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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美酒明日醉 第3章(2)

白蔹只是屏息厉厉地凝视惨绿色的天空。

她要怎么和轻然说。告诉他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然后让他受到更深的伤害和打击?不,她绝对做不到。这么长时间以来,她甚至是暗暗觉得庆幸的,虽然轻然越来越频繁地发作,月圆的晚上从美丽温和的人突然变成残忍嗜血的魔鬼,她也是觉得庆幸的。至少,她还在他身边,可以为他抵挡,为他化解,至少,轻然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做过什么事。如果他知道了——后果白蔹不敢想象,荣轻然那样的人,他虽慵懒,散漫,喜欢惹是生非,甚至整天胡作非为,但他是那么骄傲的人,那么骄傲,始终觉得自己是美好的,带着这样的心情做开心的玉王爷。笑起来像仙子一样的他,如果知道了真相,也许会发疯。

除了第一次发作时被吓到的书童,这么多年知道真相的只有她一个人。她绝对不会让他知道,绝对会在最后一刻前救回他的命。让他永远做无忧的玉王爷。

白蔹深吸一口气,渐渐冷静下来,肃声问:“你到底想怎样?”

那声音这才止了笑,轻柔地说:“只是最近闲来无聊,想来看看当初的漂亮孩子生活得怎么样,不过看起来,还是很有趣。”

“有趣?”白蔹咬牙冷笑。

那声音带了漫不经心的笑意,“我本以为会很惨很惨,马上就到时间了,他应该已经变成茹毛饮血的魔鬼,但是没想到,居然和上次见面一样干净整齐。看来这些年小泵娘你煞费苦心呢。”

白蔹攥攥手,望着天空中的某一处,“放过他。无论什么代价,只要我付得起。”

“白?”荣轻然的神情少有的严肃,他放开一直抓着她手臂的手,也抬头看向惨绿的天空,声音清亮,但一声而出,竟天地震动,“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未来的主人,”那声音说,“而你,很快就是我的。”

“住嘴!”白蔹勃然大怒,探手在腰间一抽,一条波光粼粼的软剑灵蛇一般飞蹿而出,划过身前的瞬间她竖起左手面对剑刃,软剑飞快划过掌心,殷红的血顺着剑锋淋漓而下,泛银光的剑身忽然铮铮作响,红光闪烁。

她举剑遥遥一指,“你别以为我找不到你的破绽!”

那声音顿了顿,忽然哈哈大笑,笑声尖细刺耳,长久之下,让人头痛欲裂,“小泵娘,我竟没看出,你是南冥教的传人?!敝不得能以己身之血控制他发狂,不过最近三年他月月十五发作,便是月月伤你,你也快要忍受不住了吧。万一哪天你一不小心被他杀了,岂不是得不偿失?”他竟然温声劝慰起来。

荣轻然的表情已然像寒冰一般凝住,他不语,不动,但身旁的白蔹忽然就感觉到了他的反应,立刻咬唇去看,还是吓了一跳,他面色冰封,整个人都像身处极寒的冰窖,但眼中火焰隐隐跳跃,竟像是每月十五狂性发作时的模样,逼得人生生退开两步,还在犹自发抖。

“轻然……”此时此刻,白蔹不敢伸手去碰。

荣轻然静静道:“他在说什么?”

“轻然……”白蔹痛苦地垂眸,轻声说,“可以不问吗?相信我好不好?”她恳求地抬头去看他的脸,“让我和他说。”

那怪异的声音居然发出一声叹息,但叹息里也带着含义不明的笑意,“小泵娘,过不了多久他就是我的。你就算再救,也只能让他短暂地保持原样。至于今日我来,是因为有个家伙骂我太无情,我才千里迢迢跑来打算帮你满足小小心愿,这些年他待你如敌人,你不就是想回到感情好的过去吗,我已经帮了你,现在他只记得你的好,你该感谢我。”

“感谢?!”白蔹大笑,手腕忽动,所有的怒意和恨意都化在剑上,犹在滴血的软剑画出纷乱繁复的图形,惨绿色的天际顿时红光闪烁,电闪雷鸣,天空像被撕裂开一道道血红的伤口,整个虚浮的天地都在哀哀惨叫。

那声音平稳如初:“你舍不得他死?”

闪电一道道横亘天空,炸出血色的光。

那声音想了想,仿佛做出了极大的让步,“既然满足你的心愿你不领情,那不如到时候你随他一起死吧。”

白蔹唇角弯起一点弧度,一字一字道:“你听清楚,我不管你有多大能耐,从现在起别再做梦了!我不会和他一起死,更不会让他一个人去死!我和他,我们都会活下去!”她手腕猛地一拧,伤口未愈的左手抓住软剑的剑身用力一折,剑顿时折成两半,整把剑上浓郁的鲜血更多,甚至鼻尖能闻到淡淡的花香,白蔹咬唇一笑,忽然双手一掷,两半断剑同时飞向忽红忽绿的天空,直直钉入两处阴云中。

“扑扑”两声,天空像是被划开两道巨大的伤口。

一时间风云变色。

比刚刚血色闪电更加骇人。

几乎同一时间,身旁久久不语的荣轻然陡然发出一声清啸,声音直破云霄。白蔹双手是血悚然看去,他紫色衣袍被狂风猎猎扬起,长发翻飞,双眼赤红,面目残忍恐怖,竟是狂性发作时的样子!

“轻然!”

那不男不女的声音在雷声和风声中清晰传来:“小泵娘,你不要白费力气,留着珍贵的鲜血维持他最后的清醒吧。只不过,梦醒之后,一切都和以前一样,直到死以前,他都在恨你,恨你背叛了他。哈哈——”

“轻然!”白蔹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大力抱住身边浑身冰冷的荣轻然,她紧紧搂着他,试图温暖他的血液,但他僵直而立,眼中火焰暴涨,一震双臂将她硬生生挥出几丈,白蔹摔倒后立刻站起来奔回他身边,再次紧紧搂住他,死死不放手。

电闪雷鸣,大雨瓢泼。

白蔹全身湿透,一双手臂仍然紧搂他不放。被狠狠挥开,她再次爬起来抱住,他双手刺破她的衣服,鲜血淋漓,与雨水混在一起流下,她依然不放手。

“轻然……轻然……”白蔹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轻然。她把湿淋淋的头埋在他的胸口,默默承受他越发致命的力量。

轻然,我们都不会死的。

轻然,我一定……会陪着你的。

惨白的强光闪过。

白蔹眼睛一痛,再睁开时,是条风和日丽的窄街。

荣轻然在她身前不远,背靠着墙壁,双眼紧闭,不知是清醒着还是昏迷。他衣着整齐,一根头发都没有乱,就像做了一场可怕的梦。噩梦醒来,只不过是虚惊一场。

白蔹连忙起身,但站起来时,她踉跄了一下,即使如此,她也没有低头看看自己,如果看了,她一定不会就这样跑过去。

“轻然,你还好吗?”白蔹走过去,试探着问,她不知道现在的荣轻然到底是哪个荣轻然。

温柔的风吹拂过来,带着和煦的热度。

白蔹却顿时浑身一冷。

她这才低头一看,赫然发现自己全身湿透,胸口衣衫破碎,鲜血尚温,陡然看去,吓得不轻。那是个虚幻的结界,既然轻然毫发无伤,为何她竟保持着在里面时最狼狈的样子!她立刻站起来想要逃离。不能!不能让他看到!

但这个时候,荣轻然已经慢慢睁开眼,眼光有些涣散,但很快,他的眼里闪出吃惊。

“白蔹?”他皱起眉,按了按太阳穴,似乎有些头疼,“你是怎么回事?谁伤了你?”

他果然……不记得了。

荣轻然见她不回答,径自站起身,发现并没有异常,又皱眉看了看白蔹,眉峰微微地跳,口气中满是不耐:“你不是武功很高吗?最近怎么回事,先是昏倒在沙漠里,现在又伤成这样站在我面前。”他转过脸去,“是故意的吗?没有必要。”他向前踏出两步,意欲离开,但不知为何又停下脚步,背对着她淡淡笑了一声,“白蔹,你到底跟来干什么。我是依照皇兄的旨意来和亲,不是叛逃。”

“我只是——”白蔹一阵冷一阵热,听着他的问话,答不出来。

荣轻然低下头,云淡风轻地道:“皇兄不放心我,派你来保护?”

白蔹咬咬牙,答:“是。”

他立刻笑了,笑声清淡,听不出情绪,“你明知道不是。”他说话间月兑下自己的外袍向后轻轻一抛,刚刚好落在白蔹身上,柔软的丝袍滑落,覆盖住白蔹凌乱的衣服,血染的胸口和肩膀。

荣轻然回头看了一眼,见白蔹正低着头要把袍子裹紧,他却忽然看到衣服和血迹掩盖下,她身上竟是大片的绷带,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雪白,映在眼里,满满的暗红。

他的心口微微一窒。

白蔹——武功高强如她,聪明敏捷如她——竟会连续身受重伤?!

那么,在沙漠里体力不支以至昏倒,是因为身上那些包裹住的伤口?

她从六年前那日失踪后再次出现起,就日日夜夜明明暗暗跟在他身边。白蔹,竟能被秋翎那样的组织看重,派来跟随皇子,又怎么会是泛泛之辈?

秋翎是存在已久的朝廷暗部,伴随先皇的建功立业而悄然诞生,是皇帝黑暗中的一双眼,冷静敏锐地观察天下,朝堂之内,江湖之上,如有不轨,则可立刻诛之,有先斩后奏之权。秋翎存在几十年,每时每刻都在吸收新鲜血液,培育新的成员,旧的秋翎成员有的死于任务,有的死于暗杀,一旦失去一个,便立刻有新的人补上。八年前,白蔹才仅仅十四岁,那夜她独自走失,失踪了整整五个月,五个月后,突然再次出现在王府门口。那时起,荣轻然便知道,白蔹,不再是白蔹。

她已是秋翎的人。

他们这一辈的皇子,先皇在世时暗中吩咐秋翎首领选择合适人选安排在他们身边,以作保护。

那年他十五岁。白蔹十四岁。

明明是最要好的玩伴,最喜欢的女孩,甚至想要娶做王妃的人,一夜之间,带着命令和任务回到他身边。

不只是保护。荣轻然清楚地知道,保护只是次要的,甚至是表面上的,实际上是监视。连皇子都不会例外,如有不轨,立刻诛之!

先皇驾崩后,秋翎内部几经变革,但白蔹一直没有离去。二哥荣蓝宣登基为帝,也没有撤回命令。白蔹一直在他身边,他没有责骂,也没有赶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许就会突然接到命令,挥剑杀了他。

白蔹,就是这样的存在啊。

单纯的感情,许下的诺言,少年时候的欢笑和情意,比不过几个月的改变,比不过秋翎的一句命令。

她就这么简单干脆地——背叛了他。

这些年,寸步不离。

丙然应照了当初他希望的那样——互相陪伴着不离不弃。

可是这样的陪伴,不是感情,不是爱恋,只是奉命完成的监视。

荣轻然背对着她无声地笑。

既然她愿监视,那就随她监视下去吧。既然皇兄对他始终不甚信任,也随他去吧。他能做的,只有暂时逃离开那片肃穆的皇城,来到遥远的蓝天白云下,让皇兄安心,让所有人安心。

让自己也安心。

荣轻然笑出声来,声音清淡悦耳,像清风中流淌的涓涓溪水。

他垂了垂眼睫,没有再去看身后的白蔹,理一理衣袖,迈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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