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九打花丛中扬起脸,粉团的花映着她的脸竟有些惨白,“在意?”
她赫然伸出手一把捉住他的手心,紧紧地攥着,让他的滚烫慰藉着她的冰冷,“真被他们给言中了,本宫年纪轻轻便守了寡,眼见着天渐渐长了,春思难熬,春梦难醒。难得李大人与本宫的故人相貌相近,不若……不若做了本宫的裙下之臣,以解本宫这幽幽深宫几多寂寥。”
她……竟要他做她的裙下之臣,做这后宫里的二爷?
李奕似被火球烫到一般,猛地甩开她的手,毫不在意她因他的力道而跌坐在花丛中。
“你疯了!”
“我变了!”
她盘坐在地上,被草绣球花团锦簇地包裹其中,“十年前,当那顶软轿抬着一株草绣球到我跟前的时候,我就变了。是谁让我成为皇后?是那顶少了主人的软轿;是谁让我十五岁守寡?是离我而去的那个人;是谁让我变的?是那株连根拔起的草绣球!”
她字字句句皆是对当初离她而去的那个人的指控。
他可以不加理会吗?
可以,只要他忍得下。
冯小九倩然一笑,“李大人才华横溢,自然看不上这宫中二爷的身份。只是,本宫正当大好年华,论容貌身段,连先帝也为之倾倒,想来这朝野上下多的是大臣想成为我的裙下之臣……”
她话未落音,李奕的手已挡在她的唇边,红着眼他恶狠狠地警告她:“不准!我不准你招什么裙下之臣,我不准你再提什么宫中二爷,我不准!”
她冷冷地拉下他的手,冷冷地问上一句:“你是谁?你以什么身份不准,我的李大人?”
风携着草绣球一次次挠拨着他的脸,似痒带痛,说不出的钻心来。
“小九!”他再度喊出她的名字,这世间已再没有人用这二字称呼她了,“拓拔浚曾问过我一个问题,李敷要我以江山为重的时候我也曾问过他这个问题,过往这十年我一次又一次地拿这个问题问我自己,从来没有答案,我从来没有办法找到一个让我满意的答案——若你有一心爱之人,吵吵闹闹一世和情深意长一时,你会选哪宗?告诉我,你会选哪宗?”
“我……”
她不及答他,内常侍已匆匆跑过来。见她坐在花丛中,慌忙扶了起来,同时禀报她:“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来给您请安了。”
皇后来了?
***
自她将后宫之事交给皇后以来,皇后便借口后宫事务繁忙,甚少来文明殿。后宫大宴遇上了,不过寒暄几句,再难多话。
李皇后乃当今皇上的生母文成元皇后李氏的外甥女,算起来还是拓拔弘的表姐。先帝秉承祖训施行母死子贵,因感念文成元皇后之德,早在拓拔弘幼年时便与李氏外戚一族定下婚约,以光耀李氏门楣。他二人自小倒是常见,拓拔弘十四岁上,冯小九亲自主持大婚,令他二人成了夫妻。
然自拓拔弘亲政以来,帝后二人反倒日渐生疏起来。她同拓拔弘念叨过几次,都被拓拔弘拿话茬了去——也不知道李皇后做何打算。
内常侍给李皇后上了茶,二位后宫的贵主儿还不曾说上话,婢女便捧着食盒进来了,“太后娘娘,皇上领众将围猎,竟亲自猎了头仔熊。皇上命上厨房将所猎仔熊拿豉汁、糯米、葱白、姜末、橘皮、青盐做了,捧给太后娘娘补身呢!”
“皇上亲自猎捕了一头熊?”冯小九笑吟吟地命内常侍,“去回皇上,说他的孝心,我感念于胸。”
内常侍领了话去,婢女已盛好了佳肴摆放在两位贵主儿跟前。冯小九忙着张罗,不假他人之手亲自布菜给李皇后,“皇后也尝尝皇上亲猎的熊肉。”
望着碗里的肉,皇后却不动筷子,“臣妾不敢,皇上孝敬太后娘娘的佳肴,臣妾何等贱命,如何使得这般尊贵?”
她这话里有话啊!今日前来文明殿果然另有所图,冯小九也不答话,自顾自地吃着熊肉,“皇上猎杀的这仔熊还真女敕呢!肉质香滑爽口,好得很!好得很!”她命人取了碗碟来,每个碗碟放一箸肉,赏给下头的人,“来来来,你们也尝尝。”
“谢主子恩典。”
众人不及吃,李皇后冷哼了声:“你们算什么东西?皇上孝敬太后娘娘的上品,你们也敢动?”
一句话把众人的筷子都给叫停了——犯上之罪悬于颈项之上,山珍海味摆在眼前,谁也吃不下。
冯小九笑溢出嘴角,“不碍的,不碍的,我赏了你们的,皇上再不会责问。”
“那是。”李皇后轻笑出声,“太后娘娘的话在皇上心中恐怕比这天下还重些,有太后娘娘为你们这些贱婢担着,还有什么可怕的?天塌不下来,有太后娘娘为你们扛着呢!”
这仔熊肉已变了味儿。冯小九挥手示意下头的人,“出去好生尝尝这肉,可别糟践了。”
左右都去了,这殿上单留下两位娘娘。冯小九笑吟吟地继续迎奉她:“皇后啊,可是跟皇上闹了什么不快?你且说出来,我为你做主,待会儿皇上下了朝,我便替你出气,可好?”
“臣妾并不敢。”周遭没了人,李皇后索性放下脸,尽情地撒气,“臣妾何德何能侍候皇上这一场,即便万般不是,好歹体谅臣妾这些年的辛劳。再不然,即便是离了夫妻上的情分,顾念文成元皇后生养皇上之德,连带着也该顾惜臣妾与皇上这点子相连之情。”
连皇上的生母文成元皇后都摆了出来,她这话摆明了是在抱怨皇上已与她离心离德啊!
冯小九左右还是那话:“皇上哪里开罪了皇后,当是我这个太后教导不严,我替他赔罪也是一样——我们皇后娘娘最是宽厚仁德,就莫要跟皇上置气了。”
“臣妾并不敢。”李皇后也还是那话,“莫说跟皇上置气了,便是皇上无端要杀了臣妾,臣妾也万不敢受太后娘娘的礼。再者,太后娘娘虽说是贵为太后,可到底不是皇上的生母,不过长个两岁,谈不上需担负教导之责。”
终于说到正题了,冯小九却重新端上了碗,“这肉很是好滋味,再来点酒相佐就更好了。”她并不叫人,自己倒了九酝春酒,自斟自饮,喝到半晌转而问李皇后:“皇后可喜酒?”
李皇后为之气结,“青天白日,后宫诸事繁多,臣妾不敢贪杯,太后还是自饮了吧!”
“皇后不贪杯,怎知这酒的好处。”冯小九以杯中之物为题,“用曲三十斤,流水五石,腊月二日清曲,正月冻解,用好稻米,施去曲滓,便酿法饮。日譬诸虫,虽久多完,三日一酿,满九石米止——古人将此术取名为九酝春酒。若以此法酿造杜康美酒,其味妙不可言也。”
她把玩着杯中物,细细道来:“此法酿酒,酒必色清如水,香纯如兰,入口甘美,回味不息。这九酿春酒之术虽好,可若急功近利,未达三日便为一酿,未到九石便已起窖,那滋味……苦涩干冷,难以入口。”
她这是借酿酒之道讽喻她?李皇后正要还以颜色,冯小九却夹了一大块熊掌摆到她的面前,“吃吃吃,我这里最是没有规矩的。喜欢就多吃些,命内侍带走亦可——我和皇后之间还计较些什么,你喜欢尽可拿去,我一定拱手相送。”
“也包括皇上吗?”
冯小九只当不曾听见李皇后最后落下的那句话,索性放弃筷子,直接以手抓熊肉,其形其状毫无太后庄仪。
李皇后睇了一眼,冷声赞道:“太后娘娘倒是胃口极好,什么……都吃得下啊!”
“能吃乃福啊!”冯小九大啖熊肉,满嘴沾着油地同她念叨着,“我五岁就入了宫,十五岁受先帝隆恩封为文明皇后,十六岁上先帝爷驾崩我成了太后——若倒尽了胃口,在这宫里还活不活啊?能吃乃福……能吃乃福……”
“那就愿太后娘娘福如东海、福禄双全、福寿安康呐!”
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福气多久——李皇后转身步出文明殿,远远地便瞧见那片草绣球的中央屹立的一道如松身影。
李皇后命近身内常侍上前,“不是说文明殿内的草绣球皆由太后娘娘亲自打理,从不假他人之手。谁如此大胆,敢站在太后娘娘的心头好上头?”
内常侍呈禀:“那是宿卫监李奕李大人。”
李奕?李皇后忆起了近日宫内的风闻,好!很是好!她到底比冯太后有福气,想什么便来什么。
“命李大人速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