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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欢 第六章 回头的惨痛(1)

总有些孩子过于早熟。有的是天生如此,有的是生活环境迫使他如此。早熟的孩子多半性格冷淡或乖戾,懂事乖巧的只占少数。而斯欢,既是原因中的后者,也是那其中懂事乖巧的一个。

早熟的这个孩子,不管多么不开心,多么委屈害怕,也还是会在大人面前挂着软软的可爱的笑容。不管多不甘,也还是会在哥哥的欺负下,乖巧地继续站在角落里。不管多难受,也还是会违着心意,狠心地不断欺辱邻居家那个最最喜欢的女生。

他对四岁时发生的事情,意外地有着无比深刻的记忆。从记事起就鲜少见到的亲生父母,终于在他四岁那年春天,毅然决定为了继续实验,去往国外,把他送到了大伯父家里暂住。当时妈妈松开他的手,把他交到了伯父的手里,只是弯模了模他的头,就和爸爸一起转身离开。他独自留在这片土地,从此挤进了伯父伯母的家门。

他们是善良温柔的夫妇,对他和亲生骨肉一样细心关怀,他那时就明白,他独自站在这里,只应乖巧地听话尊敬,再没有大哭大闹胡作非为的资格。

扮哥斯非和妹妹斯璃都是善解人意的孩子,对他的到来并不排斥,有两年左右的时间里,斯欢几乎忘记了身处这里的缘由,以为自己真的就是这家里的孩子,真的有权利享受哥哥和妹妹该有的一切。

七岁那年夏天,随着伯父一家搬到新的大房子,宽敞明亮,他和哥哥有了一个共有的大卧室,比起这个,更高兴的是认识了对门简家的小女孩,初次见到时,是阳光满满的午后,小他两岁的女孩穿着苹果绿的小裙子,嘴里含着棒棒糖,大眼睛乌黑乌黑,可能连她自己都无意的,对他露出一个毫无杂质的糖果般甜蜜的笑容。从此,他满心满眼的,全是她。

只是总有些年长男孩子的矜持,只喜欢在暗处静静地看着,看她笨笨地跑,跌了满身泥巴,也不哭,很懂事地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土,继续欢快地跑跑跳跳。含笑看着她总是欢欢喜喜的模样,听她格格的清脆的笑声。喜欢趴在窗台上,看她在楼下和附近的女孩子们一起捉迷藏,奇怪的是,无论她藏在哪里,他总能很容易地就发现她。

很喜欢很喜欢,每天看着她,就觉得世界无比美好,连对爸爸妈妈苦涩的思念,都像掺了蜜,变得甜美起来。

渐渐地,发现哥哥也开始和他做相似的事情。经常看着月琪,去和她说话,逗她笑,和她一起在柔软的风里奔跑,直到有一天,他们结伴在楼下跑闹,斯欢独自在窗口看着,还来不及体会不知名的难受,就看到斯非抬起头,挑衅地看了他一眼。

从此,斯欢知道,他默默维持的小平静,很快就会被打破。

没过多久,伯母带着妹妹外出的一天,斯非把斯欢拦在卧室里,警告他以后不准再喜欢月琪,月琪是他的。小孩子的话往往比成人更要伤害人心,他并不懂得什么是分寸,只是像独占玩具般恶质地威胁着。斯欢不答,过了好半天,才说:“我喜欢月月。”他倔强地扬着头,与斯非平视。

斯非气极,挥拳打他,刚刚长大的男孩子,力气惊人。两人扭成一团后,个子高的斯非居然打不过斯欢,情急之下,怒吼而出:“你有什么资格和我抢!你爸爸妈妈早就死了!要不是我们家,你就是个孤儿!”

小心翼翼支撑起来的小小世界,在这一刻,蹦成散落一地的细碎尘埃。

斯非惊觉说错了话,但碍于面子,反而更加凶猛地揉打斯欢,大喊着“不许告诉我妈妈”,把斯欢像布偶一样推打进桌子下面。小小的男孩毫不反抗,呆呆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咬住嘴唇,不敢出声地泪如雨下。

聪明的厮打,伤处全被衣服掩盖,脸上光洁如初。哭过后,斯欢不停地哑声说着不相信,斯非更气,晚上父母回来,把他推到书房门口,故意大摇大摆走进去,撒娇地问灯光下那对慈爱的夫妻,“妈妈,弟弟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不来接他?”伯母蹲下来模他的头,“妈妈不是告诉过你,他的爸爸妈妈做实验的时候出了意外,已经去世了。你要记住,绝对不要和弟弟提起。”

门外的斯欢,蜷缩在墙角,拼命咬着嘴唇,哭得全身月兑力。

他的世界,在那个夜晚,彻底地破碎。

那样深刻的痛苦,他竟然就那么忍耐着,始终没有表现出来,他贪恋这个家的温暖,他不知道自己如果连这里都失去了,还能不能生活下去。听了斯非的话,从此再也不敢和他争抢,靠在窗子下面听着月琪在外面大笑,也不敢站起来去看。

但那女孩如诱惑,竟更进一步演变成忍耐的痛苦里唯一的蜜糖,他无法自控,想要靠近,想要沾染上快乐,于是强迫自己,彻底转换了方式,让自己,成为她最讨厌的那个人。

冷嘲热讽,欺辱逗弄,所有她害怕的讨厌的,他全部做全。最爱的是她的笑容,却在渐渐长大的漫长岁月里,只能以她的怒火和眼泪得到安慰。只有那些,才是专属于他的,而那蜜糖般的笑容,他再也不敢奢求。

在阳光下看着月琪对着他生气或是大哭,在暗淡处看着月琪对着别人甜甜微笑。他饱受煎熬,却仍不后悔,至少,他还能接近她。

明明可以一直开心快乐地生活,因为他横插的一笔,使她成长的岁月里平添了无数坎坷委屈,他那么自私,有时连自己都痛恨,却无法停止。

他喜欢她,喜欢到极点,但只能以这样的方式。

斑中时,他心爱的女孩已经长大,曾听过身边同学议论着低一届的那个很可爱的女孩,说些轻佻的玩笑。他就已难忍怒火,将对她心思不纯的人一一修理。她却偏偏逆他而行,非要找到一个优秀的男友和他较劲,她找一个,他便打一个,什么优等生,什么好孩子,他全都不在意。直到第十四个男生,他心酸不已地挥出一拳时,正好被她撞见,他愤怒之下说出那么伤人的话,从此,他们的距离,更像是远在天涯。

月琪不只是讨厌他。月琪已经开始痛恨他。

他这样想着时,心脏抽痛不已,却在安慰自己,很好,很好,这样的话,自己对月月来说,依然是独一无二的。她会永远记得他,她会永远记得最痛恨的那个人,斯欢。

斯欢这个名字,能作为这样的存在,已经很好了。

扮哥依然对她殷勤,他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一起,也不想知道。十八岁那年,他努力地考上了著名的重点大学,学费是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各种竞赛奖金,他唯一一次任性,就是填志愿时遵从自己的愿望,放弃了伯父伯母喜欢的医学,选择了自己热爱的服装设计。

离开这个城市的前一天晚上,伯母来到他的房间再次对他叮嘱生活常识,他难忍心中难过,一半是对伯父伯母的感情,一半是对父母的思念,在那个夜晚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而伯母更是泪出眼眶,对他说出了他早就知道的关于父母的残忍事实,末了,居然含着泪笑望着他,说:“月琪是个好女孩,伯母知道你很喜欢她。你骗得过别人,骗不过我,不要顾虑任何原因,面对感情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好孩子,不要再躲避,等她长大了,你去亲口告诉她,你喜欢她。”

他震惊地望着面前慈爱温柔的亲人,呆呆问:“我可以吗?”

伯母微笑着点头,“当然可以。”

那时月琪还在上高三,学习辛苦,焦头烂额。因为伯母的几句话,他突然萌生了从来不敢有过的心情。或许可以,或许真的可以,对她说出真话。

一年后,月琪顺利考上大学,斯欢大一结束,在那个假期里,斯欢没有回家,苦心准备全国服装设计大赛,在大二那年的冬天里,他用一袭晚礼服,得到了设计生涯的第一次冠军。他怀抱着这份巨大的欢喜,在简月琪生日的这天,赶回家乡的城市。他要用这个作为生日礼物,告诉她,他一直以来,都那么的喜欢着她。

那个冬日格外的冷,大雪覆盖天地。因为得知他获得了全国的冠军,伯母开心不已,打算给斯欢惊喜,让斯非和斯璃先去了对门简家准备庆祝生日,他们夫妻瞒着斯欢早早来到火车站,接他回家。

那时天已黑了,大雪漫天,即使灯光明亮,也看不清眼前事物。斯欢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在车站等他,出来后就径直走向路边打车回家。车都已经走出一小段,他才敏锐地听到有人在高声叫他,忙回头去看,才看到漫天风雪里在后面追着的伯母,这时车子刚刚过了一个十字路口,他连忙下车惊喜地向他们跑去,却就在通过斑马线的时候,迷蒙风雪里有辆卡车直冲而来,呼啸着从伯母的身上开过。

他多想,那时能走快一点,和他们一起死在那辆卡车下。

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已经随着他们一起死去了。

他是不该得到幸福的人,所有带给他温暖的人,全部以那么惨烈的方式离开。他不该存在,如果没有他,或许所有人都会健康快乐地生活着。

他却不能死,他必须继续活着,因为他亏欠,哪怕把自己的命双手捧出,也无法偿还欠给斯非兄妹的债。那对善良温柔的夫妇,像亲生爸妈一般温厚的伯父伯母,是因他而死。

伯母下葬后,他和意外平静的斯非,带着几乎疯狂的斯璃,悄无声息地离开居住了多年的家,卖掉这所房子,省吃俭用让斯璃继续读书。安顿好后,他在一个无人的深夜里回到旧居,把得到了冠军的礼服悄悄放在简家的门口。

第二天,斯欢独自离开这座城市。

他不是他自己的,没有权利享受生活,他必须把能给的,全部还给他们,才能安心。简月琪这个名字,永远只能是心底最深处不能开启的隐秘,他强烈的渴望,渴望多年,但再也没有资格伸出手。

寂静的午夜,简月琪盖着西装外套,蜷在工作室的长沙发上熟睡。似是做了什么梦,眉头浅浅皱着,有些不安地转动身体,嘴角逸泻出轻轻的呓语。

斯欢伸手模模她的额头,竟是有点发烧了,连忙轻手轻脚地翻箱倒柜找出些退烧药,去倒了开水,吹到不烫了,才轻柔地摇她醒来。

简月琪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浅淡灯光下,是记忆里无比熟悉的脸。

“斯欢……”她一张口,才觉得口干舌燥,“你这个混蛋怎么在……”

还不等她说完,斯欢已经把杯子和药一起端到她面前,声音温柔得让人心软:“听话,先把药吃了。”

虽然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但简月琪还是很听话地把药片吞进去,喝了点水,更觉得身上虚软,头晕目眩。把斯欢的西装往上扯了扯,神志有些糊涂,绵软地低喃:“斯欢,你是斯欢吗?”波光荡漾的眼睛直直地望过来,纯净如两汪湖水。

斯欢的手顿住,很浅地笑了笑,“我不是。”

“你不是?”简月琪很怀疑地看着他,眼前越来越模糊,终于放弃探究,开心地笑起来,“你不是他,太好了,我最讨厌他……”

斯欢苦笑,拍拍她的肩,助她入睡,“我也最讨厌他。”

“我讨厌他……讨厌死他了……”简月琪不住呢喃,小声说,“今天晚上我坐在门口等他,等了好久好久,他才出来,我本来有好多话想说……可是头突然很晕……”

斯欢胸口堵了堵,轻声安慰:“那就不要说了,睡吧。”

简月琪乖巧地点点头,“其实刚才打算说的……都是想故意气他的话……谁叫他不吭一声就让我欠他人情……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她的头在沙发的靠垫上拱了拱,短发乱成鸟窝,软绵绵地笑。

有那么刹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寂静,让斯欢陡然之间心如擂鼓,呼吸困难。

她眯着眼,蜂蜜般黏软的语气轻声喃喃:“其实我最想跟他说……他要是不讨厌我该多好,他如果不欺负我……该多好啊……我真没用,直到现在,他欺负了我好久好久,我心里面,”她苦恼地拍拍胸口,“心的最里面,居然还是希望,他能稍微地喜欢我……”

世界在这一刻全部静止了。清晰回荡的,只有简月琪绵软酸涩的心事。听在耳里,字字如同惊雷。

简月琪把脸埋进靠垫里,传出的声音闷闷的:“斯欢,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不要让我误会……我会受不了的……我会……以为你喜欢我的……只要……你能对我好一点点……”她蹭了蹭,转过头,双眼迷蒙地痴痴望着已经呆住的斯欢,露出一个如糖果般甜蜜的微笑,轻声说:“如果你能对我好一点点……”

一切苦苦支撑的理智彻底土崩瓦解,在她的笑容和眼神里不值一提,斯欢像着了魔,再也不能控制,扶住她的肩膀,左手穿过颈下托住她的后脑,倾身上前,小兽般吞没她淡红柔软的嘴唇。

对不起,请允许我,只放纵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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