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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寒衣 第十六章

自那日莫怀惜出现后,随后的几天里,众军便见城墙之上,多了一个与众军一同观望不远处敌军情况的中年汉子。

老李长得虎背熊腰,身形比秦副将还要高大出些许,站在城楼上,谁也不敢上前去打声招呼,实在吓人得很。

那日莫怀惜带领老李与秦副将等人进入苏染所布的石阵中,边指示众军如何由石阵中偷袭辽军,边指示另一部分人将石堆移位,暗以五行之势加以调整,使此阵变得较为完整。

余副将站在城墙之上,远远观之,只见一堆堆石头从这处,稍移到一步之远的地方,实在看不出什么究竟。

但……便是这小若一步之差的移动,这看似不起眼的石阵,竟将一万余辽军困在其中不得其门而出,也不能向前行进半分。

心下暗自佩服,面上态度也甚为尊敬,如果朝中那些整日无所事事的文官,能有苏将军或是这位莫三公子一半的才能,大宋今日何止这番情景。

“还有半个时辰。”莫怀惜低柔的嗓音漫不经心地道。

在城墙之上摆上一张方桌,一只圆凳,老李站在身旁,莫怀惜手捏着一枚黑子,悠然地打着棋谱。

三步开外的地方,站着执意要跟来的戚闻月。

她不明白,三哥干吗要跑到这里来吹冷风,这里的人死了又关他什么事?三哥向来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一定又是因为那个女人。哼,不过她也得意不了多久,细算一下,也该是毒发的时候了。

炳哈,那个女人最好死在辽人手里,不要再回来了,这样她就可以和三哥在一起了。

“嗯?”站在另一边的余副将疑惑地出声,眼神无意地扫了戚闻月一眼,不知为何对方明明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却让他心生戒备。

莫怀惜心情很好地解释道:“再过半个时辰,石阵必破。”

余副将霎时白了一张脸,瞪大双眼,随即对城下秦副将大喊:“全军戒备,准备迎敌。”

原来尚算镇定的众军闻言,立时全身紧绷,严阵以待。

虽然他们不知道莫怀惜怎会如此肯定半个时辰后石阵便破,但正因为有他的援手,他们才得以如此安稳地固守住保州城,看着辽军在阵内如无头苍蝇般出入无门。

莫怀惜掐着那枚黑子,侧首听着过耳的风声,由西北方吹来的寒风,卷着大雪来临前特有的气息,沉重地灌入众军士的鼻眼之中。

苏染坐在马上,停在高处睇着斜首下方正行交战的两方人马,身上的战袍因一路疾驰奔回而被汗水浸透,沉重地贴在纤细的身上。

已被鲜血染黑的战甲不复炫目的光芒,但端坐的身形仍让众将士誓死追随。

紧握长刀的手暴露在外,通红开裂,冻肿后的手指早已失去原本的纤长,但仍运气提刀,高举过肩,向下挥去。

“杀!”身后众军放声大喝,急涌般冲下矮坡,浩大声势席卷四野。

震天的鼓声,规律地使大地与之一同摇晃着。

方交战不久的辽军闻声惊愕回首,便见黑压压的上万大军俯冲而来。

双眸星灿,苏染看不清远处城楼上的莫怀惜,但直觉那人正站在那里,微笑着负手而立,静待她的归来。

她不想问保州是如何能守到她得胜归来的,那个人有着许多她所不知道的地方,不论是表现于外,还是隐藏于内的,她都不会感到惊讶。

能嫁予她,是她意外得到的幸福。

经历此战后,她更想抓住那份幸福,再次辞官归隐,不再因为逃避那些所不愿见的不堪,而是因为寻得了想要珍惜的人事。

纵马冲入战圈,一切的一切,都要等到战事结束后再谈。

余副将带兵由城墙上以弓箭攻击辽军,蓦然看着又有无数大军加入战圈,那再熟悉不过的军服,使他提至喉咙处的心瞬间落回原位。

大将军回来了!

大将军及时回来了!

有兵士已经抑制不住喜悦而振臂高呼,声音响彻保州城上下。

那枚黑子已被莫怀惜的掌心捂热,负手站在城墙上,漆黑的双眸正对着两军交战的方向,笑意眨眼间涌入心头,挂在唇边。

她回来。

“苏将军!”身旁余副将蓦然发出一声惊吼。

莫怀惜全身一僵,疾声唤道:“老李?”

“夫人突然从马上坠下,身形看来有些不稳。”老李蹙紧眉头,大掌按在墙头之上,随时欲冲下城去。

眉锋先是一皱,再是一展,脸色霎时冷厉如刀,“看好她。”硬声丢下一句,莫怀惜纵身跃下,脚下借力在城下兵士头上,疾速向前方飞掠而去。

老李不及阻止,只得让身后的一名护卫追上,而另一名护卫身形一动,先一步制住戚闻月。

“派开,你做什么?拿开你的脏手,你是什么身份敢来碰我!”戚闻月放声咒骂,挣扎着想挣开他的钳制。

老李转过身来,同样寒着一张脸,“戚姑娘,你还是想想如何对我家三爷交待吧。”略一思索便可猜到发生了何事,老李不敢想象莫怀惜心中会是如何震怒。

“你在说什么蠢话?!那个女人不要脸地缠上三哥,我不能让她迷惑了三哥,三哥该娶的人是我,我有什么好交待的。”戚闻月犹不知错地娇喝,面上一派理直气壮。

老李摇了摇头。

一旁将士闻言握紧全拳,如不是现今大敌当前,他们真想上前教训一下这个不知所谓的女子。

北风愈狂,吹乱每个人的发,吹散风中的杀喊声、哀嚎声以及那刺耳的娇喝声……

莫怀惜直直掠入战圈之中,耳中可清晰听到刀劈在血肉之上发出的声响,无数兵士的惨呼声越发的清楚,传入心中,带给他从未有过的心慌。

她在哪里?

为何他听不到她的声音?

白色的身影穿梭在数不尽的兵士之间,快如疾风,幽如鬼魅,身后的护卫被兵士隔开甚远,怎样也跟不上他的脚步。

蓦然,莫怀惜耳朵一动。

左前方。

飞般掠去,金属交鸣之声划入耳鼓,“锵”的一声,辽军落下的大刀被一把长剑隔在半空中,刀剑之下,正是力竭倒地的苏染。

突来的变化,瞬间使苏染由马上坠下,脸色惨白如纸,再也使不出一分气力,一丝莹蓝染黑的血顺着唇角无声地流出,落在血迹斑斑的战甲上,诡异得令人触目惊心。

咬紧唇瓣挥刀将向自己袭来的辽兵杀掉,直到最后一丝力尽,再也挡不住。

“锵”的一声,那手执长剑脸色冷厉似恶鬼,满身杀气的人是那么熟悉,连那掌心微凉的温度都是那般熟悉。

“我竟……不知你会使剑!”苏染气弱地笑道,眼眸渐合。

“我还会杀人。”莫怀惜冷冷的声音添上丝温和,伸手怀住她下坠的身体。

那场战后许多年,经历过那最后一战的众将士仍然记得,夕阳残日中,染红保州城的不仅是那轮渐暗的红日,还有一人提剑浴血的身影。

“我给你两条路,交出解药,由顾日前来带你回大理;第二,我杀了你,为她陪葬。”莫怀惜坐在太师椅中出口如冰地道。室内仅苏染、他、老李与戚闻月四人,其他人均被拦在门外,不得入内。

戚闻月被封住穴道坐在他面前,瞠大美眸,不敢相信莫怀惜说的话。

“不可以,三哥你怎么可以杀我?你爱的是我,怎么舍得杀我!我死了,你怎么向我大哥交待。”戚闻月摇头喊道。

“我可以,我做事从不向任何人交待,包括你大哥。”莫怀惜的声音仍是那般漫不经心,却有着往日所没有的冷冽,“闻月,我告诉过你,不可自恃过高,更不要触到我的底限。”

“那个女人怎么能算你的底限,她不是你的家人,她不是!我才是,我要杀了她!”

“那我便杀你为她陪葬。”长剑乍出,三尺青锋,银芒耀目,剑气逼人,剑身上犹散发着未散尽的血腥味。

“不,我不要给这个女人陪葬,她不配,解药在我怀里,这种勾引三哥的妖女怎么配让我给她陪葬。”戚闻月惊慌失措却犹不知悔改地大叫道。

老李立即由她怀中拿出解药递予莫怀惜。

“老李,废了她的武功,毁去她一双眼睛,丢到客栈里,传书给顾日,让他亲自来保州接人。”莫怀惜不带感情地道,动作轻柔地将解药喂入苏染口中。

“不可以,三哥。你不能这么做,你说会放了我的。”戚闻月放声嘶喊。

“你错了。”低柔阴冷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戚闻月耳中,“我从未说会放过你,闻月,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

“我不想再听到她的声音。”莫怀惜道。

一掌劈下,消去戚闻月所有想说的话,随后老李将人带离卧房,还室内一片清静。

没有杀了戚闻月,已是看在戚顾日的面子上,他所能做的最大让步。

他,从来不是个温柔多情的人。

抛开戚闻月这个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的人,莫怀惜垂首,温柔地抚着苏染的发,倚在床旁,静待她醒来。

十一月底,八百里加急,送来捷报,我军大获全胜,遂城一战大改辽军,将辽军击退回幽州城,辽国现已派使臣来宋谈和。

霎时举国欢腾,苏染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朝野上下一片喜色。

苏染上表回奏,大军将于十二月初返回汴京,留下两万人暂守边城,待确保宋辽两国签下和平条约后再行收兵。

朝堂之上,苏勤与贤王同率众臣恭贺皇上英明,天佑我朝,使此次战乱得以如此迅速被平定。

两厢对视的眼中,都藏着一抹深沉,苏勤皮笑肉不笑地向贤王拱手示意。

贤王颔首以对,这一局朝斗贤王略胜一筹。

暗潮汹涌间,两人若无其事地同列而站。

来日方长,谁才是最后被抓住尾巴,不战而败的人犹未可知。

苏勤无声冷笑。

十二月初,苏染率大军班师回朝。

那一日天气大好,湛蓝幽远的北地天空下,宋朝浩长的军伍踏在皎白的雪地上,每个人脸上都有着胜利归乡的喜悦。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行在军伍之中,甚为突兀。

苏染靠在车板上,颇有些无奈地看着正浅笑倒茶的莫怀惜。

她身上的毒伤已经好了大半,力气也恢复了七八成,只是与辽军交手时,身上受了几处刀伤,犹未痊愈,不宜在外骑车长途劳顿。

包何况……苏染无奈又好笑地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冻裂、冻伤的手指皆被缠上了布条,包扎完好,不让一丝皮肤再度外露,只不过是冻伤罢了,何至于搞成这样。

但,心下却笑着不愿解去那厚厚的布条,日里便任由那人侍候着,宠着。

发生过的一切她都记得,昏迷时的一切也已知悉,听在耳里,却不觉得莫怀惜如何残忍无情,只觉这人意外的固执,固执得想要保护好属于他的一切,如若有人触犯,便绝不留情。

这,是多情;也是无情。

一切,都因人而定罢了。

“喝茶。”莫怀惜靠过来。

茶碗抵唇,苏染浅呷几口,仍是笑看着他。

莫怀惜放下茶碗,挑眉“看”回去,“看了几日,不烦吗?”再俊俏的脸,这般看下去,也会有想吐的感觉吧。

不理他话中的笑谑,苏染靠在车板上懒懒地问:“怀惜,你为何要娶我?”

莫怀惜失笑,得不到答案便不甘心吗?“等我哪时老了,变得?嗦了,我再告诉你缘由。”

“真是再敷衍不过的一个回答。”苏染主动偎入莫怀惜怀中,舒服地笑道,“看来我要等很久很久了。”

“我必定说话算话。”莫怀惜笑笑地道。

“那便好,至少不会是空等一场。”苏染轻叹般地道。

北风卷起车帘,车外一片明媚冬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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