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阜是个繁华的城,有灰色坚固的城墙以及同样色调的低矮民居。灰扑扑的黑土街道,牛马走过,便是一阵尘土飞扬。
雅安和白木在一家客栈前停下,没有人相迎,他们只好自己把马儿拴在客栈门口。
说是客栈,其实不过是三四间普通房屋合并在一起的简陋客舍,供行脚商人歇宿。客栈前堂的房顶很矮,里面又窄又暗,地上铺着脏旧的毡子,一个背微驼的老人正盘腿坐在毡子上编织着筐篮一类的物什。
两人走进去时,他只是抬头看了眼,指了指后面,“房间都是空着的,客人们自己挑一间住吧。”说完,竟又埋头做自己的事去了,态度很是随意。
雅安也不介意,引着白木往后面走去。穿过一个狭窄的天井,三间紧挨在一起的屋子出现在面前。每一间里除了供睡觉的大通铺以外,什么也没有。
雅安选了正中那间。
安顿好一切,她到天井中打水供两人洗漱过,然后又到前面去弄了两碗热腾腾的羊肉面回来。连着数日吃的都是又冷又硬的干粮,汤面入肚竟是觉得无比的舒服。吃过后,雅安还有些意犹未尽,但看白木脸上却没什么反应,和吃干粮时一个样,心中不由犯嘀咕,这人的味觉是不是和眼睛一样有问题?
吃过面,白木双脚一伸躺到了床上。雅安坐在那里数自己身上的铜板,琢磨着还够用多久,什么时候要出去挣钱的事。
铜板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白木脸上的表情一如冷硬的大理石,让人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些什么。隔了一会儿,雅安拿了一串钱揣在身上,然后收起其他的。
“阿木,我去给你请大夫看眼睛。”挨到白木身边,她道。
白木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没有回应,连眼皮也没动一下。
雅安便道他是睡了,凑过身去亲了亲他的唇,吻到他唇上残留的羊肉味,想到自己的必然也一样,不由想笑。
“我去给你请大夫,你在这里等我啊。”她又说了一遍,手伸进他放在一旁五指微曲的手掌中,与他掌心相贴。那一会儿,她感觉到他的手动了下,却不是握紧她的手,而是抽离。
他是醒的。那么她的话他有听到了。雅安想,忽略掉心中的失落,站起身,拿出梳子梳了梳辫子,这才往外走去。临出门时,还回头看了一眼。
要找医馆并不难,只要在路上随便抓一个人问就好,何况雅安长得好看,指路的人更分外殷勤,直接把她带到了地方。
大夫不肯出诊,因为整间医馆就他一个人,看病的人不少,出诊一趟要少接几个病人,在白天并不划算。
雅安哪里肯轻易放弃,一直在那里等,直到病人少下来,而那时天色已渐暗了。死说活说,才把大夫拖出门。
“他不大理人,大夫你可别介意。”
“他眼睛中了毒,看不见。不知道能不能治好?”
“大夫你一定要给他治好,多少钱都没关系,如果不够,我可以想办法去赚。”
“大夫,如果、如果他的眼睛真治不好,你也别当他面说啊……”
一路上就听着雅安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听得大夫直摇头。
日头落下了西边的草原,暮色降临。街两旁一些土屋檐下挂起了沾满灰尘和污迹的灯笼,提醒着赶路的人那是可以借宿的地方。昏暗的灯光照射在灰土街上,影影绰绰的,让出门在外的人愈加觉得孤独。
雅安一个人说着话,大夫很少回应,突然之间有些心慌。她出来这么久,他不会以为自己丢下他跑了吧?不,不会,她有将包袱放在他身边,他应该不会乱想。
草原上的风刮过低矮的城墙,扬起尘土中残留的牛羊骚味,也许是夜晚的温度较低,因此并没有白日的闷人。
蹄声骤起,数匹高大的的骏马从前面街口驰过,雅安只来得及看清上面坐着的是些高壮汉子,约莫有十来人之多。
侧脸,赫然发现大夫脸色苍白。
“那些是马贼。”他说,声音微微颤抖。
“他们不会在城里做什么的。”雅安安慰他。马贼虽然狂戾凶悍,却不会在城里乱来,因为他们不时也要在城里备办一些必须的用具,把这里弄得人心惶惶,对谁都没好处。
大夫眼中射出强烈的恨意和恶毒,“他们还有什么不会做的!这群丧心病狂的恶狼早晚要遭报应!”
雅安突然觉得心中发毛,下意识地搓了搓双臂,笑得有些干,“晚了。咱们快走吧,大夫。”不用想,也知道马贼肯定对这大夫做过什么。这草原上受过马贼危害的人并不在少数,只是马贼强悍,又来去如风,没什么人愿意主动去招惹他们。而那些企图去剿杀他们的,都再没回来。久而久之,人们都闻马贼之名而丧胆了。
大夫阴冷地看了她一眼,又恢复了开始的安静。雅安却被那一眼看得浑身都凉飕飕的,不过惦记着白木,也没多想。
总之,无论白木的眼能不能治好,她都会跟他离开这里,离坦那人远远的,找一个更合适他们的地方住下。
她可以挣钱,还可以给他生一大堆的孩子。莫名地,雅安脑中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唇角不由悄悄地上扬。
分离总是在一转瞬间的事。当雅安还在为两人编织着美好未来的时候,一切却突然断了,就像一条原本看着很平坦而没有尽头的大路突然在前面出现一道绝壁深渊一样。
我去给你请大夫,你在这里等我啊。
她一直记得走之前说的那句话,自然也记得他如同以往那样的漠然表情。
她始终不明白,明明他愿意给她亲吻,愿意任她拥抱,任她依靠,为什么却总是吝于对她表示出一丁点相应的回应?
只是这些不明白在她回到客舍面对空空的房间时,突然变得都不重要了。那个时候她知道,即使他一直对她冷漠,只要他在她身边,她也会觉得满足。
“来了两个汉子,长得和那位爷很像。那位爷就跟他们走了……没和老汉打招呼。”驼背店主说。因为客人已经付了住宿的钱,所以去哪里,他也就管不着了。
“往哪个方向走的?”
店主摇头。
雅安丢下大夫撒腿跑出了店,茫无头绪地四处搜寻着那个人的身影。从城东找到城西,再从城南找到城北。城门关了,街上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一条条深黑的巷子像恶鬼张开的大口一样,吞噬着雅安心中的勇气,将恐惧和孤寂散播。
抱着一线可以遇上的希望,她一个人游荡在深黑的夜中,直到黎明。
曙光乍现的时候,雅安心中的希望却已黯淡熄灭。回到客舍,店主坐在门口借着还不算太亮的光线编着篮子,仿似一直没停下过。
包袱还在,马儿还在,他什么也没带走,也什么都没留下。
雅安突然感到很茫然。她计划的未来中他占了一半的位置,如今那一半空了出来,她要怎么继续下去呢?
牵着马儿,背上包袱走上人逐渐多起来的大街,她没尝试在客舍等他。她很清楚,白木是不会回来找她的。只是,她应该去哪里?
坦那人那里是不能回去了。骑着马慢慢地在人群中走着,直到太阳升上正中,雅安仍然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
如果一直呆在怨鬼谷就好了。那一刻,她想。又或者,不来远阜,只在一个又一个部落间流浪,也许白木就不会走。要不,她没在大夫那里呆那么晚,也许他会带着她一起走……
阿木……雅安眯了眯眼,觉得太阳晃得人头有些昏。
街边两层土屋二楼的窗口处探出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让街对面的水果摊送个哈密瓜过去,乌黑的大辫子从肩上滑落,又被她用手甩到了背后。
前面突然一阵混乱,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突然逃窜到雅安的马前,在马受惊扬蹄前又飞快地绕了过去,他的身后追着几个穿着褴褛的汉子。
这样的场景雅安太熟悉了。还未看清那些人,已有人叫了起来——
“雅安……天哪,是雅安!”
坦那流民混饭吃的招数不外是,让孩子或女人去接近被他们看中的肥羊,或偷或骗弄到钱,其他窥伺在一旁的人再一哄而上,似帮忙受害人,其实是阻拦其他想要帮忙的人,好让自己人逃走。
雅安在那几个汉子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脸色微变,目光溜向街角,果然那里坐着监视游民行动的克格勃。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脸上有着不加掩饰的兴奋。
不及细想,一扯缰绳,雅安策马撒蹄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狂奔起来。原本混乱的街道立时更乱了,人们争相走避,怒骂之声不绝。
不能被带回去,不然恐怕再也见不到白木了。慌乱中她脑海中冒出的竟然是这个念头,而不是担心即将受到的惩罚。
“快去牵马,别让她跑了。”身后传来克格勃急怒却又兴奋的大喊声。显然他没想到还能见到雅安,而且是她一个人,这个事实让他浑身都发起热来。
雅安知道如果这一次被他抓回去,除了做他的玩物,就再没其他活路,于是脚下愈加凶狠地踢着马肚子。
策马在城里狂奔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很快就有兵士出来干扰,但是因为雅安的马儿正在疾驰中,除了在旁呼喝命令,一时之间也没人能上前制止。
两个四五岁大的孩子跟着一个背上背着婴儿手中又拖着一个两三岁女圭女圭的妇女随着慌乱的人群往旁边闪避。一个孩子手中拿着的风车落了,他跑回去捡……
雅安脸色惨白,想要勒住马,马儿却跑得狂性大发,再不受控制。
尖叫声不知是出自那个背着孩子的妇人,还是雅安,又或是旁边的人群。一条人影突然从人群中掠出,一把抓住雅安胯下马儿正扬高的前蹄,“轰”的一声,雅安在反应过来前已从马背上跌飞出去,马儿侧摔在地,痛得厉嘶出声。
雅安被摔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挣扎起,看到一个须发猬张铁塔般的汉子正站在她的马旁,目光冷冷地看着自己。此时她已顾不了这许多,没敢耽搁,在人群聚拢被围困住前,她连马儿也不要了,一瘸一拐地往人烟稀少处钻了过去,不是走偏僻的巷子,就是从开着门的人家户中穿过,却不敢出城。
途中有人骂,有人拦,却都被她疯子一样的狠劲吓住,等回过神,人影已不见。
身上的蛊一直没有发作过,所以雅安便知道,白木还好好地活着。她从来不让自己去想,他给自己下的蛊是真是假,唯有那样,她才能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两个人还有牵系。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日泽纥儿城驶去,车内除了雅安外,还坐着一个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的女人,两个商贩,还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不大的车厢被挤得满满的,充斥着一股混和着牛羊骚气和小孩尿骚气的汗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