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云海间。
一片白云万里,高崖之上,只见一高人负手而立,山风拂动衣袂猎猎。远望青山如黛,云动千里,几欲羽化而登仙。
山风拂过,长发于风中飘扬如瀑。只见这仙人一样的白衣侠士,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两手,拢于唇边。深吸一口气,他,吐出了发自肺腑的呐喊——
“二——师——傅——你再不来,就没肉吃了啊——”
长啸之声萦绕在山谷之间,回音久久不绝:“没肉吃了啊——啊——啊——”
只听“噗”的破空之声,一玄色物事直击白衣少侠的后脑勺。说时迟,那时快!只听“扑通”一声,少侠他——倒、下、了!
伏地不起,白衣少侠尽劲全身气力,伸出右手,颤抖地拾起了那玄色凶器——一块板砖。顿时,俊秀的白衣青年,面容之上,流下了男子汉气魄的眼泪,“疯师父,就算再没钱,咱们也不能拆房子卖砖啊……”
吴子风坐在茅屋前的石桌上,跷着腿,灌着酒,冷冷地斜去一眼,“哼!看你这出息!不就是一顿无肉,至于吼得这么撕心裂肺吗?”
薛飞一边揉着后脑勺,一边慢慢地爬起来。起身小心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沾了点口水,一边将胸前蹭在地上的衣襟搓了两把,薛飞一边哀怨地瞥向自家师父,“什么叫一顿无肉啊?明明是一个月了!人家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二师傅一个月来这一次。二师傅一来,疯师父你就会做烤肉,虽然二师傅从来不吃……”薛飞撇了撇嘴巴,端把小凳子坐在吴子风身边,仰头望他,“疯师父,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二师傅这个月才不来的?”
吴子风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再一下。
还没等他来得及屈起指头叩徒弟的脑门,就见薛飞一手成拳一手成掌,猛地一拍,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了!一定是上个月疯师父你非让二师傅他陪你喝花酒,二师傅生气了!”
一道剑气划空而过,剑柄“噌”地叩上薛飞的脑门,只听“扑通”一声,白衣少侠再度扑地了!
吴子风的脸更青了,张口就骂:“臭小子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让他喝花酒了?”
薛飞揉着脑门爬起来,眼中泪光晶莹,要多哀怨有多哀怨,“徒儿没说错啊。月下赏花喝酒,不就简称喝‘花酒’吗?疯师父,你明明知道二师傅只喝梅花茶的,为什么非要拖他喝酒?你看你看,惹二师傅不高兴了吧?”
“闭嘴!”吴子风忍无可忍地一巴掌拍上薛飞的脑袋,“无名不来,自然有他的道理。臭小子,你要再敢胡扯,信不信我抽烂你的嘴!”
薛飞撇了撇嘴角,他才不信疯师父会抽他的嘴巴。二师傅早告诉过他了,疯师父是纸老虎,虽然每次都会恶狠狠地撂狠话,可是大多数时候都是说话不算话。
丙然,没过多久,吴子风斜来一个白眼,“小子,你到底是想你二师傅,还是想吃肉?”
“肉!”一不留神说漏了嘴,薛飞赶紧捂嘴。眼见吴子风瞪来一记恶狠狠的眼刀,薛飞咧开嘴角满脸堆笑,“呃……那个,徒儿向来为人诚信嘛。徒儿的确是想吃肉,可徒儿更想二师傅。”
吴子风冷哼一声,从皮草上衣里掏出一串铜板,砸到薛飞面前,“自己下山买去。”
“啊?”薛飞望着地上的铜板直发愣,愣了半晌抬头望吴子风,“疯师父,你该不会不知道最近肉价涨了吧?这钱只够买半斤鸡肉的,徒儿,徒儿想吃猪肉……”
“哼!”吴子风恶狠狠地瞪来一眼,“要么鸡肉,要么没肉,你选!”
薛飞默默地捡起地上的铜板儿,捏在手心里,二话不说往山下走,生怕疯师父改变了主意。可他刚走两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吼:“再带两斤二锅头!”
靠!这个世道没爱了!薛飞默默地泪流三千行,祈祷着山下肉价回落,扣除酒钱还能买得起鸡肉三两。
自从薛飞上长命山拜师学艺,他对自家师父吴子风的敬佩与景仰之情,就随着这一年零三个月又八天,与日俱增、与时俱进。
比如,吴子风师父天生懂得环保的重要性,跟大自然零距离接触——有时候懒得下山买菜买肉,就直接一道剑气划空而过,只听“啊——啊——”两声,路过之飞鸟应声坠落。疯师父二话不说拖起来扒了皮烤了吃。啊!这等茹毛饮血的潇洒行为,真正是最符合大自然规律与安排的做派!所以,疯师父他是一名哲学家!
又比如,吴子风师父经常独自一人站在山头吹冷风,吹着吹着就望着日头“哈哈”大笑——啊!这番气度,这番气派,这番看似什么都没有做但其实是进行了精神上最伟大的斗争!所以,疯师父他是一名思想家!
然而,虽然薛飞对疯师父的敬仰之情犹如滔滔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还要复回再来一遍,但是,他同时也对疯师父有一件非常非常不满之事——
跑腿。
咱们的薛飞薛少侠绝对不是一名怕麻烦怕吃苦的娃儿,否则也不会在山顶跪了三天三夜差点让长命山改名丧命山,可“跑腿”这不是一个体力问题,而是一个精神上、心理上的难题——
他所希望的,是在山顶上跟疯师父好好苦练,练个三年五年十年学成神功,然后风风光光地走下山,任由春风秋风东北风扬起他高束的发冠,神清气爽地缓步而行,展现一派大侠风范!
可现在,薛飞捏着手里一串儿铜板,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拖着步子走在山下小镇的街道之上。
低头看看,本来洗得干干净净的一身白衣,已在三次“五体投地”的高难度动作之下,沾上了一层灰,怎么搓也搓不掉。
薛飞撇了撇嘴巴,不由得抱怨自个儿伟大的师父。疯师父真过分,就算他天天穿皮草从来也不见他换衣服,也不能嫉妒别人穿得干净嘛。
想到这里,薛飞突然灵光乍现,猛地拍了巴掌,“啊!我知道了!一定是疯师父老不换衣服,皮衣上一股子烤肉味,二师傅不喜欢所以才不来的!”
思来想去,薛飞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个推断很正确。您想啊,二师傅从来不吃荤,又喜欢喝香香的梅花茶。可疯师父整个儿就是无肉不欢,要么不吃,要么就是烤肉。烤鸟肉、烤羊肉、烤狗肉、烤狼肉、烤兔子肉、烤松鼠肉……几乎山里能找到的,都给疯师父套过竹签子了。
唉,要不是疯师父不管不顾地硬是让长命山成了鸟都不敢飞过的丧命山,他薛飞至于非要盼着二师傅一个月来一次开开荤吗?不过话说回来,二师傅又不喜欢吃肉,可每次他来疯师父偏偏就要烧一桌好菜,这不是摆谱吗?啊不过,摆摆谱也好,好便宜他这个乖徒儿嘛——
这么一想,薛飞已然在脑袋瓜子里摆出了“二师傅来=好酒好菜”的公式来,于是更加坚定了信念,“徒儿决定了!疯师父,徒儿一定为你把二师傅请来!”
于是,站定在街中央,薛飞攥紧了手里的铜板,决定暂且忘掉三两鸡肉和两斤二锅头的嘱咐,而是积极地迈上寻人之路。
咳!其实咱们的薛飞薛少侠本该不是这么穷的。不过当他把自己所有的盘缠化作十两金子交给疯师父作学费、又被视金钱如粪土的疯师父消灭掉之后,他就真真正正跟疯师父一样的两袖清风一穷二白了……
寻人,这是一项技术活儿,再加上现在的薛少侠已经没钱再向算命师傅求签,所以,他只好将目光投向了传说中的“信息情报交流中心”——悦来客栈!
别看这不过是长命山底下的一个小镇,可小镇也是有悦来客栈的!这足以见得“悦来连锁”是怎样的一个国际化超大企业。薛飞还没走进客栈大门,只见一热情洋溢服务态度极好的店小二,就冲出来跟他张罗着,“客官您请,客官您请。”
薛飞冲他点头笑笑,跟着店小二走进了客栈之中。这客栈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不过本地的住家极少,大多数都是打尖的过路客。既有背着包袱行李一看就是赶考去的书生,也有身佩长剑一瞅就明白的江湖客。
然而比起这些江湖客,薛飞更在意的是挂在墙壁上的木牌子。扫视了一圈之后,薛飞终于确定,肉类经过加工之后的价格要远远高于其原本价格——换而言之,他手上的铜板,在这里是连三两鸡肉都买不起了。
一见薛飞哀怨的样儿,小二立马也猜着三分,弯腰笑说:“这位客官,要不,给您来点寻常小菜?”
薛飞想了半晌摇了摇头,“麻烦您,两斤二锅头。”
“好嘞!”小二一边吆喝着,一边引着薛飞到一边的桌子旁坐下。薛飞数数铜板,不多不少,扣除二锅头的钱,还能剩下一枚。
不多时,两斤酒就给端了上来。薛飞一把抱着酒坛子,在那里干坐着,冥思苦想。这倒让小二犯了难,是说这位客官要是在这里喝也就罢了,可现下这情况,这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吗?
就在当口,只见门外行来三个江湖客,穿的都是同一色的衣服,打扮也都相似,一看就是同一个门派的师兄弟。眼见这客栈坐得满当当,店小二先招呼了三人进来,然后扭头冲薛飞赔笑:“这位客官,既然您也不喝酒,要是不介意……”
这店小二哪里知道,薛飞这家伙别说暗示,就连明示也未必听得懂。薛飞立马大大方方地一拍桌,“正好,正好,咱们拼个桌吧!我正想找个江湖侠士聊聊!”
小二垮下脸来。不过好在那三名江湖客倒是不介意,于是便各自坐下点菜。一会儿的工夫,酒菜便布上了桌。
望着金灿灿的木须肉,薛飞吞了吞口水,毅然调转视线,拒腐防变,紧盯左手边的那名汉子,“这位兄台,敢问您知道二师傅住在哪里吗?”
薛飞的言辞很客气,薛飞的态度很谦逊,薛飞的语调很礼貌,薛飞的话……别人听不懂。
那汉子愣了半晌,咧嘴笑起来,“哈!你家师父在哪里,你都不知道,我又怎知?”
“不是师父,是二师傅,”薛飞很严肃地纠正汉子的错误,“我家师父只有一个,在长命山上吹冷风呢,没别人了!”
那汉子愣了愣,盯了薛飞半晌,“哈”出一声来,“小兄弟,你可是来拿洒家寻开心的?”
薛飞很苦恼,他突然很想像二师傅那样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他这么正经的问题,会被别人误以为是寻开心呢?
薛飞薛少侠直把眉头皱成了祖国一片层层叠叠的大好山川,就在他还在脑中进行思辨的时候,忽然被人拍了肩膀,“喂!呆瓜,你说的住长命山的师父,可是不戒剑吴子风?”
薛飞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大眼睛长得很漂亮而且还很神气的姑娘正望着他。
人生的十七年中,从来没给姑娘家这么直勾勾地盯过,薛飞顿时心窝乱怦,赶紧低下头,“这……这位姑娘……那个我……”
见薛飞支支吾吾半天还没说到重点,那姑娘不耐烦地再度拍了他的肩膀,“问你话呢!你师父是不是不戒剑吴子风?是或者不是,点头或者摇头,男子汉大丈夫,你干脆点好吗?”
薛飞赶紧点头,想想不对,又赶紧摇头。
泵娘一看就郁闷了,“喂,你又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啊?!”
薛飞偏头就去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刚在琢磨着是不是该说“男女授受不亲”,就听那边传来一个很温和的声音——
“小妹,你吓着人家了。”
一个相貌俊秀的青年走了过来,冲薛飞笑道:“这位小兄弟莫怪,我家妹子性子直,你莫介意。”
那姑娘飞去一个白眼,“大哥你看清楚!明明是这家伙太磨叽!”
“磨叽”二字,顿时插中薛飞的心窝,非常之痛。薛飞默默地在心中泪流三千行。疯师父也说他这人磨叽,可大侠不该是磨叽的啊啊啊!
见他不吭声,那青年又笑,“小兄弟,如果不介意,可否叨扰您,问几个问题?”
说罢,青年请薛飞坐到他与那姑娘那桌,还拿了个杯子为薛飞添了一杯茶。
望着一杯清茶,薛飞那个感动啊!
在他身边,一个个都是这样的——疯师父一剑柄丢过来砸中后脑勺,“臭小子,拿酒来!”
要不就是这样的——薛家老爹薛员外气得吹胡子瞪眼,“让你学做账,你给我去学武功当大侠?你要想学武功,就不要再回这个家!”
再要不就是那样的——二师傅绕着蹲马步的他走一圈,点头微笑什么也不说,然后,轻轻一脚踹上后膝盖弯,“不够稳,再来。”
再不,就是像刚才那位姑娘那样的——“喂,你又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啊?磨叽!”
好人!好人啊!好人啊啊啊!
低头望望面前的清茶,再抬头望着面前的青年,薛飞差点感激涕零,几乎没唱出来:“真比那亲人还——要——亲——”
“……”望着面前少年黑亮大眼中闪动莹莹感动的水光,楚青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再一下。
见了这个细小的动作,薛飞不解地偏头,“为什么你的眼角要抽筋?真怪,疯师父也一样,一见我眼角就抽筋。我还特地问过二师傅,以前疯师父没这毛病啊!”
坐在旁边的楚芳星忍无可忍一巴掌拍过来,“是个人见你眼角都要抽筋!”
啊!这个感觉,这个感觉!苞疯师父的巴掌好像!
薛飞捂着后脑勺望过去,顿时觉得这姑娘异常亲切,亲切无比。这下子,他顿时不觉得生疏了,咧咧嘴角笑呵呵,“这位姑娘,你手劲好大。”
楚芳星冲天上翻了个白眼,拒绝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喂,呆子,刚才问你师父是不是吴子风,你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
薛飞回答得异常认真:“吴子风师父的确是我师父,所以我点头。可是,我不知道疯师父是不是外号叫不戒剑啊,所以我摇头。”
“你当人家徒弟的连师父的名号都不知道?你怎么做人徒弟的?”
薛飞抱着二锅头坛子,努力回想片刻,“可是疯师父从来没说啊。烤羊切肉抹油的时候我也看过,上面没刻‘不戒’两个字。”
楚芳星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你说什么?你……你用不戒剑烤羊肉?”
“不是我,是疯师父。不只是烤羊肉,烤狗肉烤狼肉也是用剑。鸟肉和松鼠肉太小,插不进去,疯师父都是用树枝的。”
薛飞将“诚信”二字贯彻到底,全然不知已然击碎了少女的片片憧憬。楚芳星张大了嘴巴,一坐定在凳子上,没言语了。
看自家小妹魂游天外,楚青冲薛飞抱拳,“在下楚青,这是家妹楚芳星。我二人欲寻不戒剑吴子风前辈多时,敢问小兄弟你尊姓大名,可否带我们一见尊师?”
“啊,我叫薛飞,”薛飞笑着答,答完了又苦恼地模了模头,“呃,带你们去见疯师父没问题啦。不过我现在急着找二师傅……”
楚青思索片刻,“敢问薛兄弟您所说的二师傅,可是与吴子风前辈素来交好的无名剑薛无名前辈?”
“二师傅的外号叫无名剑?”薛飞抱紧了怀里的二锅头坛子,郁闷地“啐”了一声,“唉,一点都不衬嘛。”
楚青挑眉,疑道:“有何不衬?”
薛飞撇了撇嘴,“我以为疯师父和二师傅的名头,应该是连在一起的啊!就像那个‘黑白双煞’什么的似的,怎么说也应该来个‘荤素双侠’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