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是这么说的?”齐幽容正在写一封信,笔走龙蛇,挥言畅若行云流水。写满一页,再拿过一页信纸继续写,务必将各项步骤交待清楚。
“是。”何掌柜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虽然没明说,但我想他已经猜到是小姐了。”
“您是巴不得把这个烫手山芋趁早推给我吧?”虽没抬头,她却也知道这老滑头的心思。
“没有。”何掌柜摆手笑。
“没有才怪!”齐幽容抬脸看着他,“何叔,他可有为难您?”依她的了解,辛梓修平时待人虽宽厚,但绝不是可欺之人。
“为难倒还没有,只是他有一时气得急了,我怀疑他想一掌把我拍飞。”他做出一个后怕的表情。
“拍飞您?凭他?”齐幽容轻笑,带着几分调侃,“别以为我不知道,您别的功夫我拿不准,这逃命的轻功可是一流的,再加上看人眼光预知别人心思一流,审时度势一旦市场不好出手速度一流,这三项合起来号称‘齐家一溜’,他有本事拍飞到您吗?”面前这位分明是齐家第一滑头。
何掌柜佯装恼道,“这是谁这么嘴碎传我的闲话,看我不去找他理论!”
“您理论是以后的事,二掌柜的事,我也猜他推测得差不多了,就烦劳您把他带来吧。今天也该见一见了。”她转头向丫鬟,“小鹿,叫人准备一下,等会儿咱们前厅见客。”
吩咐完,她取饼晾干墨迹的信纸,两张叠在一起折叠好,再取饼旁边早已写好的信封,没有装入里面,而是一齐交给何掌柜。
“差人走陆路快马送往泗州,具体事项我都已在信中交待好了,照做便是。”
何掌柜接过信展开看了,眼睛突然一亮,不由赞道,“小姐真是大才!如此大手笔,怕是连大掌柜也要叹服了。”
“您过奖了。”齐幽容点了下头,“给关中和家里的信可送出去了?”她这次要设计的事需南北两处同时进行,若是有一处不当,就不是给辛梓修捣乱那么简单,而变成拿北方众多性命开玩笑了。
就像辛梓修所说的,生意得失尤可担待,人命谁担得起?
何掌柜将信纸按原来的折痕重新折好,装入信封,然后才回答道:“三天前就以飞鸽送出,这两日许是应该到了。”
“那便好。”停了片刻,她突然眼波流转,笑道,“您说,这事儿我稍后怎么跟他说才好?还是什么也不说继续憋着他?我倒真想看看他气急了是什么样子。”
哎,可惜她从没看过他生气是什么样子,不知该归功于他脾气太好?还是她根本没有机会?
还没玩够哪?何掌柜忍不住想翻白眼。真是上一世的冤孽!
他极罕见正经地对齐幽容躬了,“我拜托您件事,下手轻点儿吧,真要气出毛病来我可赔不出这么一个。”
“既然您给他求情……”她以手指轻点红唇,轻笑,“我考虑考虑。”
难怪板儿查遍齐家所有铺号都不见有特殊客人留住的痕迹,原来是在扬州另外置了住所。辛梓修边在引领下走进宅院,边仍在心里怨尤。
听何掌柜说是最近刚买的,那很可能以前也住饼齐家客栈,甚至就是他住的那一处,但既已搬走当然更别想找到。他可以想象何掌柜湮灭证据的本事。
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意外,跟他作对的人竟是齐家大小姐。
庆幸是因为齐幽容总不会拿齐家的前途开玩笑,意外是因为,他从头至尾都不记得得罪过甚至没见过这位大小姐,她为什么处处与自己作对?
难道是大小姐无聊时的恶嗜好?那她的无聊未免太多了点!
“二掌柜,可以进去了。”何掌柜向他做了个手势,齐幽容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他看何掌柜一眼,迈步进门。
五年才得见一面,而且这方式也太奇怪了点。
齐幽容坐在前厅椅子上,虽然是在室内,仍是以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美眸流盼。用齐天傲的话说,是不打算给他个痛快的了。
辛梓修一进门就看到那双眼睛,不知为什么,他恍了下神。然后才觉得这位小姐的游戏似乎还没玩够,大有与他长期继续下去的意味。“见过大小姐。”他轻叹。
齐幽容听出他声音中的无奈,暗自弯出一抹笑,她早已起身,弯身施礼,“辛先生好。”然后抬手向旁边指了下,“大弟天傲。”
齐天傲看到他就想起那天扮女装搂着他大腿哭的场面,那不怪他哦,是他姐让的。虽然他自己也觉得很好玩。“姐夫。”他忍笑唤道,不知如果现在他再喊相公他会是什么反应。
“大少爷莫要如此称呼。”辛梓修有些尴尬。暂且不论尚未成亲,齐幽容不是十分不喜他吗?
齐天傲眼睛转了下,“为什么不能?难道你准备退亲?我姐在这里,她还没有否认,你急着否认未免太不给我姐面子吧?”
“梓修决无此意。”他连忙道歉,同时也认出这位戏弄过他的大少爷,这姐弟二人是联合不让他好过吗?
“无此意?无哪个意?是无意退亲?还是无意我姐?或者无意给我姐面子?”齐天傲家学渊源,若论与人谈生意耍嘴皮子绝对算一把好手。
齐幽容刚才一直没什么反应,此时终于出声制止道:“好了,你住嘴。”转向辛梓修抬手,“辛先生请坐,别听他抽风,他中午吃东西没洗干净。”
他抽风?齐天傲不满地哼了一声,算了,他不和女人一般见识。倾身往旁边的椅子一歪,他看热闹行了吧?
辛梓修将二人再打量一遍,暗暗将叹息化在心里。
“梓修此来是为漕粮银两之事,还望大小姐成全。”无论怎样,先办公事。
“银子,是我扣下了。”齐幽容并不否认,看着他缓缓道,“我有些用处,所以请辛先生另谋他法吧。”
他就是正当应该用这些钱的人,还能去哪里另谋?辛梓修也不是省油的灯,既然已经知道她是谁,就没必要再客气了。“但不知大小姐所需是多少?梓修前来扬州半月,对账目也有些了解,扣去小姐所需部分,可否将剩下的予以在下使用?”她总没本事将扬州所有商号的钱都拿去花了吧?
齐幽容眼中露出浅淡的笑,“如果我就是不给呢。”开始采取耍赖战术。
他抬头,与她的眼睛对视,似要从中寻找到什么。而那双翦水美眸也任他打量,含着淡淡的笑意,颇有些等待看他反应的嘲讽意味。
他忍不住伸手按了下胸口,有点不太舒服。说不上为什么,但那双眼竟瞅得他心里微微发颤。
“小姐如无正当理由,还请不要阻拦,否则莫怪梓修要强取了。”他强硬道。
“我知道先生有资格调用齐家在天下所有商号的资财,只是您二掌柜权力再大,难道要欺到家主头上?”她也微微皱眉。
辛梓修长叹了一口气,“小姐也是精通商事之人,何必与我在此为难。就算梓修有何处不当,还请小姐看在齐家的利益上……”
“如果我说齐家的利益不用你操心呢?”齐幽容冷声打断他的话,柳眉轻蹙,真的有些不悦。
辛梓修有一种感觉,他也许知道怎么能让她生气,甚至知道怎么能让她把钱给出来,就看他愿不愿意用了。
他迟疑半饷,终究只是微一躬身,“还请小姐看在北方大旱黎民的份上。”
她看他片刻,“罢,既然你抬出黎民来,我就给你一些。”她略微顿了下,“先生此来至少筹措漕粮十五万石,江南米市价一石大约银一两八钱,你大量批购均价不会超过一两五钱,这是早稻未收时的价格,算上装船搬运一石就算合一两五钱,十五万石需用二十二万五千两,再加上沿途北上各项护送、饭食、停宿、人工、舟船修补等费用,还有沿途损耗需有多备,总计需用银至少四十五万两。仅只将粮装到船上就需要二十二万五千两。我算得可有问题?”
辛梓修赞同道:“没有问题。”
“好。”她看向何掌柜,“给他八万两。”看到辛梓修要出言反驳,她阻止道,“你住口,若不是你来要,八万两我也是不给的。”
“八万不够。”辛梓修仍是出声申辩,“四成尚不够。”
“辛掌柜,你身为我齐家二总掌柜,难道就只会要钱吗?”她突然冷哼道,“如果今天确实是各商号周转遇到问题,你找谁要钱去?如果今天齐家落难,一文钱也拿不出来,你找谁要钱去?如果仅凭要钱,谁都能将此事办成,要你何用?要我看,八万都多了。”
辛梓修默然,心中像缓缓扎进一把冰椎,不见得痛,却愈加清寒直贯全身,她言辞说得固然刻薄,但并非没有道理。只因他今天未遇到那种景况,自然也就未多做那些筹划,如此算来,是他惫懒而未做先见之思。
“辛先生,我只是不给你钱,齐家可供你调用的东西还有很多。”齐幽容轻叹道。“你可明白?”
辛梓修抬头看着她,在与她眼神交汇的瞬间捕捉到某种光亮,心中刹时滑过一道暖流,“明白。”他郑重躬身,“多谢小姐。梓修告辞。”转身率先走向外面,既然已经了解门径,他现在只需要把那些“东西”换成钱就是了。
齐幽容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一直坐在原地未动,许久,长叹一声,缓缓扯下面纱。
她终究是对他狠不下心。
“姐,你刚才明明可以一文也不给他,也可以什么都不告诉他。”齐天傲早就看出不对劲了。他姐应该将不讲理进行到底才符合预期。
“你相信吗?”她转头看向弟弟,“我有种感觉,他知道怎么能从我这里要到钱,怎么能让我一文不差的给他。只是他还没用。他能了解到我在乎他怎么样。”
“在乎怎么样?怎么能要到?”齐天傲好奇问道,他最喜欢打听这种稀奇古怪的事了。
齐幽容沉默片刻,“求我。只要他求我,我什么都给他。”
“他会求你?”齐天傲觉得不可思议,任谁都能看出辛梓修是个骨子里极清冷孤傲的人,他会求人?
“他会。我说过,他对谁都狠,他是个为达目的,可以毫不在乎戳自己一刀给你看的人。他刚才就已动过心思,只不过最后没有做就是了。”
齐天傲微偏头,这么说刚才差点就能看到一场好戏,不过他姐好像不想看到。
他凑过去,蹲在姐姐膝前,“姐,你心疼他是不是?你还是喜欢他对不对?”
齐幽容苦笑看着弟弟,“所以我才不想真正面对面与他为难,如果只是远远戏弄他,还能觉得好玩,可是一旦与他对面,让他察觉你的软处,他是什么都能干出来的。为难他就如同为难我,他狠,我却不及他狠,见不得他自伤。”
那这样,他们以后还要不要玩了?齐天傲忧心皱眉。早知道这样当初干吗跟他斗来斗去,直接揭开答案不就行了?
“姐,我去跟他说好不好?全说清楚咱们以后就不用跟他为难,你也不会难过了。”
“不好。我必须这么做。”她断然否决。
奥?那是为什么?
看着弟弟困惑的面孔,她伸出一根手指戳开他,这小表又怎么会知道,她必须拿刀捅他他才会知道痛,才能找回他自己。
“那是一种怨他,却不得不把他每一滴都捧在心底收藏的感觉。但愿傲弟永远都不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