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街头很冷,雨中夹着细小的雪粒,把街道和大楼打湿,灯光在里面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灯红酒绿,红尘十丈,说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吧。
冰冷的空气像鞭子一样抽在没有穿大衣的身上,开始人会哆嗦,走了一阵,倒觉得这样冷着不错。
冷是一种奇异的刺激,令头脑昏沉的人清醒起来。
这条繁华的街道,两边的橱窗装饰得十分漂亮,有人进出的时候,会带出里头的暖气。多半是女人,每个人都打扮得很漂亮。对于这个衣着漂亮而单薄的东方少年,她们都投过来好奇的目光,其中一个,擦肩而过之后蓦然回首,“晓安?”
晓安茫然地回过头来,看到一张脸,视觉系统好像已经和大脑中枢月兑离关系,无法辨认这到底是谁,直到进了酒店,暖气扑面而来,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整个人才清醒过来。
是周太太。
“我来买点东西,”周太太说,“你怎么在这里?子殷呢?你们没在一起?”
子殷,子殷,周子殷,殷……晓安又打了个喷嚏,这一回,眼泪都快涌出来。茶的热气薰到脸上,简直变成了催泪剂,晓安努力地吸着气,其实是白费力,因为,并没有泪。
眼睛很酸很胀,但,是干的。
周太太着急了,“是不是子殷出什么事了?”
“周子殷……周子殷……”晓安抓住她的衣摆,仰起头,声音无法自控地颤抖,“周子殷真的是同性恋?”
周太太脸色一变,叹了一口气,轻轻抚了抚晓安的头,“你都知道了?”
再也没有比这更沉重的答案。晓安的心,笔直地沉进绝望的深渊。
“那个人……”周太太沉吟了很久,仿佛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开口,“子殷的母亲去世之后,子殷得了抑郁症,那个人——就是雅丹臣——据说是加勒比海岸某个小柄的王储,认识一些有超凡能力的人,是他让子殷能够正常地和人交往,因此他们一直在一起,所有人都没有反对,等到情况变得有些不正常,谁反对都没有用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轻轻叹了口气,“或者,不该说‘不正常’,我们还是太保守了,殷家的人在西方生活得久了,对于这一点很看得开,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怎么去阻止。”
七年前那个小男孩的脸,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因为他是那样的漂亮,望向人的时候,又是那样的冷漠。
也许他在那一刻,心里就再也没有长大。一直像个孩子一样,需要别人宠着爱着,千依百顺,一旦得不到满足就会变得异常残忍,尤其是对自己最亲近的人。
每一个在他身边的人,都必须忍受他时时冒出来的利刺。这样一个男孩子啊,也许本来就只适宜像幅画一样让人远远地看着。
“子殷跟你走得很近,那个时候……我们很希望你们能在一起……你爷爷那个时候就说要带你回家,我和禀良再三恳求,你爷爷才同意让你再呆一阵。”周太太轻轻拍拍晓安的肩,“好啦,什么都别想啦,我带你玩几天,然后我们一起回去。”
是的。回去。
在一锅稀粥似的脑袋里,这是最最清晰的一个念头。
晓安非常疲倦地点点头。
从真正意义上来讲,晓安从来没有旅游过,但周太太是个非常好的向导和游伴。她带着晓安看各处的景点,讲解它们的历史,又带着晓安去购物,吃正宗的法国大餐。
到了这里晓安才明白,自己那次去过的法国餐厅果然很正宗,但也果然很会宰人,价钱比这边贵了几乎两倍。周太太解释说法国人非常注重食材的新鲜,开在中国的餐馆,原材料也要空运过去,因此才格外地贵。菜上完了,甜点很眼熟。
扒子一揭开,干冰的烟气就逸开来,像仙境,花瓣和冰淇淋掩映其中,芬芳,美丽,就跟晓安第一次见识它的时候一样。
冰地温泉。
眼泪毫无预兆地流出来,像是泪腺失控似的。想捂住脸已经来不及,“对不起。”她扔下一句,冲进卫生间,在里面一直按着抽水马桶,水哗哗地响,可以掩盖住压抑不住的哭声。为什么要哭呢?哭有什么用呢?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做这种事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周子殷的脸,周子殷的眼睛,周子殷微笑的样子,周子殷漂亮的指尖,周子殷身上淡淡的香气……都在甜点的烟气里重生,在这块方寸之地重生。明明全身上下每一个神经末梢都知道什么叫做“不要再抱希望”,竟然,竟然,还是会这样痛。
五脏六腑从来没有这样沸腾过,像是有谁把她的肚子变成了一口油锅,浑身上下,每一寸都觉得快要焦掉了。力道太大,抽水马桶的按钮再也不弹上来,于是水一直流一直流,就像她的眼泪一样。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多的眼泪。
如果被妈妈或者姐姐看到的话,会欣慰她终于有像女孩的一天吧?
她抹了抹眼泪对着镜子里的脸嘲讽地笑了一下。
笑得像哭一样。她给了自己两个耳光,皮肤和肌肉一起热辣辣起来,终于,让她自己看起来顺眼一点。
周太太在洗手间外等她,眼神那样柔和,像一个母亲,什么也没问,晓安也什么都没说,外面在下雨,寒风卷着雨丝往衣摆里灌,非常冷。周太太带她到附近一家小店坐下,给自己一杯咖啡,给晓安一杯热可可。点完之后,忽然问:“想喝酒吗?”
“好。”晓安低低地说。心里又一次愚不可及且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个人,如果拿这话来问他,永远不会被拒绝。
“我第一次失恋的时候,就是一个人跑出来喝酒。”周太太望着窗外的雨丝,“那也是冬天,也在下雨,呵,也在巴黎,这真是一个伤心地。”
“要是有佟爷爷家酿的白酒就好了。”晓安说,她想念周家塘,想念那一排排的老房子,想念傍晚屋顶上冒出来的炊烟。非常非常想。
“很烈吗?”
“嗯,我爷爷一喝就醉。”
“那还是不要,这种时候啊,就该这样慢慢地喝,慢慢地醉,然后慢慢地,把事情想清楚。那次啊,我一个人喝了一桌子酒,自己不能回去,就打电话叫他来接我。”
“他来了吗?”
“唔,来啦。”
“那他还是喜欢你的吧。”
“不,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殷紫绶,一直都是。”周太太喝了一口咖啡,忽然微笑,“看,我现在说起这个名字,已经不用喝酒了。”
晓安有点发怔,“你说的是周先生?”
“嗯,那是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也是最后一次。可惜,对于殷紫绶,他也一样。我们两个啊,真是同命鸳鸯。”
“可是……可是周先生还是和你在一起了啊!”
“哦,这个,”周太太拢了一下自己烫得云雾似的头发,她保养得很好,肌肤细腻,淡黄光线下极具风情,但眼神里,透出微微苍茫,“那是因为,殷紫绶不肯和他在一起啊。”
晓安呆呆地,咽下一口周太太给她点的酒,出乎意外的香甜,一点儿也不呛人。虽然比不上那天晚上周子殷给她喝的Chateatd'Yquem——哦不不,不能往这边想,她迅速把思维拉回来,“为什么?”
“嗯……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呢。我,禀良,殷紫绶,都是同学,我喜欢禀良,禀良喜欢殷紫绶,在朋友圈里,这都不算秘密。但是我们都不知道,殷紫绶喜欢她的绘画老师。那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画家,在她十六岁的时候,他被邀请为殷家唯一的女儿画一幅肖像——这是殷家历代以来的规矩——从那个时候起,她就爱上了他。但他已经有了妻儿,且也是望族。这段感情非常隐秘,直到有一天,她缺了好几天的课,我跟着禀良在一家小诊所找到她,那个时候,她准备做人流手术。”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美丽非凡的殷紫绶,脸上有一种灰白的光,“我必须开始新的生活。”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不再嫉妒她啦,因为她的爱情,远比我辛苦。我的父母都是医生,我提议让她回国做手术,这样便能天衣无缝。可是,就是在我们到机场的时候,那位画家赶来找她。隔着好几重玻璃墙,我们看到他焦急地穿过马路,一辆车撞在他身上……”周太太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他死了。就在我们面前,就在殷紫绶面前。”
“……”晓安屏息,“然后,然后殷紫绶就和周先生在一起了?”
“你没想看到她那时候的脸色……”周太太自己深深地沉进回忆中,声音里有一种很深沉的含糊,“我从来没有在谁的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神情,就好像在同一刻她自己已经跟着死去,当然她的确当即就昏死过去,送到医院的时候,殷家得到了消息,她怀孕的秘密再也不能隐瞒,而且她的主意已经完全改变,她说她要这个孩子。”
“无论如何,我要他。”
她还记得殷紫绶说这句话时的坚毅与笃定,像是神像一样不可撼动,没有人能够改变,“他死了,我活着……我活着,他也要活着……”
谁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殷家父母直接认为女儿的神经已经出了问题,在孩子的问题上,殷紫绶真的变得像一个偏执狂一样可怕,认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谋害她肚子里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禀良说:“紫绶,让我来做这个孩子的父亲吧。”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是没戏啦。”周太太笑着说,“我没想到他就这样打算把一辈子送给她为另外一个男人陪葬。他们十月结的婚,第二年四月,子殷出生了。子殷医好了紫绶的一切毛病,她重新变得那样美丽,那样聪明,像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与仙子,但同时,她不让禀良再待在她身边,她将禀良赶回国。”
“那个时候,我真恨她,可又真感激她。因为这样,我才能待在禀良的身边。他们一直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两年后,紫绶寄来了离婚协议书。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了那几张纸,一个男人会痛苦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那时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请她爱他,请她接受他,请她让他和她在一起。我就这样跑去瑞士找她啦,可她只是笑。晓安,子殷笑起来,非常非常像她,他们这种笑容,常常让人说不出话来。她说,既然你这样爱他,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我就哭了,我说,他只想和你在一起。她静静地看着我,说,他和你在一起,会幸福。”
那个时候,子殷走路还摇摇晃晃,但已经是个人见人爱的可人儿。他抓着母亲的裙摆格格笑,紫绶便抱起他,逗他玩。
每一次回想起这一幕,她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一对母子之间,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哪怕是带着丈夫及父亲名义的周禀良。
“禀良在协议书上签了字——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一件违逆她的事——之后我们三个人,一直像朋友那样联系着,紫绶谈起子殷的一切时有无比的热情,隔着万里之遥,我们也知道子殷会跑啦,会跳啦,会唱歌啦,还会弹琴啦。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的联系忽然断了,直到三年后,禀良来找我,问问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瑞士。”周太太喝完杯子里的酒,已经有些薄醺,“知道吗?那是他在向我求婚。紫绶病了,是癌症,最初检查出来时,她隐瞒了所有人,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恶化到不可救药。她给禀良打电话,如果想见她最后一面的话,就带着新婚妻子来吧。她说,她希望这个新娘是我。于是,我就成了周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