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明年。
一场变故打断了所有的畅想,在他得知那个消息的时候,如此轻易地就做了决定,再狠心地把消息传达给她。
“这就是你的决定?!你家经商失败,需要十万两银子缓解生意危机,你就把自己给卖了?”丫丫恶狠狠地看着他,像是要冲上去揍他一顿。
“不是十万两,是三十万两。”他望着她补充道,把她的轮廓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刻画,“那家的老爷说,只要我和他家小姐订亲,不仅借给我们十万两补这次的漏洞,还多拿二十万两给我们额外扩展生意。”
因为对方说,非他不可,为了家里,他答应了。
只是他也知道,在他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与她再也没有未来。
“好,你把你自己卖了三十万两。”她伸指指着他,反倒笑了,“你还说你不会做生意,我看辛二少爷会做生意得很!”
“是我对不起你,你莫要恨我。”他深切地望着她。她忘了他也好,只希望她别恨他。
丫丫直直盯着他,突然用冷冷的语调一字一字对他说:
“你可知道?只要你跟我说,别说三十万两银子,就是三十万两黄金我也能拿来给你。”
他摇头,她不可能有,她年幼不知金银的价值,就算她出身富贵之家,也不可能有那么多钱。
而且他也不想要她的钱。
“过几天我就要走了,我要去他们家,学做生意,这样以后才能和他家小姐成亲。”
“你住口!”她跳起来,不愿听他说“成亲”两个字。“你走你的!不用跟我说!以后你和我没有关系!我不认识你!这个,”她掏出腰间玉佩,向他砸过去,“还给你!你愿意给谁就给谁!”
玉佩打在他小腿上,然后掉到地上,打得他很疼,他却只注意去看,那块玉有没有摔碎,幸好,没有摔坏的样子。
“我的荷包还给我!”她向他伸出手。
他突然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也跳起来,用力捂住怀里,“不给!这个我不能还你!”
“你耍赖皮呀!拿回来!”她向他走一步,吓得他退了好几步。
“我不能给你,你想要我什么都行,这个不能还。那,那个玉佩你拿回去。”他还存着幻想。
“我不要!我要你东西干什么?”她仍是看了那块玉一眼,却又狠狠地别开眼,“你都要和别人成亲了,留着我东西干什么?快还回来,别逼我跟你动手。”
他当然知道如果她来抢他绝对会输,但是他抱定被她打破头也不还,隔着衣服将荷包更用力攥紧,他坚决摇头,“死也不还!”
那是他最重要的东西,他唯一想留着的纪念。
丫丫看着他,突然冷笑出来,“不还算了,一个荷包罢了,反正我也不在乎!”
她不在乎他在乎,他仍是紧紧握住,生怕她是在诈他。
丫丫又看他一眼,倏地转身飞上墙头,走了。没多说一句话。
他一直维持攥着荷包的动作,直到好久,直到他觉得她再也不会回来。
他走回丢那块玉佩的地方,那块玉还躺在那里,再也没有人把它拾起来带在身上,他拣起来轻轻抚掉上面的土,下一刻却又以手指扒土,在地上挖了个坑,将玉佩郑重放在里面埋好,无色透明的水滴悄悄滴在手背上。丫丫,既然你不肯要,也不肯再回来,我就让玉佩在这里等你。
深夜暴雨突至,他在睡梦中惊醒,手里抓着荷包,又猛然记挂起园子里的玉佩。疯了一样跑出来,在白天扔玉佩的地方模索,模来模去,却只抓到满手泥。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他看清地上一个个雨水冲刷过的坑沟,玉佩不见了。
他跌坐在地上。
四月立夏日,大多数春花已谢,杨柳却愈加浓翠,梅子也开始黄熟。正是风暖水也暖的时节,辛梓修接到了齐幽容的邀请,与她同去泛舟游湖。
游湖?他手上漕粮的事正忙到紧要处,怎么有闲暇跟她去游湖观景?
但是大小姐的邀请还另外附了一项补充:如果二掌柜不去,恐怕他的漕粮不能装船。
他刚听到时是有点气的,她怎么能如此任性又拿私事搅乱大事?可细想后忆及自己也有事要问她,这两天来放在心中总是牵念,而漕粮之事价格比他想的要略高,恐怕不能立即谈妥,左右还有何掌柜和主管粮号的掌柜,他缺席一日半日并无大碍。
想到这些就并不那么介意了,游湖就游湖罢!
与齐幽容一同骑马到了湖岸,齐家的船早等在那里。他今日才了解到她为什么总爱以面纱或帷帽覆面,以前以为她不爱见人或搞些玄虚,但现在想来,她大概是图个清静、不愿惹事,否则以她的姿容若常常在街上招摇,她想不学齐天傲常去打架也不可能了。
上了船,齐幽容摘下面巾,见小鹿和板儿端上茶水和点心,就打发他们各自去外舱游玩。
“你们先去吧,我和二掌柜有话要说。”
小鹿当然是听小姐的,板儿却瞄向辛梓修的神色,见他颔首才放心出去。
齐幽容浅淡一笑,并不介意,她总希望他身边有真心待他之人,哪怕有些许小毛病也只是最不重要的了。
“小姐明明是个性宽厚之人,又何必总是扮作恶人呢?”辛梓修温声质疑,仍是记着她为让他前来提的条件。
“有时候做恶人比较见效。”齐幽容弯唇浅笑。他不是就来了吗?
“可是如果我不来,小姐就真的阻止粮食装船?”
“你进行到装船那一步了吗?”她再笑眼看他。
他恍然了悟,如此算来倒是他平白将她往坏处想了。
“你也不必自责,其实我确是小心眼的人。”齐幽容收了笑,缓缓慢声道,“你日后就会了解了。”
他无言以接。只是她说日后……来日方长啊?他不禁想到了他与她的关系,微微赧颜。
“让我看看你的伤。”她望着他道。
辛梓修怔了下,因为在出神,慢了下才反应过来,“啊?这……”见她直盯着自己,忙将手臂背到身后,“这两日已经快好了,多谢小姐挂心,还是不看了吧?”这下他的脸红连她都看出来了。
“你怎么还这么腼腆啊?”齐幽容失笑,自顾搬来圆凳坐近,“你与我之间不用如此生疏吧?还是一定要有第三人在场?我叫进来一个便是了。”
他不是腼腆,以前见着她觉得安心,后来看清她的样貌,安心的感觉未变,但偶尔多了一丝慌乱,并不全是因为她的绝色姿容,而是她似乎总能引起他分神或勾动他某些朦胧的感觉。她于他,像是久别重逢又至关重要。
他本不是做作繁缛的人,当下心里很快坦然,“不用再叫人了。”他自己拉高衣袖,解开绑缚的布条,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板儿早上替他换药时他已经看过,伤处全然封口,已经快好了。
齐幽容一直盯着他拆开布条的动作,微皱起眉,直到伤口完全展露,低头查看,眉峰才略微平缓。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圆盒,打开再为他敷上一层透明药膏,重新缠上绷带。
“这是?”他虽不懂药,但也辨得出味道不一样。
“另外向世伯讨的,不留疤。”她极淡的笑了下。
啊?他又不是女子,怎会在乎有没有疤。“多谢小姐费心。”他也只能如此说,感念她的心意。
齐幽容微勾了下唇,却看不出笑意。他心中不禁也微苦。见她收起药盒,他挪回手臂坐正,不料她竟忽然握住他的手。
他吓了一跳,不合宜的,想出言叫她放手,却感受到自她身上传来极深的哀戚,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在齐幽容心中,有些想说的却不能说出口,他可知道,她有多么害怕失去他?那一刻她宰了齐天傲的心思都有。她已经失去他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
“小姐别这样。”他轻声劝慰,不愿见她难过,甚至是恐惧。
她仍是不做声微低着头,想感受他的真实感更久一点。
“小姐别这样……”他再蔼声道,犹豫了下,抬起右手,轻拍了拍她手臂。
她慢慢松开手,再抬头时,已是一个灿然的微笑,无论怎样他现在无恙不是?“请你以后务必保重。”她看着他缓声要求。
辛梓修惊诧于她转变之快,但对着她晶亮的眼睛,仍是点了下头,“小姐也是。”他想到前两日她突然失踪之事,“别再做危险的事了。”
“何出此言?”齐幽容微挑起眉。
“我不问小姐在那天晚上去做什么了,但若小姐有闪失,我万万承受不起。”
“只要你别再有损伤。”她弯唇笑了下,站起身,坐回原处,“为了你,我可以杀尽天下人。”
他愕然所听到的,还有她竟可以如此轻淡地说出这事。
“别问我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你对于我有非常的意义,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她又回头对他笑了下。
小鹿掀帘进入舱中,看到的就是他们两个一人一边,一个欲言又止、一个背身回避的景况。“小姐,船开了好久呢,要不要出去看风景?”她笑着问道。
齐幽容看了眼小鹿,又瞄到她身后板儿臭着一张脸的样子,“你是不是又欺负二掌柜的人了?”然后又对板儿说,“别怕她,反正你又不是打不过她,如果有一天你把她打哭我一定不偏袒她。”
“小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小鹿惊叫,这是摆明了让别人欺负她嘛。
“怎样?你找那人来给你做主啊?”她轻笑,起身走向舱外,又回身邀请道,“一起出来坐坐吧。”
扬州附近的湖泊多由山间泉水下泄和附近河流水汇聚而成,再另有水道通向运河。今日天气晴好,湖中聚了不少游船。
小鹿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渔竿,架在船舷上和板儿比赛钓鱼,明明谁都没有钓到,却神气得好像满湖鱼都已标上她的名字。
齐幽容轻偎着栏杆,望向远处岸边的点点翠绿。听到脚步声走近,知道是他,也未回头便轻声道,“其实我刚才说让你的漕粮不能装船也并非全是虚言。”
辛梓修走过来站在她身侧,“愿闻其详。”
“只不过让粮不能装船之人是你,却不是我。”她笑着补充。
辛梓修挑起眉,这又是何意?
“你的粮价压不下来吧?价格不合适你当然不能同意交易装船。”她轻轻以手指扣着木栏,“其实齐家这次做的是转运生意,也可如一般中间商人一般,高价进再高价出便是,既然缺粮,又何愁卖不出去?你此时手上的银子怕是连五十万石的需用都有了。”她倚靠着栏杆,柳眉轻扬,抬眼笑看他。
“小姐这是考我,还是试我?”他维持刚才的气定神闲,“齐家转运漕粮不只为谋利,更为平抑物价、解民饥之苦。如果只为谋利,别的商人就能做,又何需齐家。只待江南早稻收获,那时江南米贱而北方因饥荒米价飞涨,到时再运去不是更大赚一笔?但赚了钱,怕是失了一个‘道’字。北方两京米价约是江南的四倍,已经相差很多,收粮之价还是能降就降吧。”
小鹿在旁边转过头,眨了眨眼,咦?辛爷有时候说话和小姐好像哦,都是“道”来“道”去的,难怪能凑一对。
齐幽容眉眼含笑,“那如果想让粮价降到合适,最需要的条件是什么呢?先生心中最合心意的价格又是多少?”
“时间。此时各粮贩都知道齐家大量收粮,抬着价都待着我方拖得不能再拖,届时也只能高价收。如果再有一月时间,我能压尽他们的水分。”他脸色不善地哼了声,又颇为自嘲地笑了下,“不过我中意的粮价,一石白米一两以下,怕是不可能了。”
再有一月时间能降到一两二钱银子已经很好了,这还要仰仗梅雨天将至,粮贩运来的粮不易储存。现在的粮价高居一两六不降,他连一两五以下的预期都未达到,那帮奸商分明是趁机有意抬价。只怨时间不待人,否则他能一点点耗干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