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宗皇帝拓跋浚高坐于殿上,早有内侍奉了上好的茶。高宗不品,反让算天子,“大师,您先请吧!”
算天子倒也不让,接了来便喝。咕噜咕噜如同牛饮,一气喝个干净,行了这么久的路,他确是渴了。
待冯小九扶着拓拔长寿慢腾腾地回到殿上,算天子三杯热茶都已下肚。
“臣弟拜见皇兄,臣弟病体孱弱,怠慢了您,还请皇兄赎罪。”
拓拔长寿刚要拜,便被高宗皇帝扶了起来,“你日日病着,你我兄弟之间,现下并无外人,这等大礼尽可免了吧!”
兄弟间免了,冯小九这等小女子可免不得的,她朝着皇上施了宫礼,“小九拜见皇……”
她这一拜还没拜下去,便被一只手拉住了。冯小九抬起头来,与那拉着她的人撞个正着。不是旁人,正是那一旁喝茶的活神仙算天子。
攥着她的手,紧紧地攥着她的手,算天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似看着一尊稀世奇珍。
皇上还罢了,长寿王爷头一个看不下去,这病体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拽过冯小九。他虽弱,可气势却比皇上还盛,“请大师自重。”
被人横插一杠,算天子不怒反笑,隔着长寿王爷苍白的脸,算天子紧紧盯着冯小九,张了张口终究道出声来:“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我叫小九,祖上姓冯。”
“可是北燕冯氏的后人?”
算天子这话叫冯小九一惊,禁不住拿眼睇高宗皇帝。定冯氏后人为叛臣,将冯氏男儿尽杀,女眷尽数充入宫中为奴为婢,这都是先皇太武帝的决策。如今这位大师忽然提及北燕冯氏,他敢问,冯小九可不敢说。
没想到皇上竟替她答了:“是,她就是北燕冯氏的后人。说句不当的,当年先皇若是没有灭掉北燕,她也是贵为公主的命格。”
“她的命道怕还不止到公主这层呢!”算天子只盯着冯小九,眼里再无旁人,“您是几月几日生辰。”
“我命生得不好。”冯小九绞着衣襟嘀咕,“我生辰是七月十五,鬼门开——我却来了。”
算天子眼前一亮,拍案而起,“好,生得好,生得太好了。你命太显,格太贵,若是生得再祥瑞些,就太过了。偏生你生得好,七月十五,鬼门开,你却来了,你生生地压住了这道鬼门关。你就是镇纸,镇住了天地六界一切恶鬼阎罗。”
说得她跟神仙似的,冯小九偏着头偷看皇上的反应,不想竟跟高宗皇帝的目光碰个正着——
“长寿啊,你身子虚就别站着了,快!傍王爷赐坐。”
内侍服侍长寿王爷坐下,冯小九就在一旁近身侍候着。
斑宗皇帝提及此来的正事:“长寿啊,朕今日前来一是带大师来探望你,二是有件喜事要告诉你。”
长寿王爷哑然失笑,“皇兄,您是知道的,我打生下来便有这喘息之症,我活了十五年,便病了十五年。行不得、动不得、战不得、玩不得,日日汤药不离口,时时内侍不离身。如此这般的日子哪得什么喜字可言?”
斑宗皇帝这便告诉他喜从何来:“丹北老林里挖出根千年童子参来,最是益气补身的。他们正备着上供呢!待献上来,朕命人即刻给你送过来,叫上医们遵着药理给你治成方子,定能平复你的喘息之症。”
长寿王爷笑着直摆手,“我这副残败的身子还能拖上几日?千年童子参有用无用,给了我都是废了。白糟蹋了千年参是小,伤了底下人的孝心是大。皇兄,这千年童子参您还是留着吧!处理政事体虚的时候最是好服用的。”
斑宗皇帝不说要,也没说不要,暂且搁下,指了算天子给他,“大师好不容易进宫,您且给他看看,叫他算算你的命道。说不定你福寿绵延,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是是,”算天子忙不迭地点头,“不用我算,皇上金口玉言,您说得就准。长寿王爷确是福寿绵延,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斑宗皇帝摆摆手,笑道:“朕处理政事还成,卜天算卦可不是朕之所长。算天子啊,你且给长寿好生看看,他禀气弱心气也弱。病得厉害倒还罢了,他自己先不肯治了。”
算天子这便答是,“我与长寿王爷多年不见,是当叙叙旧。”他拉了长寿王爷往里去。
冯小九代为恭送高宗皇帝,出了殿门,她面带难色,叫高宗皇帝瞧出几分端倪来,“有什么话要禀报朕吗?”
“皇上,小九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不当问,为了他也是要问啊!“方才皇上提到千年童子参一事,我跟随姑母的时候也曾听闻此参的功效,最能补身,可谓有回天之效。敢问皇上,不知这参……几时能得?”
她对这千年童子参很是着急,莫非……
“长寿近来病势渐沉?”
冯小九也就不瞒皇上了,“王爷嘴上不说,可我日日跟着他,我心里自是有数。他夜夜安睡的时辰越来越短,常常连半个时辰都不到,便喘息不断,难以自已。且王爷突发滞气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近几次更是夹带昏厥。长此以往恐怕……恐怕不止是病势渐沉,大有……不好的意思。”
斑宗皇帝听言微微颔首,禁不住长叹一声,“算天子曾说拓拔皇室一族,三代人中皆有一人逃不过二十五岁这个坎。先皇那一代,朕的叔父南安王拓跋余便是二十五岁去的,这一代不会是……不会是长寿吧!”
冯小九如拨浪鼓般摇了摇头,“算天子大师确是曾说过,拓拔皇室一族,三代人中皆有一人逃不过二十五岁这个坎。可他方才也说,我的命道堪为镇纸,可以镇住天地六界一切恶鬼阎罗——若算天子当真算过天,我就不信我镇不住王爷身边的索命鬼。”
十四岁的她发起狠来叫高宗皇帝也不禁侧目,忽而一声叹息,皇上似在自言自语:“看来,为了长寿,你当真什么都肯为啊!”
紧紧凝望着她,高宗皇帝若有所思——
“不知朕的身边可有你这样一方镇纸。”
***
冯小九恭送高宗皇帝折回内殿的时候,已不见了算天子大师的踪影。长寿王爷正歪在暖阁里歇息,许久不曾迎接过皇驾,如此大费周折,他显然是伤了精神头。
冯小九接了内侍呈上的汤药,边吹边同他说些话:“皇上这一来,叫你错过了喝汤药的时辰,用膳的钟点又要往后推了。”
拓拔长寿只是摇头,将汤药推得远远的,“我不想喝药,饭也尽可免了。”
不吃?冯小九咣当一声落下汤药碗,指着他鼻子开骂:“你都病成这样了,药不喝,饭不吃,你想死是不是?行,你想死也行,先放我出宫,见不着你,你死便死了。省得死在我眼跟前,我……我……”
“你怎么?”他巧笑地盯着她,“我死了,你会心疼是不是?”他忽然心情大好,莫说是一碗苦药渣子了,再来两碗黄连也吃得进嘴。
他笑得不正,冯小九拿汤勺敲他的脑门,“我不止心疼啊,我还身疼呢!我怕你死了,他们拉我给你殉葬啊!”
她日日贴身照料他,他死了,不拉她殉葬才怪,到了地府也得她侍候着。越想越怕,她直接拿汤药碗堵住他的嘴,“喝药喝药,快点喝药,你即便不活到一百岁,也得上八十再死,我可不想跟着你早死早投胎。”
他乖乖地喝了药,难得如此率性。冯小九备了帕子给他拭口,他放下汤药碗,拉过她的袖口直接擦了嘴,完事。
冯小九气地拧着自己的袖口,“药上了衣衫洗不掉嗳!”
“再换一件就是了。”偌大的皇宫还缺她的衣衫不成?
她气的是他的举动,“你就是爱故意跟我作对,日日如此,你能活到百岁,我怕是过不了几年就该气死了。”
“你心安吧!我不会让你死,我也不会让我自己死。”
他这话中有话啊!冯小九凑到跟前,“是不是算天子大师跟你说了些什么?”眼珠子忽悠一圈,她知道了,“他定是说你会长命百岁,拓拔皇族这一代过不了二十五岁的那个人定不是你,对不对?对不对啊?”他成心急死她。
还说不担心他的生死,她的紧张他尽数看在眼底,罢了,叫她安心吧!
揭了茶盖,他揭开他重新开始的命道:“命可续——这是算天子的原话,”冯小九刚歇了口气,却又换来长寿长长一叹,“但要远离大都平城,方能死而复生——这也是他的原话。”
冯小九嚼了嚼这话,算是嚼出味道来了,“也就是说,你若想病体痊愈,惟有离开这宫里?”
不等他发话,她头一个朗声大笑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借着算天子这话,你正好离了这宫,离了大都,大家左右干净。”
她笑得如此开怀,竟不全为了他这病痊愈有望,还为了……还为了他可以离宫?
“你这么不喜欢待在宫中吗?”他记得她年方五岁便入了宫,这九年来都是在宫里长着的,她的记忆除了宫闱再不存着其他,这里便是她的家啊!
她却早已厌倦了这不属于自己的家,“我是被先帝一旨没入宫中的,我的家本不在这里。且,于这宫中,我到底算些什么呢?既不算是皇上的女人,也不算是奴婢,更不是哪宫哪殿的主子,长此以往,我到底如何才是个终了。”
他一把拽过她的身,不许她再说这些丧气的话,“什么终了?什么算什么?你就是我这长寿殿里的主子,你自入了宫便注定终身是要跟了我的。如方才所说,我生一日,你便活一日;若我死了,左右你殉葬,仍是跟着我。”如同他的母妃。
冯小九作势嗔道:“你好狠的心啊,死都要拉着我。”
怨他狠心?行,他放她自在。
靠在暖阁的棉枕上,他算是把架子端足了,“我不拉着你,这回我离宫出平城绝不拉着你,你一人在宫里守着,可好?”
他故意的,他又故意拿话刺她。
冯小九也不是吃素的,拿了话来诋他:“我离了你还罢了,单问,你衣食住行,哪一桩哪一件能离了我的手?”
她尚未到他跟前的时候,日日都有婢女、内侍被他撵了出去。自她来了,那些人个个当她是菩萨,活菩萨。可不是嘛!自她到了他跟前,他贴身之事再没使唤过旁人。
且不同他治气,听他的口气,他是拿定主意准备遵算天子的卦离宫养病去了。冯小九却有些顾虑,“你说离宫就离宫,皇上能准了吗?”
对她的顾虑,长寿倒是丝毫不曾怀疑,“皇兄为了治好我这喘息之症,年年地请了多少天下名医,用了多少珍贵奇方,费了多少心思。况且皇兄向来最信算天子的卦,如今得了这么个医好我的法子,万人反对,皇兄断不会不准的。”
“准了便好……准了便好……”
冯小九喃喃念叨着,只盼着来年草绣球扬花的日子,她已身在宫门之外。
***
手炉收一个起来,随身带一个,他体弱,离了平城再往北边去,更是高寒之地,必定是离不了的。
他惯用的茶盅也不能缺了,虽说手边宽敞得很,要什么可尽买去,但到底不如宫中之物用起来便宜。
还该多带几块绢帕,无论冷热寒暑,他虚汗淋漓,一身汗再一凉下来,喘息之症又该发了。
还有这腌制的紫姜,含在嘴里最是解郁除结的,该多带几罐才是。
再有就是……
她一件件地清点着,生怕遗漏了什么。这一箱箱地盛装起来,竟有十来车的东西,好似要把整座长寿殿都搬出宫去。
“哪里就用得了这许多?”放下手里的《孙子兵法》,长寿偏过头来笑她,“你不会连自己的嫁妆都盘算进去了吧?”
冯小九却反讥他贵为王爷,却丝毫不懂出门之事,“你虽不曾出门,却也读过那么些书,难道不知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当初,我们打燕地奉旨举家入北魏之地时,皇命如山,一刻不敢耽搁。除了点贴身的衣物,平常的使用,再不曾带些什么。路上月余,那真真是难坏了人。到用时,一张纸、一枝笔也是难得,哪里还有惯不惯的,能有的使,便是不错了。”
她连幼年进宫的事都记得甚是清楚,可见先帝当年对他们冯家的所作所为一定记忆犹新,再难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