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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捕快俏杀手 第5章(2)

他把目光凝在桌面一盏烛光中,追忆的神情使脸上蒙了层缥缈的雾纱,缓缓说道:“人总是很贪心,有了金钱又想权力,有了权力又要享受,要娶天底下最美的女子!耍尽手段,强取豪夺,终于娶得天下最美的女子为妻,初时沉醉她的绝代风采,肤浅地贪恋她的容貌身子,造了座豪华的宫苑,如养金丝雀一般将她深藏在宫苑里,不允任何男子看她一眼。但,仅仅过了一年,他就厌倦了她的容貌、身子、一切一切……

“他又开始寻觅有别于她的另一种美丽,又开始新一轮的追逐。而她,仍被锁在冰冷的宫苑,尝尽甭独;也只有她,痴顽地爱着自己生命里唯一的一个男人,傻傻地盼,盼他终有一日会洗心革面,会真正去懂她、怜她、爱她,终有一日,她能得到他的心……

“她为他生下一子,他却从未抱过这孩子,她和孩子都成了摆设,名义上这孩子是他正统的继承人,他却从不拿正眼看这孩子,听孩子哭,他会烦、会骂、会打,谁也不能束缚他,他想怎样就怎样!她却不死心,枯等、痴等、傻等,年少轻狂、中年风流,那么年老时呢?他总该收收心了,总该回到她身边安稳度日了吧……

“可惜,她没有盼到那一天,他还未老,却已染上了风流得来的病!有权有势有钱的他于是贪图起长生不老,遍寻秘方,还拜得一位道长为师,求长生不老术,并将道长接到家中,金银供奉。这道长着实可恶,偷偷觑得冷宫中她那绝代芳容,起了邪念,蛊惑诱骗他,称自己有长生不老丹,但是需要拿她来交换!他信以为真,竟然无耻地将她送到道长面前,这时,她才彻底认清他残酷自私的本性,所有的期盼成了泡影,绝望的她在他面前饮剑自刎!她死了……终究还是死了……”

语声哽咽,莫无心突然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溢出。

“无心?”扶九天慌了神,他说的话令她心惊。

她只知他有一颗洞察一切的玲珑心,实不知只有经历了,才会领悟,才能看得更透彻。

他摇一摇头,放下手时,眼角泪痕犹存,眼中却盈满了嘲弄的笑,“想知道那个贪婪自私的男人结局怎样吗?”

“不!”她握住他的手时,不禁皱起了眉,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冰凉凉的,是因那痴顽女子的死而悲痛吗?她不多问,只是不愿看他落泪。

他仍是摇头,仍是笑,“那个男人死了,是被吓死的!她死后的第三天,半夜里,他居然看到一身白衣的她站在他床前,她的手还没有伸过来时,他竟活活吓死了……他至死都不知道,这世间哪有鬼,哪有长生不死的人!那晚站在他床前的,是他和她的孩子,一个像极了她的孩子,他却从未正眼瞧过这孩子,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嘲弄讥讽的笑掩不去他眼中的恨。

扶九天心惊不已,“这是故事,还是真实?你是打哪儿听来的,还是亲眼目睹了?”

母亲自尽,父亲又被活活吓死,那孩子如若活在这世间,是满怀恨意、愤世嫉俗?还是无法承受打击,神志疯癫?

莫无心闭一闭眼,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平复一下情绪,淡淡地说:“不记得了,或许是听来的,或许是亲眼目睹,总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就算经历了痛苦,随着痛苦根源被深深埋葬,之后,就是一个崭新的起点!

娘亲说过她是为爱而生下他的,他也应该为爱而活。而恨,只会毁了一个本性纯良的人,恨也会造就一个魔鬼!

他不但长得像娘亲,连性子也同娘亲一样——饱经人世磨炼,仍保存着一颗童心!向往美好、渴望幸福,同时,也努力亲手创造美好、追求幸福。只是,他也同娘亲一样傻,爱上了一个本不该爱的人!

娘亲的爱平静孤单,无奈中包含了深切的希望与宽容,只不过那个男人不可救药。娘亲的死,使他难以谅解,心中也永远藏着痛——她不值得为这样一个无耻的男人而死。一个希望破灭了,还可以再寻觅一个!她是这样的好,只要把那些可笑的三从四德,把那迂腐不公的、却自小强加于她的愚蠢思想当狗屎一样唾弃,她就可以拥抱另一番广阔自由的天地,直至寻觅到此生的真爱!

她的傻,他不会重复!因此,他唾弃荒谬的朝政,痛恨当今昏君,藐视不合常理、不合人心的律令,耻笑一些表里不一的官员,同情受强势欺凌的弱小庶民,并愿尽自己所能去帮助无辜受难的人!

“近墨者黑!九天,我真的真的很不希望你混迹官场。”他坦白心声。

扶九天笑了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碧执的人儿呵!他无奈地摇一摇头。她仍有她的坚执,他无数次的劝,终究什么都没有改变!

“你可真执拗!”他微恼地点点她的鼻尖。

扶九天挑了挑眉,“不错,我向来执拗!我只是不明白,你究竟喜欢我哪一点?”

“哪一点?如果要细分,那就……你的眼睛!还有,你的脚!”

“脚?”她愕然。

“所有的女子都裹足,只有你,你的脚真实自然,完美无缺!”他呵呵地笑,掩饰不住开心的样儿。

她却微恼,“你是在笑话我吗?”

女子裹足萌生于五代,推广于两宋,如今女子不裹足就等于找不到好婆家。三寸金莲遍地是,她算一个异类,只不过,自打丢掉缠足布起,她就不曾把自己当一个女儿家,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天网是堂堂男儿身,直至遇见无心,她突然介意起自己那双天足来。

岂料,他瞪了清澈的眼眸说:“我就是喜欢你这双自然健全的天足,不像那些折弯了脚趾,解开裹足布时脓水、臭气一并流的畸形东西!”

他的“完美无缺”原来是这个意思。他爱的正是毫不做作的她,人工雕琢粉饰的东西再美也失了自然的灵性,耐不住久看!

只有他,能透过一具皮囊看到她心里去!

他的眸窗清澄无瑕,却非天真无知,而是蕴藏了洞悉一切的智慧,有一颗不沾“肤浅、媚俗”尘腻的玲珑心!

这样的他怎不叫她渐渐迷恋!

因了他的赞美,她未沾酒,却有些醉了。

一顿饭吃了足足两个时辰,多半是在饮酒谈心,藏在厨房角落里那坛子高粱酒被拿出来饮得点滴不剩时,莫无心已醉了,软软地趴在桌上,眉眼弯弯地望着她,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晃动,“一个九天、两个九天、三个九天……怎么有好多个九天哪?”

扶九天捉住他的手指,微叹:“你醉了。”

“胡说!”他摇摇晃晃地站起,双颊酡红,醉态可掬地笑,“我是人醉心不醉!”

看他站在那里像个不倒翁似的左右晃摆,她忍不住发笑,搀扶着他往外走。

他一手搭着她的肩,一手胡乱舞动,口中唱:“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又指着夜空中一轮清新婉丽的月,问她:“知道那是什么吗?”

看来他是醉糊涂了,她好笑地说:“那不是大饼就是月亮喽!”

他把头一摇,指指月亮,又指指心口,“明月如我心!”

“嗯?”她不明白。

他对月浅吟:“众星朗朗,不如孤月独明;照塔层层,不如暗处一灯。”

“唉?你真个醉了。”净说些她一知半解的话。

“错!”他竖指轻摇,“众人皆醉我独醒!”又一指千里香后院外隔着一条胡同的一座豪宅,问她:“知道那是什么吗?”

豪宅门檐底下悬挂两盏外蒙彩绢的灯笼,上面蘸墨写有大大的“王”字,应是王姓人家的府邸,她答:“王府。”

“错!”他一本正经地说,“这明明是一幢鬼宅!你怎都看不出来?”

“鬼宅?”她诧异地挑眉。

他点头,“这里面住的都是鬼!大鬼、小表、凶鬼、恶鬼,还有一只专门吃人的鬼!那只鬼狡猾得很,我几次出手都没能捉住他,下回捉住了,定要将他打回十八层地狱去!”

“净与我打诨!”她笑骂,只当他是醉人醉语。

“错!”

又来了!她无奈地扶额,岂料这回他只道出一个“错”字,却没了下文。

她诧异地抬眼,见他正凝神盯着某一处,顺着他视线所指的方位望去,王府护墙一扇侧门“嘎吱”微响,开了一道缝隙,门内探出一颗脑袋,左右一瞄,大约见胡同里没人,门内的人才放心地把身子也挪到门外。

借着月光,她看到从门里出来的人身形猥琐,尖嘴猴腮,一双豆大的眼睛贼溜溜地四处张望。她讶然张口,正欲出声,莫无心赶忙捂住她的嘴,在她手心写:看到没?大鬼出来了!

大鬼?她暗自皱眉,从王府侧门出来的人形迹可疑,贼头贼脑的,凭一个捕快的直觉,可以肯定那人半夜出门准没好事!

那人谨慎小心地左右张望,始终没有发现刚从千里香出来站在阴暗角落里的二人,便缩着脖子,蹑手蹑脚地沿着墙根一步步穿出胡同,趁夜色的掩护,往城北方向蹿去。

扶九天心生疑云,正想跟踪那人去一探究竟,却被莫无心一把拉住。

“九天,我困了。”他以手扶着额头,昏昏沉沉地眯着眼。

扶九天只得打消追踪查探的念头,扶着他回到客栈,看他安然入睡后,她回到隔壁那间客房,和衣躺在床上,一时也睡不着。

无心回到她身边,悬空的心也踏实下来,于是,月曜的影子又浮现在她的脑海,十日期限已过了一半,她却没有任何收获,不免有些焦急,追寻月曜踪迹已有三年,她所经历的种种细节翩浮在脑海,却梳理不出一个头绪,心绪异常纷乱,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竟睡着了。

睡梦中,隐约听到一缕笛声,猛然惊醒,她弹坐起身,侧耳聆听,果然有笛声!

今夜的笛声异常清晰嘹亮,令她有一种月曜在召唤某人的错觉,匆匆开窗跃至屋顶,觅着笛声而去。

潜入城北一幢府邸,笛声由宅子里头传来,她追至宅子深处一座废园,笛声戛然而止。在遍地枯草乱石的废园里四处搜寻,不小心踢到一块突起的红褐色石头,废园中一块地面猝然裂开一个仅容一人进出的洞口。沿着洞内一级级的石梯往下走,石梯尽头是一座颇大的地窖,其内并未存放粮食干果,而是被布置成一间华丽的暗室,四壁绘着栩栩如生的图,中间一张床铺,帏帐半掩。她上前撩开布帐,只见床上躺着一个女童,手脚被粗麻绳绑在床柱上,昏睡着,稚女敕的脸上还残留着惊恐惧怕之色。

放下帏帐,绕过这张床,后面是一扇透明的云母屏风,透过屏风,她清楚地看到两个坐在茶几旁的人:一人耷拉着脑袋,看不清容貌;一人背对着她,正在沏茶。

背对着她的那个人穿一袭银色劲装,肩披透明素丝裁剪的披风,披风扣子上镶嵌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蚕丝编织的腰带上挂一枚拇指大的金葫芦,并斜插着一支银亮的玉龙笛,一头乌亮的长发随意束起。

发丝微拂,那人猝然转过头,露在纯银打铸的半月形精致面具下的两片妃色唇瓣冲她弯起一道笑弧,泠泠清亮的语声响起,那人见到她竟是无限愉悦,“你来了呵!”

扶九天整个人像是呆了,久久才从紧绷的嗓子眼里迸出两个音:“月曜!”她苦苦追捕的人近在咫尺!

月曜的眼中盛满笑,如招呼一位久违的老友般异常热情地说:“许久不见,你好吗?”

扶九天有些哭笑不得,生硬地答:“好。”

“快进来坐啊,我给你泡着茶呢!”月曜冲她招手。

暗暗扣住腰间锁链,她绕过云母屏,一步步走至茶几边。

月曜指指身边的座位,“请坐!”

她并不推辞,入了座,唇边含着浅浅的笑纹,竭力保持冷静。一坐下,她才看清对座耷拉着脑袋的另一人的相貌——尖嘴猴腮,正是半夜从王府侧门溜出来的那个人!看他目眦尽裂、口角溢血、浑身僵硬,想必又是被一曲《勾魂引》诱发恐怖的幻觉,活活吓死的。

“又是一个死在月笛令下的人!”她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淡然道,“杀那么多人,夜里你还能睡得踏实吗?”

月曜微微一笑,“我哪有杀人?那些人不都是自己被自己吓死的吗?你看到床上那女童了?就因为这个男子恶劣的嗜好,这里有多少年幼无辜的生命夭亡!犯下这等天怒人怨的罪,这个男子理应受到惩罚!”

“这本是捕快做的事!”月曜指着座位上的死人,愤慨地道,“就因为他是枢密使的长子,吏部办案的人明知他做了丧尽天良的事,却不闻不问,视若无睹!”

听月曜提及不称职的捕快,她只觉脸上如同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痛,无语凝噎。

“我知道,你与他们不同!”月曜话锋一转,“你是有良知的人,为何明知月笛令下都是该遭报应的恶人,还要与月笛令为敌?你已不是朝廷中人,何须为丞相奔波效命?”

只为一句誓言、一个承诺、还有……她微叹:“只因你是杀手,而我……”

“你已不是捕快!”月曜暗暗皱眉。

“是!我已不是捕快!但只有抓住你,我才能将功补过,重返名捕门!”完成爹的遗愿,达成她此生追求的一个目标!若不然,她从小所受的苦、所有的努力岂不白费?

“血肉身躯且归泡影,何论影外之影?你为何非要执迷不悟?”

人终有一死,名利权势也终归泡影,为名利忙碌一生,成为被名利驱使的奴仆,这种人活着何其辛苦!她不了解名利背后有几多空虚、几多痛苦!追逐名利权势时失去的,岂止是纯真!岂止是诚实!岂止是良知!为何,她不懂得欣赏名利场外无限轻松美好的风景?

一番苦口婆心的话,她毫不领会,以往她能想到的,就是夺得名利时成功的感觉定会令她陶醉。之后的事,她尚未经历,不懂呵!

看她保持沉默,无声地排斥自己的劝告,月曜无可奈何地叹息,把沏好的一盏茶递过去。

黄金碾畔缘尘飞,紫玉瓯心翠涛起。月曜方才熟练的沏茶手法,令她想起友人相聚时斗茶的情景,斗茶讲究的是泉甘、器洁、天色好、客人佳。而此刻,无甘甜的泉水,桌上的茶具器皿是死人之物,不洁之物,天色嘛……半夜三更,自然看不到明媚的风景,客人……她自嘲地一笑,对于被活活吓死的主人来讲,她与月曜都不是客。因此,这一杯茶,她无心品尝。

“怎么不喝?官场不是最讲究这些吗?苏轼先生曾说‘前丁后蔡相笼加,争新买宠务出意’,如今你已巴结上丞相,这位相爷与元祐党禁时的蔡京蔡相爷可有得一比,‘前丁后蔡’还得再算上你家相爷才全嘛!”月曜笑言,极尽讽刺。

“大胆!当今宰相岂容你这刁民胡乱评价!”

扶九天挑眉,推杯站起,撩开衣摆亮出随身兵刃“天网”!她与月曜之间终须决斗一场!

月曜面不改色地坐着,看看她手中的锁链,突兀地说:“过了今夜,我不再是个杀手了。”

她一愣,“什么意思?”

隐藏于面具下的脸盈满笑意,月曜动情地说:“我已找到了携手相伴一生的人,今后只想与她跳月兑俗世纷争,平淡度日。”

跳月兑俗世纷争、平淡度日?何其耳熟的话语,她愕然震愣,手中的锁链突然沉重起来,重得几乎握不稳它。

“知道这是什么吗?”月曜指着桌上一盏茶问。

从茶的香味,她判断:“云龙一品,又称瑞龙翔云!”

此类龙凤茶,只有皇室中人才能品尝到,月曜又是如何得来的?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月曜披风上那颗夜明珠。

“不对!”月曜摇摇头,“我为你泡的这盏茶,名叫……相见欢!”

相见欢?扶九天觉得好笑,这哪是茶名?

“相见欢是吗?”抖一抖锁链,她不想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地说,“我与你相见,确实欢喜!只因,天网终于有机会网住月曜!”

“哦?”月曜眼中隐隐闪动着狡黠之芒,突然伸手指向她身后,似乎十分诧异,“咦?快看!你身后的那个人是谁?”

扶九天冷冷地笑,没有回头。上过一次当也就罢了,他以为用同样的方法还能令她再上一次当吗?

“别枉费心机!今夜一战,你我谁都躲不过!”她的膀臂已蓄足了劲道,只待瞬间爆发出致命的一击!

天网出击,月曜是不能与之硬拼的,以往一旦撞见追踪笛声而来的她时,他只能凭着绝妙的轻功月兑身,这次,也不是个例外!

月曜缓缓站了起来,走至屏风边,猝然指向她身后,大声叫出一个人名:“莫无心!”

扶九天心神狂震,霍地转身望向身后,烛光幽幽,在她身后墙面上照出一道颀长的人影,依然是她自己的影子!

她又上当了!

回过头来一看,果然!屏风边已不见了月曜的身影。她除了苦笑还是苦笑,真个佩服了月曜,连她最牵挂的人姓甚名谁,他也能了如指掌!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难怪月曜见到她时,还能轻松愉悦地给她沏上一盏“相见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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