”
靳狂一顿,又急忙说:“我的意思是,我没想到会伤你这么深。我承认,我是故意的……我当时气疯了,我一想到你和程昀间的亲密,就无法阻止自己的行为,我想伤害你,想报复你,想发泄心里的痛苦!从没有女人让我这样心痛……”靳狂深深一叹,“你让我尝到失败的滋味,失败而且无力挽回,那种感觉真的很糟糕……我恨,恨不得杀了你们,但又舍不得……一边被恨意焚烧,一边又拼命说服自己相信你,你能明白那种矛盾,将自己撕裂的感受吗?”
颜夏心痛,心脏像被处以凌迟极刑。
那样狂傲的男人,却甘心在女人面前剖析自己的心理,他将自尊、将骄傲全部放下……他没有说一句对不起,而是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自己深深的歉意……她明白,明白他挽留的心意,明白他懊悔的自责,但是……
靳狂自嘲一笑,“说出来,你恐怕不信。这是我第一次对女人认真,吃醋嫉妒这种蠢事,从来被我嗤之以鼻,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当这个蠢蛋。我相信你,也相信程昀,你们不会背叛我。可是,你在他家里过夜的事实,真的把我逼疯了……”
想起他之后做的事,靳狂深深忏悔,“现在我知道,你们不可能做我幻想的那些事,我不该怀疑你……”
颜夏向他走过去,静静地望着他眼睛,无比轻柔。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
颜夏抬起手,极缓,伸出食指,去碰他的手。靳狂心中狂喜,反手去握——颜夏避开了。
靳狂不解地皱起眉。
颜夏只是淡然一笑。
“这才是问题之源。”颜夏轻轻地说,“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我这样不洁罪恶的人,不配得到爱。”
“颜夏!”
“真的,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她能给你一切,那样才是真正的幸福。”颜夏的目光哀柔,淡雅的光芒惹人心生怜惜,“其实,我早该发觉的。男人和女人做的那件事……都是一样的……”
“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靳狂分外激动,“颜夏,我绝对不会再碰其他女人,你知道,我言出必行,我说出的话,一定会做到!”
颜夏轻轻摇头。
“是我不能接受。我对它有障碍……恐怕永远无法接受你……”颜夏泪光闪烁,凄然地望着他,“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如果不能消除障碍,就放弃。”
“那是……”
颜夏幽幽地打算断他:“我们无法结合,我很清楚。我不能那么自私,你是正常的男人,有正常的需要,让你永远守着我是不公平的。”颜夏轻笑,带着一丝轻嘲,“逼你一辈子禁欲,这现实吗?”
靳狂竟然无法反驳!
“分手是最好的结果。我们无法在一起,也不能在一起……”颜夏话音落下,轻轻一笑,陷入沉默。
太可笑了!他竟然被这么原始的理由打败,毫无还手余地!
欲,人性的根本。他不相信她没有!“一定有办法治好的,我们不是试过吗?可以牵手,可以亲吻,只要有耐心,我们一定可以化解心结!”
“不可能,已经不可能了。”颜夏低声讪笑。
“为什么?”
“我觉得脏。”颜夏的眼神瞬间冰冷。
靳狂愣住,随即心痛难当。
“我永远忘不了你们交欢的声音,永远忘不了你若无其事抱着那个女人的样子!”颜夏轻合上眼睛,一脸嫌恶,“不要再说了,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你让我觉得恶心!”
“可是它已经过去了!”靳狂不甘心放弃,“你以前就知道我有过其他女人,那时候你不是也不在意?哪个男人会对女人从一而终……”靳狂急糊涂了,胡言乱语,“不是,我是说,人都会犯错,你至少应该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
“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颜夏不自觉提高声调,“我可以给你机会,但那又怎么样呢?如果我的心病好不了,你能坚持多久?一个月?一年?五年还是十年?这样的情况下,你对我的感情又能维持多久?美丽不是一成不变的,等你看够了,看厌了,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女人围在你身边,你敢说你不动心、不动情、不动欲?”
“你为什么总拿未来假设?照你这样的想法,谁还敢恋爱,谁还敢结婚?不要把我看成种马好不好?男人动欲也要有感情的!”
颜夏不禁失笑,“拜托你考虑清楚之后再说话,动欲要有感情?那天,你们发生关系的时候已经先有了感情?”
“那天的事是意外!”
“你能保证这样的意外不再发生吗?”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说了一大堆,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不认真听的人是你!我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还在这儿胡搅蛮缠,脸皮真是厚到家了!”
“我胡搅蛮缠?你说的那些都是屁话,我要是听了你的才是笨蛋呢!”
两个人嗓门越来越高,越吵越热闹。
有了前车之鉴,听到声音的人急忙丢下手边的工作赶过来。小万兄弟俩动作最快,然后是伍辰光,程昀,杨名士,傅恒来得最慢。
几个人把门口堵住,目瞪口呆望着发生冲突的两人。
靳狂和颜夏越吵越离谱,完全偏离主题。开始那种淡淡忧伤的气氛早被火药味冲散,什么醒悟,什么反省,什么愧疚,什么怜惜,统统靠边站,当前分出胜负才是关键所在。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发现聚在门口看热闹的人。
颜夏又气又窘,“我不想再跟你吵架,总而言之两个字——分手!”
靳狂面子挂不住了。本来,他就被这个女人不讲理的态度气得七窍生烟,这会儿,她当着手下的面跟他提分手……这不明摆着,他被女人甩了吗?
“分手就分手,不过,是我受够你,先甩你的!”
颜夏一愣,“你幼稚不幼稚,争这个有意思吗?”
“我争什么了?事实就是如此。”靳狂冷笑,“我另结新欢,所以不要你了。”
这样的理由颜夏无法接受。她之所以说得那么轻松,全是念及他对自己的感情,为他着想才选择离开。当然,这里面还有其他原因,但是,他怎么可以说自己另结新欢?如果他先变心,那她这番牺牲到底为了什么?
“靳狂,你把话说清楚!”颜夏指着他鼻子怒道,“你跟那个女人有感情了?你要跟她在一起?”
“我想跟谁在一起关你什么事?”靳狂轻蔑地哼笑。
“你这个混蛋!罢刚你还苦苦哀求我留下,难道都是骗我的吗?你到底跟那个女人怎么回事?”
“我什么时候求你了?”靳狂心虚地往门口一瞟,故作冷酷地说道,“你想走随时可以走,我绝不拦你。”
“你别想岔开话题!我问你,你真的变心了吗?”
“真的,怎样?”
“我要理由!”
“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凭什么不喜欢我了?你这个见异思迁的混蛋!”颜夏狠踢了他一脚。
“疯女人,你有暴力倾向啊!”靳狂弯腰揉着痛处。下手真狠啊……“就你这脾气,这疯劲,哪个男人敢要你。你一个人孤零零当老处女也算造福社会了!”
话一出口,靳狂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抬头看去,颜夏果然脸色惨白,木然不动。
靳狂最后那句话,正戳中颜夏心中的伤痛。
患有恐男症,注定她孤独一辈子。然后……她不是处女。
“你……果然介意……”颜夏喃喃地自言自语,像丢了魂儿一样。
靳狂想安慰她几句,然而,腰还没直起来,便被一叠厚厚的文件夹砸中头部。
白花花的纸从天而降。
纸箱里的文件被颜夏拿来当武器,一摞一摞摔在靳狂身上。靳狂猫着腰,既不出声,也不还手。
纸扔完了,扔文件夹,文件夹扔完,扔箱子,箱子扔完,扔文件筐……举凡桌上摆的,手边放的,无一例外招呼到靳狂身上。
直到颜夏搬起座椅,看热闹的人们才反应过来,必须冲过去“护驾”。
程昀负责颜夏,其他人把靳狂围了个水泄不通。
“好了好了,再打出人命了。”程昀夺下颜夏手里的“凶器”,好言相劝,“靳哥无心的,你千万别当真。”
“他讽刺我!还诅咒我!”颜夏声音尖锐,推开程昀,也不管谁挡在前面,扑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你的心被狗吃了!狼心狗肺的浑球!我就是暴力,我就是疯子,今天不把你打到鼻青脸肿,我咽不下这口气!”
靳狂忍半天了。他推开身边的人,火冒三丈地狂吼:“颜夏,你适可而止!男子汉大丈夫不跟你小女人一般见识,你不要得寸进尺!”
“去你的男子汉大丈夫!”颜夏飞踢一脚,靳狂再度蹲下避祸,“你这个粗鲁野蛮的原始人,除了打架、斗殴,你还会什么本事!有能耐拿出你那套野蛮手段对付我啊!”
“别以为我不敢动你!你再骂一句试试!”
颜夏挺胸向前冲,“我就骂你,白痴、笨蛋、无耻的流氓!满脑精虫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禽兽!我真后悔认识你!”
颜夏怒吼完毕,浑身颤抖,粗喘着气。
靳狂愣住了。
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吭声。
“哼!”颜夏抄起自己的手袋,毫无留恋地走掉。
女人发威……不是一般厉害呐。
瞧瞧这满室狼藉,瞧瞧这灰头土脸的男人……靳狂还维持着半弓的身子,头发变成鸡窝,帅气的衣服上印了好几枚脚印,有的在腿上,有的在胳膊上,还有一个在……
战况惨烈。
想想几分钟前,那位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男人抱头蹲地,比落在警察手里的小毛贼还凄惨……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感慨——怎么就忘记拿摄像机拍下整个过程呢?
靳狂一边模着发疼的后脑,一边直起腰,“她到底是不是女人?”
“噗——”小万兄弟一不留神没忍住,笑出声来。
由此可见小万兄弟俩定力不行。其他人,如傅恒、杨名士,纵然心里笑翻了天,表面也丝毫不露破绽。程昀和伍辰光占了笑容常在的光,这种时候,不笑才让人起疑。
靳狂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好嘛,一个个都等着看他笑话!
“老伍!把夜总会顶尖的小姐都叫来,今晚在别墅狂欢!”
“头儿,冲动是魔鬼……”老伍擦汗。靳哥怎么不长记性呢?上回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啊。
“去他妈的魔鬼!”靳狂一脚踢翻桌子,“这世上又不止颜夏一个女人,我就不信离了她,我活不了!”
烟、酒、女人。
治疗失恋的三大法宝。
斑分贝、重低音的舞曲环绕室内。桌上,美女们扭着水蛇腰,大跳艳舞,极尽诱惑。
幽静的花园,面目全非,那些珍贵罕见的花草,被无情践踏。满满一屋子的人只顾着喝酒、享乐,哪会理睬是否踩到娇女敕的花朵?
靳狂左手搂一个,右后搂一个。想抽烟,纤纤玉指送上,想喝酒,香滑小舌踱口。软玉温香,醉生梦死,还有什么比这更快活的?
这就是神仙般的日子。
“靳哥,这间别墅真漂亮。”左手美女轻刮他的脸颊,“瞧这儿的布置,一定是准备金屋藏娇用的吧?”
呵,哪壶不开提哪哪壶。老伍喝了一口酒,跟杨名士对了个眼。
杨名士拍拍身边的女人,示意她过去把那个女人替下来。靳哥窝着火呢,为了安全起见,小心为妙。
左手美女换了个班,右手美女又开口:“靳哥,您偏心。”
“哦?”靳狂心不在焉地应付。
“阿娇上次回去,跟我吹嘘把您伺候得多舒服,我就不信我比不过她……”右手美女轻呵一口气,媚声道:“靳哥,也给人家一个机会嘛。”
靳狂的脸色顿时黑了一半。
伍辰光已经开始擦汗。
在这么响亮的音乐下,右手美女的话依然被其他人听了个仔细。跳舞的不跳了,陪其他男人的不陪了,一窝蜂围在靳狂身边献殷勤。
伍辰光和杨名士被挤出来,互看一眼,颇为无奈。
女人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靳狂既不觉得烦,也不觉得厌,因为他压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个房子里有太多回忆,都是关于颜夏的……他还记得,第一次吻她时,她跑到卫生间足足吐了五分钟。也记得,她撞见他和女人在床上,脸色苍白地跑掉……
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
初见时的冰冷,像从极地回来的人一样,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后来,他才发现,这个像冰一样的女人,发起火来比火山还猛。她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咆哮,气势丝毫不输他。
当然,她也有怕的时候。尽避害怕,却倔强地不肯承认。哪怕站不稳,也不接受别人的帮助……胆色过人。可其实,她一点也不坚强。心里藏着甩不掉的痛苦,真正的她又胆小,又脆弱。她只是用坚强、用冷漠来武装自己。
他见到了最真实的她,赤果果、毫无防备的她。她痛苦地揪着心口,诉说着绝望……活着,痛苦。
如果不是为了唯一的亲人,她一定早早就结束自己的生命吧。是吗?那样,他们也不会相遇了。
对了,她说,她后悔认识他。
那个楚楚可怜的女人转眼变成张牙舞爪的小野猫……唉,连最后的告别,也这样与众不同。
他真的生气吗?
也许。
但,他更想用愤怒掩饰痛苦。
靳狂闭上眼,脑子里全是江暮讲的那个故事。她经历了那么多悲惨,那么多伤心,他却不能保护她……真的,很不甘心!
“靳哥,你说嘛,今晚到底要谁陪你。”右手美女不依不饶地晃着他。
“滚……”
“谁?我没听清。”
“都给我滚!”靳狂怒号。
众女全都呆住了。
“听不懂我说话吗?”靳狂倏地站起,指着满屋的人,“滚,都滚!”
美女顿时作鸟兽散,不到十秒钟,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伍把音响关掉,和杨名士站在旁边,一齐望着那个颓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