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徊,费扬古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冷汗沁湿了衣襟,他不住地大喘气,一口接着一口。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快要窒息了。
他掀起毛皮毯子,钻出大帐大吼起来:“保绶!保绶——”
半夜三更抚远大将军忽然大吼起来,这引得整个营的士兵将领全都惊醒,最后从帐篷里钻出来的才是保绶那小子。
“什么……敌人发动突袭了吗?”
保绶揉揉鼻子,不紧不慢地踱到费扬古身边。费扬古挥挥手,让其他人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独留下保绶一人,“有消息吗?我是说土谢图汗部那边,额猛有没有来信说钟察海已经走到哪里了。”
“好像还没有。”保绶记得自己好像没见到什么土谢图汗部寄来的信函。
费扬古深呼吸,冷汗不停地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他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冰窟窿里,浑身上下冷极了。
他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保绶还是头一次见到,就算当年决定下嫁和硕端静公主的时候,他也没有流露出这副糟糕的表情。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费扬古?”
他木讷地摇摇头,一种说不出的沮丧自胸口漾开,“保绶,当年……当年我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他是指让那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片子充当噶尔丹的女儿,深入敌营当探子的决定……是错的?
保绶扯扯他的衣角,“当年,你答应端静公主的事还作数吗?”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打钟察海离开他以后,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保绶知道,“费扬古,听着,如果当年你答应端静公主的事还作数,那么你的决定便是唯一的、最好的、完美的决定,你就不该让自己后悔。”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后悔的立场;我知道就算我再怎么后悔,也改变不了现在的局面;我知道现在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尽快找出噶尔丹的主力,消灭噶尔丹,平定准噶尔部;我还知道,一旦这一切成真,我和钟察海……就完了。”
“看来,你知道的还真多啊!”保绶乐颠颠地瞅着他,“不过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等我们消灭了噶尔丹,平定了准噶尔部,你和钟察海这段皇上金口玉言订下的婚事……还作数吗?”
这……
是的,这个问题他的确不知道答案。
保绶不知道的可就更多了,“既然是皇上说出口的话,应该是没得改变了,也就是说你必须娶钟察海。可若你真的娶了她,你怎么面对她?”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真不应该找保绶谈心,没能解除他心里的痛苦,反倒让他更加难受,今夜注定难以成眠了。
撵走了保绶这个不会安抚人的小子,费扬古坐在篝火边遥望星空。草原上的夜空格外清朗,同一圆月,在这里望去却比京城里更大更亮。
这么美丽的月光,钟察海也在欣赏吧!或许,或许月光能把他的祝福捎上,平安是此刻的他唯一的祈祷。
“我是钟察海……我是噶尔丹父汗的女儿……我是……我是钟察海……”
重伤昏迷的钟察海躺在床上不住地发出梦呓,阿努夫人在床边悉心地照顾着她。若不是阿努夫人及时赶到,阻止了那帮杀气腾腾的兵士,钟察海再也看不到抬头的月光了。
昏迷中的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正身处噶尔丹的大帐内,而她的杀父仇人和她的救命恩人正在展开一场激烈到足以燃尽牧草的争吵。
“她是钟察海,她是钟察海,你不能杀了她。”
“我与康熙大战在即,偏偏这个时候杀出个已经失踪两年的钟察海。她不是奸细是什么?阿努,你莫要再犯糊涂,我知道你思念我们的钟察海,可她不是!她是奸细,是康熙的探子!”
傲尔丹提着刀只想将床上毫无还击之力的钟察海除之而后快,阿努夫人以身体挡在钟察海面前,母性让她誓死捍卫这个酷似女儿的孩子。
“她是我的女儿,别说是两年,就算是十年、二十年,我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女儿。”
她拉开钟察海的衣服,露出胸口那块弓箭状的红色胎记,只是这一眼便叫噶尔丹也愣住了。
阿努夫人乘胜追击,“只有钟察海的胸口才有这块弓箭状的胎记,她出生的时候你还说,只有你噶尔丹的女儿才配拥有这样一块胎记。你说她是我全部的美丽与智慧,你全部的力量与勇气的化身——她是我们的女儿,噶尔丹,长生天真的把钟察海还给了我们。”
傲尔丹手中的刀坠落在地上,发出“咣当”的响声。连他也怀疑了,难道长生天真的站在他的身边听到了他的呼唤,为了阿努,也为了他,把他们失去了两年的钟察海又还了回来?!
傲尔丹一把将钟察海抱在怀中,感谢长生天,这一刻他真的感谢所有神佛。
钟察海几乎不能呼吸,她完全是被噶尔丹紧紧的拥抱给勒醒的。睁开眼,她正想着带着一身的伤要如何应付噶尔丹的盘问,抬起头却迎上噶尔丹激动的泪水。
“钟察海,你……终于回家了。”
呃?她什么都不用说,噶尔丹便相信她就是他的女儿?
说来也奇怪,她看着噶尔丹,竟有种前所未有的熟悉感,好像他们认识了一辈子似的。
也许,当年他杀她阿爸的时候,她也在场,她亲眼见过他,所以才有这种熟悉感——嗯,一定是这样的,她告诉自己。
冒充噶尔丹的女儿比她想象中更容易,她按照自己和费扬古事先编好的谎言,告诉噶尔丹,她在漠北的战乱中受伤,被当成和硕特部鄂齐尔图汗部的人被带到漠南一带,她养好了伤,几经辗转好不容易才回到准噶尔汗国。
只是,她的记忆受了损害,对于从前的事,很多……很多她都不记得了。
她不知道噶尔丹有没有相信她的话,她只知道噶尔丹一直紧紧地抱着他,站在一旁的阿努夫人一言不发,只是流泪。
那会儿,她问自己,现在是不是刺杀噶尔丹的好时机。
答案很肯定。
费扬古曾经告诉过她,出其不意方能制胜。她知道,没有什么比父母与女儿久别重逢这个时机更好了。现在下手,噶尔丹根本不会有任何防备,而他的部众都在大帐外头,等到他们发现不对劲冲将进来,噶尔丹早已死在她的弯刀之下。
可是……她下不了手。
她不知道为什么,在噶尔丹的怀里,看着阿努夫人的泪水,她就是狠不下心去拔刀。
她告诉自己,她现在首要去做的是将噶尔丹主力大军的位置告诉费扬古,其他一切都可以稍后再说,不急,不着急。
她当真一点也不着急。
静静尔扑腾着翅膀着陆,稳当当地停在费扬古的手臂上。
哀摩着它的羽翼,费扬古自它的翅膀绒毛下面找出一张小纸条。略扫了一眼,便塞进了袖中。拍拍静静尔的脑袋,费扬古以关切的目光瞧着它,“快点回去吧!你除了替我和钟察海传递消息,还要替我守护钟察海,明白吗?”
静静尔用脑袋蹭了蹭费扬古的脸,终于依依不舍地飞上了蓝天。
保绶知道静静尔的到来意味着什么,紧捉着费扬古问个不停:“怎么样?怎么样?钟察海找到噶尔丹的主力了吗?还是……这又是一封她对你诉说相思之苦的玩意?”别怪他胡思乱想,实在是之前钟察海那女人已经寄了十七封还是二十一封相思信来了。
天杀的,他们才分开九天而已!九天!她以为他们分开十来年了吗?
他爱新觉罗·保绶这辈子也没有她这九天写的信多。
费扬古遥望着北边,那里是钟察海所在的方向。
“她已经回到噶尔丹身边了。”
“什么?”保绶有一点缓不过劲来,“这么顺利?”略停了片刻,他的脑袋开始变得清醒,“也是啊,怎么会不顺利呢?她与噶尔丹的女儿是如此的相似。那么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
“等待时机,决一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