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的月牙挂在树梢,犹可见那泛白的月儿边缘含了些迷人的光晕。小筑旁的流水轻缓地滴在竹筒上,又“哒”的一声翘起尾部,点着池水里的小圆石子,在竹筒的尖尖顶部流下一条细细的流水,像是缩小的瀑布,又胜似银河。
这只是府内的一角,与主屋相隔较远,周围密密布着竹林,每当月色沉浸,清风吹拂,翠绿的叶子便窸窸窣窣地发出动人的轻喃,醉人双耳。
白沐风一袭青色布衫缓缓走在羊肠小道上,旁边培植的几株海棠清雅地开了,鼻翼飘来淡淡的芳香。
“表哥。”坐在小筑外的女子,露着一双白皙的脚丫轻轻地晃荡,看到他来了也只是淡然一笑。
白沐风快步走到小筑前,外袍一月兑就包裹住了她的脚,淡淡的语气里似含着责备:“千雪,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夜凉天冷这样坐着容易受风寒,你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体质。”
她轻盈地笑着,淡淡的眼眸里没有涟漪。自己的身体如何当然知道,自小身子骨比较弱,因为后天的调理也少了一些常人的喜怒哀乐,只泛着淡淡的情绪一天过一天。
喟叹一声,跟着他一起走进小筑。
“今日可有何好玩的事?”每隔几天,他都会来一次。虽然次次都是匆忙,但每一次他都会娓娓道来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听得她向往之,感慨之。
白沐风在床边拾来鞋子,弯下腰来替她小心穿上,“没什么大事。”
听闻他喜欢上了一女子,这还不是大事吗?
烛光悠然,轻轻摇曳的烛心映照着两人的身影。大夫说她体寒,需要后天精心调理,父亲特意命人在西苑修葺了这座小园林给她休养,平日里大家也不可以随意来打扰,那些亲戚姐妹们更是少来探门,唯一这一个表哥,从小到大都守候在旁,不管他有多忙都会来看望她。
日前听闻小雅说表哥在太后的百花宴上遇到了一见倾心的女子,大概近几日便会提亲。这是何等的大事,大喜事啊。她一直在等,等表哥过来告诉她这个喜讯,却等了又等,他依旧没有开口。
今日,他定会讲了吧?
“听说边关告急,北堂国正在蠢蠢欲动吗?”她挑起一个话题,虽然不出门,但是她还有两个包打听的百晓丫鬟,小雅和小清。
白沐风清淡地应了声并不愿多谈,拿东西挑起烛芯,又给她暖了暖茶,“今日的药吃了吗?”
自小她体弱,倒不是什么大病,但要像个正常人那般四处走动玩乐又不太现实,天天需要吃中药进补。
她指向另一张桌子的小碗,“都喝完了。”
那碗是青瓷的,画着细细的竹叶,由碗的底部慢慢地延伸出来,尤其的清雅。碗里还留着一点渣,细细一闻便是一股苦涩的药味。
“好,下次我再来看你。早点休息吧。”他关上小绑里的窗,悠然离去。
她怔忡地由着虚掩的门去看夜色里的月牙,弯弯如眉,皎白似玉。今日,他怎还未说起自己的事情?若她记忆无误,今年他该二十有六了吧?这般的年纪成家立业也不算早了。
“小雅,你说表哥恋慕尚家千金可有其事?”她低声询问贴身照顾的丫鬟。
小雅不假思索地道:“奴婢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即使如此,成亲之日大概不远了吧?
“但小姐……”小雅踌躇半晌,才吞吞吐吐说出另外一个实情,“听说尚家千金有个自小长大的青梅竹马,就算表少爷前去提亲,也未必成功……”
哦,是吗?她眉眼淡淡一挑。
这就是为何表哥不说的原因吗?他总是做着最有把握的事情,打只会赢的战。
小清已经把小筑外的东西清理干净,手里捧着一束海棠,轻然进来换了门边的花束,“不过这次表少爷不见得赢,看得出来那位尚家千金对相爷是情有独钟。”
她的眼一转,流连间波光潋滟胜似冷月,“相爷?”东野国正值年少青华,却满月复诗书雄才伟略的一朝宰相范姜轲吗?传闻中他为人谦和,温润如玉,但能在朝政里能立足,没有一定的心机谋略与决然狠心又怎能攀爬到那个位子呢。
表哥若遇上他,胜算大大减少。
几乎为零。
“小姐,表少爷征战沙场,歼敌无数,胸襟广阔之无人能及,若提亲失败也不会太在意的。”小雅马上安慰打圆场。
难道她们也认为表哥毫无胜算的可能吗?
她的眼眸转暗,沉若浮香。黑色的外袍披在她的膝盖处,温温间暖着,白皙而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外袍上的细绒,柔软如雪毛。
“小清,连夜入宫告知明日我苏千雪要求见皇后娘娘。”她相信以小清的轻功来回也不过两炷香的时间。
小清不知她意欲何为,但她们已经习惯了以小姐的中心为重心,眨眼之间便已没入夜色里。
清冷的夜空,只挂了一轮月牙,清幽银白,相辉交映。
屋内烛泪滴落,渐渐融化,又见细长烛芯。
她靠在床边,静思了一夜。
庭院深深,桂花飘香。
已是入秋,池塘里的荷花早已枯竭,只剩下几许飘零的枫叶旋转在池水之上,悠悠打圈。
苏千雪一身的锦衣正装,细长的腰带垂落于地,丝绸制的布料衣服上外带了滚烫金边的双线袖口,玫瑰红的颜色衬着泛金的衣领,远远望去如若仙子般飘逸。
“民女苏千雪叩见皇后娘娘。”她缓缓来到庭院桂花树下,朝着静然坐在石凳上的女子微然欠身。
自她踏入庭院,皇后便已看见她,只淡淡一笑,“免礼,平身吧。”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刚被赐了座就娓娓道来自己的心意:“皇后娘娘,民女大胆恳请您与皇上赐婚。”
“嗯?”皇后定是料想不到她一开口说的会是此事,意外地问,“谁,替你赐婚?”这个十多年都待在小筑养病的淡然女子,也会有七情六欲吗?看着苏千雪漠然自若的表情,不禁笑了,“你倒是说说,中意上谁了?”
苏千雪迎面直视,没有遗漏皇后充满戏谑的神色,清冷的嗓音里透露着一股眷恋:“当朝宰相范姜轲。”
一震。
皇后愣住了,不仅是被这赐婚对象一震更是被苏千雪眼底的坚定所震。这是一种怎样的神情,仿若心底最根部的地方打定主意要做到的事情,由着骨子里透露出清冷的高傲来,再渐渐转为眼神流露出来。
何时,她也有所求了?
“你与范姜大人又不曾相见,怎的就喜欢上他?”皇后尴尬地移开目光,心口还是未缓和过神。
别花飘落,树下石桌上雕刻的围棋棋局,凹陷的地方被花瓣悄然填满。她手挥一挥衣袖,打落一地的桂花,“耳濡目染已是记于心上,再见他的画轴一卷更是倾心。恳请皇后娘娘为民女做主,了了心愿。”
“但……”皇后眉宇之间充满了犹豫与矛盾,虽然与范姜宰相没有过多接触,但也知道他有一心爱女子,是为户部侍郎尚家千金。若答应了苏千雪,岂不是拆散了一对鸳鸯?
苏千雪忽地跪下来,衣袂飘飘,迎风飘扬,“皇后娘娘,民女此生非君不嫁。”话语坚决,更见黯然神色,“民女也知身子骨孱弱,自知配不上相爷,但……”她低低吸气,又婉转流连,“若不是真没有办法,民女也不会扰了皇后娘娘的清悠。”
“不……千雪,你知道就算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是会尽全力摘给你的。姐姐我……”话到此,又搁住了,皇后娘娘一声低叹,“此生我欠你甚多,这件事就算是绵薄的弥补吧。”
“多谢皇后娘娘成全。”苏千雪低着头,垂落的刘海覆盖住了她的眼,看不清她此刻眼底淡淡飘散开来的笑意,赢若春风。
“但若范姜大人拒绝……”
“他不会的。”苏千雪一字一顿地咬字清晰,她赌范姜轲在权位与情意之间,定会选择前者。
已跳入权谋暗流之中的人,又怎能不贪恋得来不易的势力。虽他贵为一国宰相,但势力却远没有七王爷的稳固,若加上国舅府的二千金这条裙带关系,自然妙不可言。
她起身回府,却听见身后低低幽然的轻叹:“千雪,何时你肯再唤我一声姐姐?”
“皇后娘娘,父亲大人说了,一日为臣将终身为臣,愿皇后娘娘洪福齐天。”不带感情地,轻语凝噎。
洞房花烛夜,烛火绵绵,张灯结彩。
宰相府内热闹非凡,喝彩道喜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一身火红嫁衣,嫣红的盖头巾下是一张娇弱的红颜。苏千雪端正坐着,左手覆盖在右手手背上,紧紧地拽握着,坐在床头。
身后是一袭红喜被,被子下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等吉祥之物,桌上是精心准备的酒和小菜,只等新郎官回房一起享用。
饿了一天,她只希望对方能早些回来,但……心里已知今晚的局面。
如预料所想般,过了子时他还是没来,轻然拉下盖头巾,柔软的布料润滑如丝。她对着铜镜细细摘下头顶的那顶凤冠。纯金打造的冠底,边缘点缀着细小的七彩宝石,正中央有一颗翠绿的宝石,在烛光下隐隐夺人眼球。但无论此冠有多么别出心裁,摄人心魄,也无人来欣赏。
打开衣柜,找出府里带来的平日衣裳换上,折叠好火红的嫁衣,小心放于柜子底部,再把凤冠也放在上头,才折回床边去寻思如何处置盖头巾。
这本该是新郎官挑开的神秘红盖头,今日由她自己摘下。
拿着它走到桌边坐下,再次转头看了眼门边,悄无声息,连个服侍的丫鬟也没有。小清和小雅还在国舅府内处理些琐碎之事,过来也要后日了。
堂堂相府,原来如此之冷清吗?
烛光摇曳,窗外树影婆娑。
美酒佳肴,她没有不享用的道理。
菜式还算清淡,蛮合她的口味。只轻啜一杯酒,红晕熏染满面,淡淡散若桃花,姣好面容清丽迷人。
今夜,月色撩人。她睡得安稳,淡定自若,已知夫君的抉择与自己往后的生活。
次日清晨。
丫鬟照例来唤醒新娘子,前往大厅一起就餐。宰相十六已失双亲,这成亲之后的请安之类已省略。她起身梳洗一番,做往日打扮。
一身碎花衣裳,多披一件雪纱外衫,莲步轻移,却比范姜轲还早到大厅。
桌上八碟小菜,热气腾腾。丫鬟见她来,立马盛了一碗粥递于她前。
她颔首轻笑,拂袖而坐。
范姜轲走进大厅便是见到她那盈盈一笑,胜似月之光华,又轻如淡漠之菊。碎花绣工精简的衣裳衬得她身形婀娜,那一撮由耳边轻飘出来的发丝更显严谨之中的凌乱美。
“范姜夫君。”她瞧见他,起身微微欠身。
犹挂在唇角的笑意尚未散去,勾勒着带起弧度。
此景纳入眼底,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窥不见一丝思绪,只清冷地点了点头,坐到她的对面。
倘若这是四方桌子面对面则是互相尊敬,如宾相待,但摆在眼前的是圆桌,桌边镂空雕刻了花鸟虫草,精美之处更见雅致。他们中间各隔了两个位子,看似默默对视,实则遥遥相望。只怕以后将是相敬如冰吧,她心底一阵轻叹。
丫鬟替他添了稀饭,她轻然一笑,“范姜夫君,入秋了该多吃些莲子清炒百合。”这道菜原在小筑也很爱吃,没想到这里也有,心里自是欢喜。
范姜轲淡淡朝她一瞥,温雅的神色微有所困惑。眼前的女子就是传闻里非他不嫁的任性国舅府二千金吗?她的姐姐贵为国母,母仪天下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了,若不是上月皇上在大殿赐婚说起,他还当真不知道国舅府居然还有一个二千金。
她的眉色很淡,但弯弯似若柳月。无波的眼眸里迷蒙一片,瞧不真切那眼底的眸色到底是褐色多些还是黑色多些。她的肤色偏白,但唇红齿白也不见病态,这般看似漫不经心与世无争的女子也有热恋发狂的时候吗?对象还是他?
“苏……”他咽下口中的粥,张口欲言又停住了。
“千雪。”她替他补充完整,想来他是只记得自己娶了个国舅府的二千金。温婉的笑意弥漫在脸上,她低头继续吃百合。色泽女敕白,入口酥滑,唇齿难忘。
他微微一哂,温雅的嗓音犹若午后的秋日暖阳:“苏……千雪,我想你也知道我的事情,我爱怜星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但既然我已娶了你便也不会再有纳妾之想。”这对于怜星也实属不公。
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坦白,她欣赏之余更感兴趣知道他的目的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