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空青……”
空青猛然一阵抽搐,脸色迅速发黑,身体里发出奇异的破裂声,他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扩散放大,终于唇角一黑,血液渗出。他最后望了荣轻然一眼,闭目而死。
白蔹明白,空青不只是身死,他以普通人之身承接,必定魂飞魄散,永不轮回。
雨停了,天空还在阴沉,雷声也渐渐隐去,空旷的天地,有人如操控一切的神明,有人如任人宰割的蝼蚁。神明还在,蝼蚁已亡。
面具人怔忡了很久,终于讷讷地开口:“他死了?他……替你死了?”他似乎很困苦,抬手捂住了额头,低声喃喃,“我明明答应你不伤害他们,我不想杀他……怎么会死呢,明明是射向你的……怎么……”
荣轻然轻轻放下怀中的空青,缓缓站起身来。
面具人下意识地向后飘离了一点。
他其实是个很不聪明的人,对危险也从来没有感应,刀剑临头,他才会想到躲开,从来不会去推测别人有没有杀他的意图。但是现在,他眼看着荣轻然站起来,忽然不受控制地惊了一下,连忙向后退了退。
饶是他再不聪明,也明白杀气为何物。
“轻然……”白蔹低声呢喃,她说不出任何话。但手中已捏紧了她倾力而为的最后一击。
荣轻然只是静静说:“救活他。”
面具人低了低头,“他已经魂飞魄散了,谁都救不活。”
荣轻然二话不说,俯首从靴中拔出一根细长尖利的短剑。白蔹肃然抿唇,那是几年前荣折月送给他的一把剑,名为怒燕,削金断玉,是柄神器。荣轻然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抽出剑手腕一震,那柄短剑如同有了生命一样,呼啸着奔向呆呆站着的面具人。他立刻躲闪,但此剑似乎能感受主人的心情,它承载着所有痛和怒,躲闪不及,一剑稳稳地穿进他的胸口,差点顿时毙命。
白蔹大惊,她以巫术无论怎样都无法伤及这人分毫。轻然暴怒下的一剑竟刺准他的胸口。可见轻然武功如何,而这柄怒燕也绝非凡品,她看得清清楚楚,面具人本已闪身躲过,但剑尖竟兀自调转方向,他如何躲得过?
人与人相交,真心待人者,必也得人真心相待。这柄神剑自是万金难求,宝贵异常,荣折月主动相赠,已坦诚了一片与轻然诚然相待的心。
眨眼之间,荣轻然衣袍一震,飞身而起,腰间一道寒光凛然,软剑比他身形更快,他一跃而到半空,用尽全力向前一递。那面具人竟然不躲不闪,剑尖刺进他的胸口,这次不偏不斜,正中心脏。荣轻然眼中火光翻涌,伸手一抓,揪住他的衣衫,向下狠狠一带,两人一起自半空而落,齐齐落在地面。
面具人身上还钉着怒燕,心口也已中剑,却没有一点伤痛的模样。白蔹这才发现,他伤口干燥,没有一滴血。
荣轻然抽剑而出,白蔹见他已退开几步,手掌一翻,早已准备好的最后一击怒吼而出,百只青翼尖嘴的飞鸟箭一般飞起,没入面具人身体,轰响一片,然后干干净净,消失不见。
“轻然!”白蔹快步奔到他身边,伸手与他的手相握。
荣轻然紧锁那面具人的动静,这时豁然一惊,感受到她手的刺骨冰冷,长睫一颤,紧紧握在掌中。
面具人坐在地上,抬起头望着他们,又看了看后面已成死尸的空青。他身上伤口无数,宽大睡袍凌乱不堪,但仍然没有一滴血。他踉跄了一下,站起来,叹了叹,居然说:“我不是故意的。”
受了必死之伤,他居然没事?!
面具人理了理衣服,有些苦恼它们太过凌乱,银色的头发有些纠缠,他理完衣服,又用手理着头发。
白蔹震惊地迈了一步,被荣轻然紧紧扣住,她失声问:“你没事?!你……没有血吗?”
“血?”他眨了眨一只眼睛,“我没有。”他还在惦念着空青的死,一直往他的方向看,低声说:“只是有人拜托我杀四皇子,我不想杀别人,不是故意的。”
他竟然——只是小孩子的头脑吗?
会有不屈不挠非要杀死一个人的小孩子?!
荣轻然厉声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是小楼,大家都叫我小楼。”他指指自己,抓了抓一头乱发,“我得杀你,可是……”他又看向空青,咕哝着说:“他死了……对不起。”
白蔹心中有个猜测逐渐成形,但还是不能相信,“你先告诉我们,到底是谁要杀四皇子?”
小楼皱了皱脸,终于说:“一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他比划了一高,“很高,他来找我,说只要杀一个人,就给我很多酬劳,我刚好没事做,就答应了。那个黑色的人说他叫祈勋。”他认为穿黑色衣服的男人就是黑色的人。
祈勋!
当年一碗剧毒的药还不够,非置他于死地不可!
小楼努力回忆着:“我正在山洞里睡觉,他就来找我,说两年后,如果你还没有死,就让我去杀你,慢慢地杀,十年内死掉就好。”
荣轻然一双手捏紧,“他有没有说谁派他去的。”
“派他去?”小楼明显不能很好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你是问我还见没见过别的人?唔……我记得我去拿酬劳的时候,见过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大家叫她莲妃娘娘。”
荣轻然闭住眼睛,眼里水光一现,刹那消失。又是莲妃娘娘,大皇子的生母,是先皇最宠爱的妃子,骄纵易怒,大皇子却为人温和有礼。当时先皇对大皇子虽然宠爱,但对另外三个儿子同样关心。而当时皇上在三十五岁寿宴上,当众宣布十年后立太子。莲妃必是担心大皇子地位不保,虽不知她对荣蓝宣和荣宿游动用何种手段,单单对他,就已是煞费苦心,派祈勋到他身边,再找来巫者害命。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年前先皇突然急病驾崩,传位二皇子荣蓝宣,两年后大皇子意外身死,莲妃也陷入疯狂。
“居然是这样……”白蔹也没有料到。
荣轻然忽然觉得口中苦涩异常,他疲惫地道:“莲妃疯了,祈勋死了。”
“死了?”
白蔹回想了一下时间,道:“在他去找你之后不久,祈勋就死了。”也就只有他这样的傻瓜,才会答应了别人一句话,不管那人会不会再次出现,都心心念念地去做到。
小楼困惑了,“都死了?人这么容易就会死?”
白蔹深吸了口气,“所以,你承诺的事情不需要完成了,马上解开轻然的诅咒。”
“这样不行……”小楼还在说,“我答应了……”
白蔹气极,捡起地上的一块大石狠狠朝他砸过去,正好砸中他的肩膀,他也没有退。白蔹怒而大骂:“那空青呢!你答应了不伤害他!他现在为什么会魂飞魄散?”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你把空青救活!你救活他啊!”她全身颤抖,大步冲上去,却被荣轻然从后面抱住,他把头埋在她的头顶,浑身冰冷。
白蔹立刻安静下来。
小楼低下了头,他救不活空青,所以他没有资格说话。
“你不会死吗?”荣轻然忽然哑声开口,“怎么样你才会死?”
小楼说:“我也不知道,我不会受伤,不会流血,我的好朋友还说我没有心,没人告诉我怎么样会死。”
“没有心?没有心也会有朋友?”
小楼笑了,“他给了我很多漂亮的珠子。”
白蔹忽然问:“祈勋让你杀轻然,给了你多少报酬?”
小楼想了想,说:“他本来要给我很多金黄色的东西,但是我不太喜欢,就让他换成了一些味道比较好的,很软,吃起来香香的东西。”
扳点?用一些糕点,就换他八年来穷追不舍?换轻然八年半人半魔?
白蔹低声笑了,觉得大家全部都是没有脑子的傻瓜,她也渐渐确定了刚才的想法,低声问:“你不受伤,不流血,不死,没有心。你——只是个被人赋予了至高法术的假人?”
小楼“啊”了一声,“好像是吧。”他见荣轻然和白蔹都不说话了,又偷偷看了一眼远处的空青,垂下头,“我误杀了别人,所以没有资格再杀你,以后也不会来找你了。你真幸运。”他抬起头看了看荣轻然,“南冥教的人在你身边,让你一直没有沾到污秽的血,八年时间,她已经用自己的血把你的魔性净化,只要我抹掉烙印,你就不会再发作了。至于小泵娘,”他又望向白蔹,“你血液中的灵性被他耗尽,从此只是个平凡人,再也不会使用法术了。”他说完,咬破右手食指指尖,在空中一划一勾,荣轻然忽然向前倾了一下,一个血色的印子从他胸口处飞出,消散在阴霾空气里。
他转身,不想再说话了,但临走前,还是很歉疚地看了看空青,说了一句“对不起”,身影晃了晃,就消失在雨后的潮湿里。
荣轻然从身后紧紧抱着白蔹,明明已经全身月兑力,依然把所剩无几的力气全部倾注在手臂上抱着她。
“白……白……”他的声音极低,颤抖得几乎一碰就碎。
白蔹深深吸着气,执起他的手背轻轻地吻。
“都过去了。空青……会有好归宿的。”
“白……”荣轻然的声音痛苦破碎,这个时候,他真实的情绪才终于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但此时此刻,他只是搂紧怀里的人,嘶哑地说:“我爱你。”
以前的生命,现在的生命,以后的生命,仅仅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