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文帝拓跋弘突然驾崩,时年二十三岁——算天子的卦终于在北魏登上皇位的第三人身上终结。
献文帝驭天之日,李皇后去见了冯太后。返还皇后殿的当晚,李皇后自缢身亡,追随献文帝而去。遵照母死子贵的祖训,李皇后所出皇子拓跋宏被立为太子,登上大宝,着为高祖,时年九岁。
文明皇后冯氏晋升为太皇太后,与离宫十年重返宫闱的城阳康王拓跋长寿共同辅政,改元太和。
长寿王爷重掌朝局后,禁胡服,学汉儒,重用寒门,语正中原,并废除了母死子贵之制。他还大力推行献文帝留下的三长制、均田制。
不过半年光景,北魏大兴。
众臣皆称长寿王爷乃能臣干将,国之顶梁。
然这宫闱内苑却是无限寂寥。
理完朝政,长寿王爷照例是要去见上一见冯太皇太后的。
她正在亲自教导小皇上识字、念书,一句句,娓娓道来。拓拔长寿立于殿门外,不及进来,却听这重孙子同小祖宗说起话来。
“小祖宗,您教我抚琴好不好?您的琴声好好听,我也想像您一般抚琴奏曲。”
冯小九却是正色地摇了摇头,“头一个,你不该自称‘我’,而该称呼自己为‘朕’。你是这天下的九五之尊,你是皇上,这江山都是你的,你当尊贵些才是。再者,抚琴不是皇上该做的事,你要学的是理政治国之道。学成了,早日亲政才是我想要看到的。”
“是,朕知道了。”
小皇上拿起书卷继续习学,她一抬眼却见到了门外的他,吩咐内常侍:“请长寿王爷进来。”
他进来了,照例以公事为重,“今秋蜀南、蜀北、漠上皆大丰收,天下粮仓尽满,国库充盈。”
她略点了点头,向他道:“王爷为国事操劳,为天下臣民费心了。”撇开脸去,她握着皇上的手,亲自教导他习字,“笔要稳,肩要端,心要沉,方能写出好字来。这字如其人,字写得不端,累及你的心都该不正了。”
她旁若无人地教导着小皇上,全然忽视守在一旁的拓拔长寿。
这一年来,皆是如此。
除了政务,她再不同他谈旁的。过往的那些情分在这大半年里被她尽数抹杀,丝毫不剩。她当真狠得下心啊!
他杵在那里,似同她耗下去。到底小皇上看不过眼了,“长寿王爷爷,您有要事要同小祖宗说吗?需得朕回避?”
他不及开口,冯小九已先说了:“我同长寿王爷的政事已经商议完毕了。”
“还是再说会子吧!”小皇上跳下冯小九的膝头,蹦蹦跳跳走出十来步远,回过身来同冯小九道:“小祖宗,你们先说着,我饿了,去进点食。”
到底还是个毛孩子,撑不起皇上的架子,他便是冯小九在这宫里最后的寄托了。
曾经,她怨恨自己的命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替拓拔一族镇守天下?十年的光阴,让她明白,有时候可以让人倚靠竟是人活下来的缘由。
“落雪了吗?”
她问向身边的内常侍,命自己不去留意拓拔长寿肩头的雪。
走至殿门外,白雪皑皑,漫过了那些枯黄的草绣球。
花期已过,美已不在。
她曾经最为珍视的宝贝如今不过是枯草一堆,早在半年前,国丧之日,她便忘却了那满院落花的草绣球。
长寿王爷倒是恋上了这片花草,日日政务再忙,也不忘过来打理。浇水、除草、施肥、整地,无论晴天雨天,日日不落。
只是,任他再怎么精心。严寒之日,终究花草凋零,一片荒凉。
人之运道如草木,改不了的。
“长寿王爷若无政事,便请早些回去吧!到底男女有别,免得宫中传出什么闲话来,皇上尚且年幼,叫他听去了便不好了。”
她背对着他默默。
就是这份淡漠叫他无力忍受,遣退了身边众人,拓拔长寿上前几步挡在她的面前。站在屋檐下,他替她挡去屋外的寒风。
“拓拔弘的死不是我的错,更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用他来责怪我,责怪你怎么呢?”不说话?那他便说到她开口为止,“他是故意的,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知道大势已去,又舍不得放开你。遂才当着你的面自行了断,他就是要我们永远没办法相守在一起。你是何等聪慧之人,为什么要中他的计呢?”
拓拔弘太毒了,用自己的命发下那样毒的诅咒,将他们俩生生地剥离。
冯小九望着漫天的雪洋洋洒洒,落在他的肩头,终化成水,“他是因为我们而死,这总是事实。”
“事实是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那我们呢?我们又是否爱对了人呢?”
拓拔长寿在她冷淡的眼神中打了个寒颤,他们果真回不去十年前了吗?
想听她的真心,不妨一次同他说个彻底,直至命道之尽头——
“十年前,拓拔浚让你选,是将我拱手送上换来离宫续命的机会,还是带着我宁可守着你转瞬即逝的生命。你选了前者,我怨你吗?不,如果当初让我选,我也会拿终身的幸福换你长命百岁。我不怪你,从未因此而怨恨你,我只是默默地守着这些草绣球等着你的归来。我甚至愿意夜夜同寒冰为伍,日日与寒症为伴,也要等你。
“不过一年,拓拔浚驾崩,你可以借着志哀之名回宫找我的。如果当时你来了,我会义无返顾地跟你走,哪怕永远都只能过着逃亡的生活。可你没有,你选择了积蓄力量,你选择了权力,你选择了让你的命道从此光芒耀眼。而我,依然在等你。
“你回来了,在我的等待之中,却在我的期待之外。不是以长寿王爷之名,你改头换面,借着李奕的身份归来,那时候我便知道,你归来的目的不止于我。我告诉你,我必须守住拓拔弘,这是我亏欠他父亲的。
“他没有强迫我成为他的妻,他纵容我顶着皇后之名等待你,我亏欠他得实在太多太多,我答应他三个要求,其一是为他守住天下,守住拓拔弘;其二是永远顶着冯太后之名留于宫中;其三……”
其三,她抿了抿唇,随着飘落于嘴角的雪花一并吞进口中,冰冷得让人清醒。
“十年,整整十年,我从冯小九,变成文明冯皇后、冯太后,直至今日的太皇太后。我可以等你十年,可我的心,在这十年里除了你,又装下了拓拔浚、拓拔弘和拓拔宏——这三个男人。即使不是爱,他们也早就盛在我这里,割不下了。”
她指指自己的心口,阖上眼,她的身形向前倾倚靠在他的肩头。
拓拔长寿心头一慌,因为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前一刻还待他若冰,后一刻竟似他为靠。不对劲,她不对劲。
“小九……”他握住她的臂膀,感觉她浑身比这漫天的雪还冰,“你……你是不是寒症又犯了?”
她不回答,手指抚过他的唇,遮挡住他不曾说出口的关切。
太晚了,这关切迟到了十年,来得着实太晚了。
“拓拔浚临终前要我答应他三件事,这第三桩是命我发下毒誓的——若有一日我跟你走,以我之后命为你带来帝王运道,你便得死,你便要将续上的命还给他——我发下了毒誓,我早已发下毒誓,我不能跟你走。你明白吗?为了你长命于世,我不能跟你走!”
她怎么这么傻?拓拔长寿紧紧地拥住她瘫软的身体,“你相信所谓的毒誓?”聪慧如她,怎么会相信?怎么可能会相信?
她笑,笑自己的傻,也笑他的痴,“我可以不相信誓言,我甚至可以不相信算天子卜出的命道。可我要你活着,十年前我宁可嫁给拓拔浚也要你活着,十年后我宁可孤独终老仍要你活着。”
她干笑出声,下一刻却痛得蹙紧蛾眉,“没有孤独终老了,没有了,我会满足地死在你身边,这也算是对厮守终身的一种诠释吧!”
她释怀地阖上双眼,在这大雪之夜。白雪早已压过丛丛草绣球,连丝毫踪影都不曾泄露。
***
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已侵袭入心,蔓延至肺。
当上医将冯小九的病况告诉拓拔长寿的时候,他捏紧了拳头,风寒湿三气似侵入他的身体,整个心都麻痹了。
她患了风湿已近十年,当是日日痛入骨髓,难以成眠才是。
她是怎么忍过这十年的?竟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居然还教导了两位皇上处理政务。
上医去了,留也无用。她的病早已不是一朝一夕,一汤一药可以医好。与其说续命,还是解她身上的痛更为紧要。
她蹙着眉,疼痛难忍的模样叫他看了揪心。
是为了他,是为了等他,她才染上这折磨人的寒症,全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他捏紧她的手,想要出语安慰,却说不上半个字。只是抚着她的额头,舒展着她的眉,一遍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小九……小九……小九……”
痛,痛到无以复加,痛到无力忍受,痛到生不如死。
她扭做一团,每动一下就牵扯得全身生痛。捏着他的手,她近乎哀求:“让我死掉吧!让我死掉吧!不要再续我的命了,这样活着,还不如……还不如让我死掉。求你了,长寿……长寿,让我死吧!”
他努力活下来只为能长久和她在一起,她却一心求死。
“你不可以死,你知道吗?”他握着她的手,想将全身的温暖都传到她冰冷的身躯里,“拓拔家的男人全都狠辣歹毒,拓拔浚要你发下毒誓,让你为他守身;拓拔弘无力得到你,就让你永远孤独地守着这片宫闱;而我,拓拔长寿,为了能永远守着你,不会让你死的,即使明知道你生不如死,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不会,绝不会。
他卸上的锦毛长麾,包裹住她颤抖的身体。月兑去外袍,再褪下夹袄,然后是中衣,一件件全都掩在她身上,将她团团包住。他仅着单衣站在宫门口,推开门,风呼啸而来,夹带着雪花垂到门槛。
他跨出门,单薄的身子陷进漫天飞雪当中。
双膝着地,他跪在雪中。三步一跪,九步一磕,他向东山的庙匍匐而行。
我,拓拔氏长寿诚心祈求佛祖。
望佛祖保佑冯小九无病无痛,长命百岁。
算天子曾说过,若我可以平平顺顺过了二十五岁,可以健康长寿活到八十有二,这是我的天命。
若天命如此,有请老天爷把冯小九还给我。不是体弱多病、生不如死的冯小九,我要完好如初的冯小九,一如从前的冯小九。
我以我命换冯小九无病无痛,我以我命换冯小九阳寿数载,我以我命换冯小九生死同期。
如若不然,我便逆天而行。
八十有二?谁稀罕孤独终老的长寿无疆。如若她死,我亦随行。
生死同期,我拓拔长寿和冯氏小九生死同期。
三步一跪,九步一磕。拓拔长寿拜向佛祖,祈求苍天。在他的身后,小小年纪的拓拔宏如影随形。
他也是拓拔家的男人,不容冯小九死去的拓拔家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