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未央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却一直在做梦,梦见幽深曲折的青石板小路以及一棵棵依附着墙壁而生的古树。梦里一直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冷而潮,在小路的尽头,忽然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呜咽声,仿佛有人在那里哭。四周是熟悉而陌生的景物,青石板道上布满细细的青苔,又湿又滑。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寻找着声音的来处,一直寻到小道的尽头,才看见一个小女孩,蜷缩在那里哭。那女孩很小,大概八九岁的样子,她并没有带伞,冰冷的雨滴一直打在她身上,濡湿她的头发与单薄的衣裳,而她只是哭。她身后是高高的围墙与两扇紧闭的大门,古旧的大门上贴着两个被雨水逐渐模糊的,红底黑字的福字,两扇门的门把处,还连着一根粗黑的铁链子以及一个布满铁锈的铁锁。未央只管对着那铁锁发怔,那女孩却忽然抬起头来看她,布满泪痕而稚气的一张脸,竟就是她小时候的样子。
未央就此惊醒,黑暗中只听见自己“突突”的心跳在胸腔里剧烈起伏着,好半晌也平静不下来,吞了吞口水,才发现喉咙干哑得疼痛。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喝水,黑暗中却一时找不到电灯的开关,只好光着脚丫一步一步地模索到厅里去。光滑的地板烙着脚心,又冰又冷,厅里的窗帘没拉上,淡淡的月色便透过玻璃倾泻进来,没想到白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在半夜里还可以看到月光。她端着水杯走到窗边,黑暗的夜幕中,看不到星星,孤零零的一撇纤月,单薄得让人心疼。
她默默啜饮着杯里的开水,水是冷的,像冰。没想到天气冷,保温水壶的保温功能也跟着下降了,她还记得中午把开水倒进水壶时,那滚烫的水沫星子溅在皮肤上的温度。一杯开水喝下去,喉咙没有了干涩的感觉,胃部却有了隐隐的不适,若有若无的疼痛,开始一点一点地蔓延,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背拭了下额头,一片冰凉的湿润,连汗珠也冷的。
她拉好窗帘,放下水杯,向卧室走去,重新躺在床上,拉好被褥,温暖渐渐拢住了她,可是却怎样也睡不着了,闭上眼睛就是那把布满铁锈的铁锁与两扇紧闭的大门。
那并不只是一个梦,她以为自己可以忘记,可是不能否认,原来一切都在生命中真实地存在过。
那一年她大四,开始实习,工作很辛苦,而薪水微薄,在这样的大城市,生活程度高,她付了房租后便所剩无几,可是她一直在那里坚持着,没有打电话回家跟家里要,用那少得可怜的钱维持着生活。因为她知道,家里也不宽裕,父亲母亲都只是普通工人,让她无忧无虑地读完大学,已经是不容易。
每次打电话回家,父亲总是问她需不需要钱,而她总是笑着说不要。
在最辛苦的时候,她一直跟自己说,只要再熬过这一年就好了。
是的,只要再熬过这一年。
可是这一年的秋天还没有过完,家里便来了电话,说她父亲出了车祸,让她回去,她急急忙忙地请了假,连行李也来不及收拾,就坐上了回家的列车。
下了火车直奔医院,才知道,父亲是车祸而致的特重型颅脑外伤,刚做完开颅手术,已经是深昏迷的状态,躺在ICU里面,上着呼吸机。
她与母亲站在ICU外面,隔着大玻璃窗,看着全身插满各种管道的父亲,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医生对她说完父亲的病情,她却只是呆呆的,脑海一片空白。
可是这已经成为事实,即使不相信,也只能接受。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父亲的病情好转了一点,至少可以不用呼吸机了,她一直跟自己说只要有一点希望,也不能眼睁睁地放弃。
她正在实习,不能一直请假,所以只能两边奔波着,父亲一直在ICU里有特护照顾,家属是不能轻易进去的。
然而,钱像流水一样地花了出去,家里一点微薄的积蓄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在ICU一天的费用,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她一个月的薪水,医院每天早上都会下催款通知,白纸黑字,列着各种费用,她心急如焚,而母亲只是哭,毫无办法。
案亲,最终熬不过那年的冬天。
那时,他已经转出了ICU,住进了加护病房,她以为,父亲的病情已有好转了,医生也说父亲的病情稳定了一点,可是没想到……她没想到的事太多了。
案亲曾经短暂地醒过来,因为长期只以静脉营养来维持身体机能,他已经很瘦很瘦,医生说他已经失语,未央不知道他是怎样说出那句完整的话的,他说:“不……不能……不能卖。”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是未央听明白了,她知道他说什么,她看了旁边默默垂泪的母亲一眼,然后低下头去,贴近他耳边,道:“我知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卖的。”
未央看到父亲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落眼角,沾湿了雪白的枕头,未央握着他骨瘦如柴的手,用力地眨着眼睛,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即使长期以来的压抑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但她仍然坚守着那最后的一道防线,不肯在父亲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她知道父亲,一定不想看见她哭的。
案亲就是在那天深夜去世的,颅内大量出血伴脑疝,已经再也无法救治。
她一直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把房子卖掉的,她想不到母亲会将房子卖掉,她也想不到,母亲那么快,便会有改嫁的念头。或许父亲与母亲的婚姻早已经出现了裂缝,只是她一直没有发现,但是当她抱着父亲的骨灰,穿过那条幽深的青石板小路,回到家的时候,看到院门前的那把大铁锁,她突然就崩溃了,泣不成声,泪水像决了堤的潮汛,霎时漫上了整张脸。
她慢慢地蹲下来,她可以接受母亲的改嫁,可是父亲的尸骨未寒。
她无法相信。
她不能原谅。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一滴滴地打着头上,脸上,身上,可是她并不觉得冷,她在门前的石阶坐了下来,她无法原谅母亲,亦无法原谅自己,当初誓言坦坦地答应过父亲的事,可是却无法做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从此支离破碎。
雨停停又下下,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站了起来,抬起迷蒙的泪眼看着身后紧闭的两扇大门与围墙,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那堵墙是这样的高,又高又厚。在墙的后面,就是她的家,虽然已经不再属于她,可是她一直记得,记得屋里的一桌一椅,记得里面的露天小院,记得小院里的有一棵年轮跟她年龄相同的树,那是她出生之时,父亲种下的。
可是如今,上天是这样残忍,要她将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硬生生地割舍掉。
不管父亲的离去,母亲的改嫁,抑或是与陆晖的分手,她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不过是一年,只不过是一年,她却几乎把一辈子的生离死别都经历到了,不是不灰心,不是不绝望的,可是人既然活着,也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活下去了。
后来她一个人在镇上的医院整整地躺了一星期,是肺炎加高烧,病房很冷,她每天挂完点滴便站在窗口向外面望去,医院的院子里也有几棵大古树,叶子在冬天里也是浓绿浓绿的,不知道是什么树,只是母亲没有再出现过。
曾经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原来也可以成为陌路人。
自此,一别经年。
她没想到母亲会打电话给她,她也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得知她的电话号码的。
可是是她,明明是她。
未央晚上睡得不好,早上迷糊过了头,结果上班便迟到了,提着早餐顶着两个黑眼圈冲进电梯的时候偏偏还撞见了姗姗来迟的顶头上司陈经理。
星期一上班便迟到,未央心虚至极,陈经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一向不苟言笑的他居然还朝她笑了一笑。他不笑犹可,这一笑,不知为什么却让未央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丙然,刚在办公桌前坐下不到五分钟,便接到陈经理秘书的电话,说是让她到陈经理办公室去一趟,一大早便接到召唤,未央不禁紧张起来。
未央战战兢兢地敲门进去,没想到陈经理依然是笑容满面只是一直让她坐,未央唯唯诺诺坐立不安。
陈经理笑道:“你知道我们公司今年参加竞投的广告企划案吧?”
未央点头,她当然知道,这是公司今年最大的一个广告企划案,可她不明白为什么陈总要跟她说这个,这应该是广告部与制作部的事吧?她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陈经理道:“今年参加竞投,已经进入Apex集团的候选作品范围,你知道,Apex是一家著名的跨国集团。”
未央依然一脸懵懂,“那很好呀。”
陈经理又笑了一下,才道:“这么说吧……若是能被Apex集团顺利选上,成为他们集团明年的主打广告,我们公司的名气也会大增,听说……你与骆少有点儿交情……”
骆少,骆少。
未央彻底懵了,大脑有了短暂的空白,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骆少”所谓何人,才明白他一大早笑容满面地召唤她所谓何事。
“今天上午十点,就是我们竞投广告的展示会时间……公司决定让你与广告部的设计师楚霖一起前往。”
未央觉得啼笑皆非,这算什么呀?她不过是一名小小的秘书,既不是设计师亦没有参加过这广告的任何一项工作,她怎么可能为了这种事去……而且即使骆毅愿意帮忙,但做这种走后门拉关系的事……她也会看不起自己的,可是,可是看着眼前笑容满面的陈经理,她怎么也说不出来拒绝的话来。
陈经理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未央,我们公司的前途可就靠你了。”
只是轻轻一拍,未央立刻觉得自己像是古时即将上战场的大将军,肩负着保家卫国的重任,可是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那种视死如归的精神。
最后,未央吞了吞口水,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其实……其实……我……我……”
未央还没说完,结果陈经理大手一挥便打断她的话,“好了,你去准备一下吧,楚霖等会儿便会去找你。”
未央咬着唇,还想说什么,可是此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陈经理便忙着接电话去了,望着他忙碌的身影,她只好一步懒似一步地走了出去。
才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还没坐下呢,李玲的脸便探了过来,“怎么了?怎么这种表情?挨骂了?”
未央坐下来,便把刚才的事跟她说了一遍。
李玲诧异极了,问道:“他是如何得知你跟骆毅认识的?”
未央垂头丧气,说:“我不知道。”
她对着做桌子上的早餐发呆,其实她觉得饿极了,可是一点胃口也没有。
李玲忽然笑道:“哎,楚留香来了。”
未央抬头,远远地便看到楚霖朝这边走过来,他是全公司出了名的“楚留香”,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不说,还风流倜傥处处留情,全公司抵挡得了他“非凡魅力”的女同事寥寥可数,未央就是其中之一。
李玲笑得诡异,“早上好啊!”
“两位美女,早啊!”
楚霖亮出他的招牌笑容,迷人的桃花眼含情脉脉,仿佛冒着电磁,优雅的大手眼看便搭上未央的肩膀。她不着痕迹地闪开了,回道:“早上好。”
楚霖的手僵在了半空,笑容依旧灿烂,“想必陈经理已经跟你说过了吧?时间快到了,我们走吧。”
未央只得拿起手袋站起来,李玲趁机对她暧昧地挤眉弄眼,她只当没看到。
进了电梯未央才发现,闭塞而狭小的空间充满了浓烈的古龙水味,咫尺空间,就他们两个人,香气袭人而来,未央一直屏息静气,忍着打喷嚏的冲动,终于出了电梯,她才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