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铺不远,相距几摊而已。
简易的珊瑚枝搭成了檐,再摆上几份矮石充当桌椅,便能做起生意。
烤铺老头的嘴还隐隐作痛,抿紧的唇下藏住了缺洞的牙。
“老头,我们要吃烤物。”
昨日,恶狠狠说着“死老头,少来招惹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生意!”的嗓,此刻笑吟吟地,算是打了招呼。
耙情她是忘了,忘了两摊的势不两立?
“先来几串虾,我还要海鲢肉、烤鱿,顺便也烤只鲎。你想吃什么?”她问向霸下。
“鱼肉丸子。”
“追加两串鱼肉丸子唷!”无双马上朝烤铺老头喊,全然无视他正死瞪着她。
她这位客人,他一点也不愿招待,忍住想拿取葵帚,扫她出门的冲动,她身旁那位大人物,老头子是识得的,尊贵的龙主之子,不好得罪。
扁从龙子凝觑她的眼神,柔似水、暖似光,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哪会瞧不出端倪?
不甘不愿地记下点菜,烤铺老头闷声不吭,在堆满石火矿的长炉前,俐落烤起串物。
等待上菜的时间,无双瞅着他,瞧了好久,或许只有一会儿,但她觉得好久。
好久……未见他了,再相见,竟是无法挪开眼了。
“你慕名来吃粥,没料到……卖粥的,是我们吧?”
若事先知道,应该不原意来吧。
“我知道是你们在卖粥,小九提到了,是惊蛰告诉他的。”
“惊蛰叔来买粥时,我也吓到了。”
他那样的人,提着一碗粥,着实不搭轧。
总觉得,提颗脑袋才吻合些。
“你们的粥物,卖出了名号,惊蛰不会错过,专程替小九带上一碗。”
“所以,你明知是我们的粥,你还是来了……我以为,你不想再看见我,与我有关的所有事,你都避之唯恐不及。”糟糕,有点开心,一股酸涩冲入鼻腔,刺刺的……
她揉揉鼻,强压下那股想哭的酸意。
“我没有不想再见你,你误会了,而我,也误会了,才留在海仙洞,不敢回来。”
“你……误会了?误会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呀?这怎么说?”
“我能给你的,不过仙果而已,如今你毒既解,便不需要了,不用再对我好、再讨好我,或是假意喜爱我。”
而他,害怕这样的事实。
害怕着,她对他,不屑一顾。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无双皱起了眉,胸口好痛,他的话那么淡,却那么狠。
她抡起了拳,绞紧了膝上的裤料,故意露出笑。
“没错,我对你好,是有目的的,我追求你,也是有目的,我就是想利用你,因为你可以帮我拿到仙果,只有你能开那个门,其他人都没有办法。”
她一边笑,一边低声吼,嗓音中听不见半丝得意。
有的,只是无能为力,只有虚张声势。
“图江城养出来的人,哪一个不是这样?!心机深、城府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学习到的、接触到的、体悟到的,全是这样!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哪儿错了!”
对,图江城长大的“无双”,不觉得!
伤害人,何错之有?
她不伤人,人亦伤她,她何必乖乖待宰?再弱小,谁同情?谁怜悯?
求救,不如自救?
可是外城生活的“无双”,觉得错了——
彻彻底底的,错了。
世上有一种人,明知她自私,明知……她很坏,却不顾安危,弄伤他自己,也要为了她完成心愿。
有一种人……他不衡量利益,也不求她回报,得不到半点好处,在那当下,连丧名都是可能的。
伤害这种人,她觉得痛,由心之深处,扎扎实实地疼着。
她却仍倔气地说:“我想活着!我想治好双腿!我想像以往能跑能跳,不要做一辈子废人!我不替自己打算,还有谁能帮我?!我不这么做的话,我——”
手臂上,叠上了另一只大掌,暖暖的覆盖着。
“我知道。”他说。
口吻那股的沉稳,具有安抚力,他没有看向她,目光落于两人交叠的双手上,淡淡地含着笑。
她的激动,瞬间冷静下来。
她不是想说那样的气话,虽然句句属实,但要将那份丑恶说出口,需要多大的勇气——
不,丑恶心思要说出来,并非最困难的,真正难以启齿的,是认错。
无双追寻他的眸光,眼神来到叠掌间,凝凝望着着,他在上,她在下,他掌心的重量、掌间的温度,却让梗喉的话语,变得容易出口。
“……我的做法好过分,我是个混蛋,一想到我利用你,我就好想吐,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我怎么可以伤害你……”
“别想那么多,事情过去了。”霸下略略拢掌,轻捏的力道,要她别自责。
“霸下,我、我虽然利用你,但是我对你的追求、对你的示好,没有半件是……”
“喏!虾!烤鱿!鱼肉丸子!”
几碟烤物,重重地摔上他们的桌面,打断无双的话。
烤铺老头脸很臭,半抹笑容也不赏,丢完烤物,又回长炉旁去忙了。
“趁热吃吧。”霸下挑了最大最肥的虾,放到她盘中。
“……假的。”她先是看着两人的手,小小声地说,缓慢再抬头,音量未加大,眼神却笃定地觑向他,又道:“全都不是假的。”
他明白,她是将被打断的那句话说完。
我虽然利用你,但我对你的追求、对你的示好、没有半件是假的。
全都不是假的。
他没有走,留了下来,看她教鱼娃儿们打拳。
小小场地,只是处清空的角落,称不上正统习武场,一旁还推了货袋、推车,诸如此类的杂物。
鱼娃儿们正在扎马步,扎得满嘴怨言,他们只想快快进阶,开始对打,这种基础宝夫,又累,又耗劲,又无趣。
“别偷懒,谁动一下,就再多蹲半个时辰!”无双手上一根小藤枝,甩呀甩的,发出了咻咻的声响,凛冽带劲。
才说完,马上有人腿儿一软,跌坐在地。
“臭大虾!你害死我们了啦!”周遭小童们,爆出一阵挞伐。
“我脚好酸嘛……”大虾无辜道。
“还在闲聊?!快起来!”小藤枝没抽向大虾,只故意在他脚边沙地上,留下一道鞭痕。
无双是严师,收了钱、授了课,可不是玩玩而已。
武场外围,坐了好些看热闹的小妹,有的对学武没天分,有的是家人不许,没缴钱上课,无双也不阻止他们旁观,由着他们看,想偷学,请自便。
其中几只好奇盯着霸下看,在一大群小毛娃中,他这个大男人显得太突兀。
“你也是来拜无双为师的吗?”一只小手扯扯他的衣角,他低首,看见圆滚滚的脸蛋,正冲着他笑。
小小娃儿,有眼不识龙子。
“不是。”霸下回以浅笑,摇首。
“那你是找无双打架的吗?”另一只小手扯着他左边的衣角,方才看见的圆润面容,这回跑到了左边。
原来是双生子,一右一左,一模一样的长相。
“我是红鳞,是哥哥。”
“我是绿鳞,是哥哥。”
两人异口同声。
“我们的鳞色不同,很好分辨的!”
这倒为难他了。绿与红,在他看来,根本没有差异,全是灰鳞。
方才哪一只说是他说红鳞?是左边那只吗?算了,不深究。
“我是蓝鳞,我才是哥哥!”
“我是橙鳞——”
“我是黄鳞——”
包多的声音纷纷冒出,一数,足足七张无法辨别的容貌,凑在他面前。
不只是双生子……而是七胞胎。
“这么多颜色,谁记得住呀?用数字比较快些,简单明了!”无双突然靠过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乌漆漆的墨黑石条。
墨黑石条在她手上一旋,电光火石间,七只鱼娃只觉得额心被碰了碰——
她挥毫如挥袖,不带半丝迟滞,一二三四五六七,每个数字,苍劲有力地写在七兄弟脸上。
无双抛开墨黑石条,也抛下一句:“你按照彩虹颜色去记,红一橙二黄三……以此类推。”说完,来去如风,又回去盯小家伙们蹲马步了。
这墨黑石条遇水不溶,字迹清楚,一年半载内想洗掉,没这么容易!
七只鱼娃哇哇叫,个个都不满,有人嚷着自己才是排行第一,有人嫌脸上写字太丑……
霸下微笑,心知这是她的体贴。
体贴她的眼疾,他的无法辨色。
现在七只小娃,倒真好辨认。
脸上写了“四”的娃儿,是绿鳞,他对排行不那么要紧,反正七人之中,捞了个第四,他也没吃大亏,嚷嚷了几声,便也作罢,骨碌碌的大眼,瞟见无双返来,这回添了杯新茶,递给霸下,没多说什么,再折回场中。
“你是无双的爱人哦?”童言童语,问得一针见血,毫不懂迂回,没大人们那套婉转。
绿鳞的声音响亮,一出口,便止住所有啧嘈杂,一时之间,全静下来了。
“无双从不给男人好脸色的。”绿鳞又说。更不可能替谁倒茶添水。
无双站远远的,闻言,也忍不住竖直耳朵,想听他的回答。
“不是。”霸下浅浅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