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君莫惜将“书面声明”递到了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垂着眼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抿了一口,沉声问:“你想清楚了?”
“嗯。”
想得再清楚不过。既然签下“继承书”仍有反悔的机会,为什么她不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那好,你回去把“继承书”再好好研读研读,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你可以去找小与咨询。”
听到这句话,君莫惜立刻抬起头,眼中突然有了落入陷阱的了悟。
如果“继承书”是那个爱玩文字游戏的家伙拟的,那她铁定讨不了丝毫便宜,她铁定读漏了什么重要信息。
莫老太太从书桌抽屉里取出文件推到她面前,“这份“继承书”是你和小与在平等、自愿、互利的基础上签署的,若想解除,请你们双方当事人坐下来友好协商,不要拿这种小事来打扰我这个局外人。”
看到“甲方签名”里落下的熟悉字体,君莫惜咬牙不再吭声。
猪!猪!猪!君莫惜,你是百分之两千的猪!
当初因为是由老太太出面,所以她就想当然地认为是她和老太太签约,所以她没有丝毫怀疑,笃定老太太不会和她这黄毛丫头耍花招,所以她没在意“甲方”那一栏的空白,所以她在大致瞄了一眼合约条款后,就很干脆利落地在“乙方”那一栏签下她的大名儿。
饼了好一会儿,君莫惜才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老太太淡漠地放下茶杯,“别说什么商业欺诈合约无效之类的蠢话,小与作为莫家的继承人,签下的任何合约都代表莫家,都合法有效。你要是没别的事,就下去吧。”
瞟了一眼她踌躇的脚步,老太太补充道:“根据我对合约的理解,就算是小与接受了你的‘书面声明’,解约也是一年试用期以后的事。我打算这周六在老宅给小与举办一场欢迎宴,你好好筹划筹划,希望你克尽职守,不要让我失望,也不要让你父亲失望。”
案亲,呵,父亲啊,是不是连父亲也参与其中联合起来与老太太摆了她一道?在父亲眼中,她的利益终究是高不过莫家少爷的利益啊。
手脚僵硬地走出老太太的书房,君莫惜像游魂一般穿过长廊,来到老宅末端的露台。
露台上阳光灿烂,她却感觉浑身发冷。
那个恶魔,如果他一早就策划好了以“继承书”为饵将她套住,那她哪里还有逃月兑的机会?他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她?
望着掩映在排风林后那幢红砖绿瓦的院落,君莫惜眼中突然有了潮意。
小时候,每当受了委屈,她总是第一时间跑回家扑进爸爸妈妈的怀里哭着寻找依靠,只要有他们在,家外的任何风雨都不觉得可怕。可是,四年前,当她无意中得知那个秘密,她就变得不知该如何和他们相处。曾经崇拜的爸爸,突然不那么崇高了;曾经爱笑的妈妈,突然笑得不那么由衷了;曾经温暖的家,突然也变得虚浮了;曾经无忧的自己,更是一天比一天心事重重了。也许在她不知道真相的十七年中,她自以为的幸福快乐不过只是一个表象。
不是不埋怨的。如果她早点知道真相,哪怕只是早一天,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自责自厌受着冰火两重天的折磨。他们怎么可以瞒她,怎么可以瞒她!如果说她年幼懵懂尚可原谅,那他们呢,为什么没有丝毫的警惕心?为什么没有发现她和他之间的异常情愫?为什么不给予哪怕是一丁点的暗示和阻止?只要当初他们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表示,也许她和他也不至于出轨到歪门斜道上去。她怎能不怨怎能不怨!
在埋怨的同时,她却又清楚地明白,那个最该被埋怨的人,其实是她自己才对,归根结底是她自己做了错事。十七岁,已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偏偏她却选择了不该做的事去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又怨得了谁?禁果之味,不是每个人都消受得起。现在她知错了,可是在心底却又清晰地明白,如果时光倒流让她重新再做一次选择,她做的恐怕仍会是同样的选择。这,才是她最恨的地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撞南墙不回头,撞破南墙还是不回头,她怨得了谁怨得了谁!
不知道真相时,她因无知而犯错。可是,知道了真相,她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迟早会犯下同样的错!她管不住自己啊,她知道她意志力薄弱,容易冲动,受不了蛊惑,尤其是在面对他时,她根本连最基本的抵抗力都会丧失,叫她如何逃得开如何逃得开!
也许,唯有把那件事说出来,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可是,说出来,她的痛苦不但不会减轻,反而会将痛苦以同样的分量复制给他,给妈妈,给爸爸,给Un?鄄cle,给老太太,甚至是给死去的丁繁星。如果不说,痛苦就只是她一个人的,以她一个人的痛苦换取其他人的照常生活,这样是不是更有价值?
“吃早餐了吗?”
想得出神的君莫惜听到身后的发问,霎时僵了一下。
她还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心理准备,而他却从来不给她喘息休整的机会。
那天给了他一耳光后,她就冲出了他的卧室,之后字斟句酌写下了“书面声明”。原以为只要扔一封“书面声明”,她就可以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哪晓得一个恍然间,竟然又与他狭路相逢。
他的颊上仍残留着她的指印,微微的肿让他看起来,很温良很无辜。
在这个晨露薄曦的清晨,他的脸庞也似沾了水汽,眼睛黑漆漆润润亮,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的墨玉,有着令人心动的温软柔光。
猪,君莫惜,再也不要被他迷惑,禁止与他有关的任何绮思异想,不可以!不可以!
“走,陪我吃饭。”
那么自然地,他牵起她的手,好像牵过了成千上万次般,不由分说。
啊,他知不知道,他这样做让她有多为难。她多想像他那样自然地牵住他的手,多想牵着他的手一起往前走,可是,不可以啊!那是一条万劫不复的路,她怎么能把他牵到那里去。他如此没心没肺地诱惑她,如此残忍地考验她,他怎么能对她的挣扎和为难没有丝毫的心电感应?
盯着两人相握的手,君莫惜恼得无以复加,泄愤地用力甩开他的手,用力将他推撞到墙上,迅速冲下露台的旋转楼梯,跑入了绿野夹道的石子小径。
她跑得那么急那么不遗余力,好像身后有成群的兽在追击。
莫向与盯着她奔跑的身影,看着那身影越来越远,远得像一只飞舞的蝴蝶,慢慢化作一个小点消失在苍茫的绿色中。
良久之后,他拾起跌落在脚边的“书面声明”,慢条斯理地将它叠成一只飞机,迎着风将它飞了出去。
纸飞机沿着她奔跑的路径往前航行,可是,最终仍颓然地在空中打个旋儿,有气无力地落进了草丛。
呵,追不上吗?好不甘心呢。傻瓜,无论你怎样跑,我都会用尽办法追上你,既然你早晚都得被我追上,又何必浪费体力逃得如此辛苦!
君莫惜沿着碎石小径一路狂奔,穿过绿野,穿过防风林,奔向那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家。
“砰”一声推开院门后,她看到院中相拥的两人因为她的惊扰而快速分离。
妈妈仓促地转身轻拭颊上的泪痕,爸爸则不自在地咳一声,看她呆立在门口,眉头微拢,“老这么毛毛躁躁,吃饭了没?”
君莫惜扯了扯嘴角,嗯了一声,心里却似有道裂痕,怎么拉扯也无法合拢。
罢才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在他们密不可分的拥抱中,根本没有她的插足之地。
“小宝,过来,妈妈有话对你说。”
回转身的妈妈微笑着朝她招手,可眼中的酸楚轻易就泄露了她的笑容是多么虚浮。
君莫惜听话地走过去,握住妈妈伸来的手,依偎进妈妈温暖的怀抱,呜咽一声,无法开口。
妈妈也不说话,只是搂着她轻晃,手指轻柔地抚过她的发,无声地安慰。
良久,妈妈紧了紧怀抱,温柔地开口:“小宝,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
因为这句话,君莫惜眼眶中的泪再也撑不住,瞬间打湿了妈妈的胸膛。
“妈妈一直希望我们的小宝快快乐乐欢欢喜喜地长大,可是妈妈做得还不够好,让我们的小宝变成了爱哭鼻子的小可怜儿。来,让妈妈看看,这脸是怎么了?”
君莫惜似受伤的小兽般把脸蜷埋在妈妈怀里,躲避妈妈的探视。
“你啊,还是这么冲动莽撞。如果少爷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就算他是少爷,你还是妈妈的掌上明珠呢,妈妈可不允许你忍气吞声地在那老宅里做牛做马。和妈妈去旅行,好不好?”
“咳!”
听到爸爸的咳嗽,君莫惜胡乱抹了抹脸,在妈妈怀里坐正了身体。
在她家一直以来是严父慈母,以前她对爸爸是又敬又畏又爱,现在虽然爱的成分减低了,可那根深蒂固的敬畏还是让她不由自主地收敛本性。
接收到妻子哀怨责备的眼神,君一城不自在地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又咳了一声,这才开口:“小宝,爸爸昨天已辞去君家管家的职务,辛苦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好好陪陪你妈妈,所以我打算带你妈去环球旅行,重温一下二人世界,希望你不会反对。”
“一城!”听到丈夫的安排,夏莲急呼出口。
君一城看了眼垂头不语的君莫惜,重又将视线投向夏莲,“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我会一点一点补偿。小宝,希望你能原谅爸爸,你长大了,有些事要自己体会和承担,爸爸妈妈所能做的总是有限。三个月后,我和妈妈回来,一定会对你的将来另做打算。”
君莫惜“霍”地站起来,握着拳吼:“不要我了就明说,不必拐弯抹角!没有你们,我也能照顾好自己,我会活得更精彩!我、我讨厌你们——”
“小宝!”
推开妈妈的手,君莫惜冲出院子,不顾身后的呼唤,只想逃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什么也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