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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倾奴婢 第十六章 这一吻,可许你终生?

谁能让她说出实话,谁就能带走她!

多可笑。

她居然先后都说了实话。而这实话,直戳脊椎骨,遍体寒心。

“好,我答应。”苏及第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觉得自己快裂开了,“我答应,让惜静陪我一天,我就不再伤害苏念恩,永远不再伤害。”

“威胁我的下场就是死!”

“如果你再反抗,你爹的下场就是苏念恩的下场!”

“我答应,让惜静陪我一天,我就不再伤害苏念恩,永远不再伤害。”

“及第,”柳絮的脑子里缓缓流过回忆,“我知道那时在太湖上劫持我的人是你的手下,我知道我没有嫁给念恩是你主使的,我也知道你曾经想用毒药害死念恩……我真的好怕,你这种爱真的很恐怖你知道吗?我越爱的人,你就越耍手段去伤害……曾经以为能把你带走,没想到却翻出了你的身世,所以,你不能走,那就我走……如果,如果你心里还有一点爱我,就请好好对待念恩,好好对他,不要伤害他……”

这是,她最后的请求。

仿佛是前一世时,她隔着猪笼竹篱对他说“不要伤害他”。而这一世,她依旧眸中泛着泪光,用那样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对他说“不要伤害他”。他好狼狈,这场命运的逐斗,他竟是败得这样惨烈,穷尽了所有手段,依旧输了全部的世界。

如今,女儿,不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爹,不是他的,哥,也不是他的……他没了,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苏及第转过身,“明天,我想带惜静出去玩。”

一大清早的时候,苏及第就等在了柳絮的屋前。

此时,太阳渐渐高暖,对门的花园里杜鹃花开得奢靡,阳光洒下来,度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

柳絮领着穿戴整齐的惜静出门,才一转身,便看见了染了早雾的苏及第。看来他很早就过来了。

惜静的头发被重新修了下,但是实在剪得太短,没办法再扎漂亮的花辫了。此刻她正噘着嘴想拿掉戴在头顶遮丑的瓜皮帽。

柳絮轻轻把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里,“惜静乖,等头发长了就可以把帽子摘了。”

苏及第犹豫地走了过去,惜静拼命想摘掉的帽子是他昨天夜里特地跑出去叫人订做的,看到惜静这样难受,他心里很不好过,简直就像是有个人把铁锹子锹进了他的嘴巴,痛都说不来。

“惜静……”苏及第顿了一下,仿佛想了很久,才又道:“叔叔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惜静往柳絮身后躲了躲,“不要!我要额娘跟阿玛陪。”

失望的情绪立刻在心里散开来,疼得恨不得把自己的心给掏出来。苏及第哽了哽,“你阿玛跟额娘今天有事,让叔叔陪你好吗?”

柳絮漠然地看了看苏及第,蹲子对惜静道:“惜静,听额娘的话,额娘晚上给你讲故事好吗?”

惜静畏惧地望着苏及第,伸出小拇指道:“额娘,打勾,打了勾惜静就跟叔叔去玩。”

柳絮颤巍地勾住她的小拇指,“打勾,额娘从来不骗惜静的。”

惜静在三步一回首中被苏及第带去了外面,直到他们走远了,柳絮还站在原地。喊自己的父亲为叔叔……要是惜静知道了,会怎么样?

她吞泪,转过身去,林玉端着漆盘往这边走过来。府里的奴才们今天才会陆续回来,林玉自己端漆盘倒也好说,但是让人忍不住发寒的是她脸上笑得能开出花来的表情,一阵寒意突然从柳絮的脚底心直蹿向心窝。

“哎哟……福晋啊,真不好意思,府里的丫鬟都还没回来,伺候不周,请福晋莫要见怪啊!”

柳絮一头雾水,喊她贱人的是她,喊她狐狸精的是她,喊她福晋的还是她!她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林玉一把拉起柳絮的手掌,眼光瞟瞟手中的漆盘,“我一大早就给福晋跟小榜格炖了燕窝粥,让你们压压惊,昨天,真是不好意思啊!”

不好意思?柳絮倏地抽出手掌!天下有哪个人做了这种事情会说不好意思?说不好意思的时候竟然还是这种完全没有愧疚的神情?哼……她当她柳絮真是只会吃鳖的傻子吗?以前或许是,可是现在不是了,何况这次牵连的还有惜静,她怎么也没办法接受这样的“不好意思”。

这个林玉的脸皮简直就像帖了狗皮膏药一般,她眼角瞅瞅柳絮脸上的红白不断,居然又一把拉住柳絮,将她连拖带拽地拉进了屋子。

“苏夫人这是做什么?”柳絮猛一甩手,撇过身子不去看林玉。

林玉四下看了看,“小榜格呢?”

“出去玩了。”

林玉暗暗一顿,随即又布满笑容,起手从粥盅里舀出一碗香气四溢的燕窝粥送到柳絮跟前,“粥还热乎着,福晋赶紧吃吧!等小榜格回来了,我再把粥热一热端过来。”

柳絮慌忙退了几步,燕窝粥?她会那么好心炖燕窝粥给她们吃?眼光落在粥品上,蓝花瓷碗里的粥仿佛变成了满满一盅毒药,里面蛇虫鼠蚁各尽,汹涌地向她扑来。她抖了抖,推开粥碗,“谢谢夫人好意了。”

“怎么?”林玉很遗憾地将粥匙放在鼻下闻了闻,接着伸出丁香小舌舌忝舌忝匙上的粥,“你怕?”

一语雷中,她确实怕!若说苏及第是狂人,但他还留有对惜静的疼,而眼前这个林玉简直就是个疯子,发起病来谁能耐她何?

“唉……枉费了我一翻心意。”林玉将碗轻轻放到桌子上,忽然掉下眼泪来,变脸的速度跟川蜀的变脸戏一样,让人眼花缭乱,“我是那么诚心来道歉,福晋却这样对我……我、我干脆死了算了!”说着,头一低猛朝桌脚撞去。

“你干什么?”柳絮急忙拉住她,“你有必要这样吗?”

“我自知罪孽太重,原本也没希望福晋能原谅我,但是真正看到了福晋的态度,我才痛悔莫及,以前做了太多错事,福晋,福晋,”说着,林玉便一转身跪到了地上,“你原谅我吧,你原谅我吧,你不原谅我,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柳絮沉了一口气,“好,我原谅你!”

“真的?”林玉又突然窜上一朵耀人眼的笑,端过桌上的粥道,“既然原谅我,就将这碗粥喝下吧?否则,你就是还不原谅我!”

柳絮一瑟,这是挖个坑让她往里跳啊!她接过碗,“你起来吧!”

“你喝完我再起来。”林玉话里已带了娇嗔。

粥匙轻轻搅动稠粥,粥里的香随着袅绕的白烟直钻进柳絮的鼻翼,她抽了抽鼻子,刚才林玉也吃了点,这粥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但若是她想同归于尽呢?她一抖,匙里的粥又缓缓流回了碗里。

林玉张大了杏眸盯着她,“你还是不吃?”

“我吃,”柳絮咽了口气,“我吃……”说着,快速地舀起一勺放进嘴巴里。

粥已经到了火候,放进嘴里,自己都会慢慢融化。但是她此刻却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个更加难以下咽。

“好吃吗?”林玉急切地问道。

柳絮闭上眼睛,“好吃……”

林玉盯着她把整碗粥都喝下去了才肯起身离开,她端着漆盘离开的身影是那样轻盈愉悦,仿佛就像放下了最大的石头。难道她真的悔改了?

柳絮皱眉,幸好她现在没感觉有什么异样。

她转身开始整理行囊,等惜静回来,他们便要离开这里了,任何的事情都已经结束,所以要走得干净,不能回头。

理东西的双手开始很麻利,但是久了却越来越沉。柳絮的两只眼睛渐渐模糊,心却如明镜般,糟糕,粥真的有问题……

朦胧里,有人“砰”地将房门关住,然后是锁门的声音,然后是木头“噼里啪啦”钉上窗棂的声音以及阵阵尖笑。

柳絮拖着越渐发沉的身体扑到门上,无力地拍动,“林玉……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柳絮,你就等死吧!炳哈哈……”林玉撩起袖子趴在窗户上,正奋力捶动铁锤钉木板。

薄柳身姿竟有这么大力气将窗户钉得严严实实的,恨何其深?原来恨起一个人来,竟也能这样地穷尽全身的力量。

“为什么……为什么……”柳絮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说话也感到力不从心,声音里丝丝喑哑,不带有任何力气。

“哈哈哈哈……没想到我会把迷药下在粥匙上吧?哈哈哈……柳絮,你终究不如我聪明,你终究是比不过我的!你休想从我手上拿走任何东西……任何东西都是我的!炳哈哈哈……”

身子滑到了地面,钉木板的声音已经没了,但是从门缝里却逸进来阵阵烟味。柳絮想抬起手捂住口鼻,但是明明脑子里已经将手捂在嘴巴上了,烟却还是一直像条蛇一样钻进她的鼻子,她的嘴……胸肺立刻变得难以呼吸,她几乎觉得那团团白烟在她的胸口打起了架,好难受好难受……比死还难受……

“柳絮,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死掉……哈哈,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呵呵……生不如死……林玉啊,你好狠的心,好歹毒的心!

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感应,那边惜静刚拿到苏及第给她买的风筝,她便哭了起来。

“额娘,我要额娘……”

苏及第的心又一痛,“惜静怎么了?惜静不哭……”他用了全身的温柔对待,从没有对一个人,哪怕是柳絮,他也没这么耐心地去哄。

惜静扔掉风筝,大哭大嚷:“我要额娘,额娘……”

“惜静……”苏及第捡起风筝,拍了拍上面的灰,“叔叔在这里,叔叔陪你玩好不好?”

惜静睁开泪眼,看了苏及第片刻,突然问道:“叔叔,什么叫孽种?”

苏及第一震,手上的风筝像活了一样悄悄飞出了手掌,落到满地的灰尘里。他怔愣着,什么叫孽种?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她怎么要问这个问题?他的喉咙变得干涩,从来没有觉得在谁面前有过这样的难堪。在这个四岁不到的小女孩面前,他恨不得能将自己的两只眼睛戳瞎,好不去看见她那双比湖水更清澈无污的眼睛。

天,蓝得逼人,阳光,明得刺人,所有的罪孽,从来都是无所遁形的。

苏念恩走在行廊里,将手上的盒子紧了又紧,所有的回忆都在里面了,不知道是盒子沉还是自己的心沉,他竟是那样无力地抱着这些回忆,如此无力。爱她,就别再让她受伤了……她已说,不爱他,他何苦再强迫她?纵然自己的爱是那样深烈,但灼伤的,只会是她。

脚步悄悄停在了转折处,向左,是出府,将这些东西扔了,向右,是柳絮的房间,他去干什么?他就像站在荒地里的傻瓜,明明可以一马平川横冲直撞,然而方向越多却令他越难选择。

“柳絮……你快死吧,你快死吧……你知不知道你死去的这几年我过地多舒服?你又知不知道你回来的这几天简直把我的天我的地都戳了满了大窟窿?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哈哈哈哈……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是你自己要来找死的……哈哈哈……”

林玉接近疯狂的声音在阳光下好像是长满刺的冰雹子,一粒粒朝他打过来,把他手上的盒子全数蛰翻了。

“哗啦啦……”珍珠满地滚开来。苏念恩仿佛是中了邪一样朝右边跑去。

“林玉,你在做什么?”苏念恩揪着心跑到柳絮的房门前,这房子都成什么样了?窗户被钉得死死的,门被锁了起来,底下一堆湿木头上源源不断的烟雾,一缕缕伸着魔爪向门底下的缝隙里钻进去。而林玉却还蹲在地上撩起袖子拼命扇风,好让烟来得更多,去得更浓!

林玉猛然一震,吓得丢掉手上的蒲扇,脸上手上都布满了木灰。

苏念恩一脚踢掉那堆木头,“啪——”响亮的一声巴掌在屋檐下回响,随着晴空步远千里,一直而上,“你是疯子……”

“哈哈哈哈……我是疯子?我是疯子?哈哈哈哈哈哈……”林玉大笑,她仰天大笑,被挥得半边脸像是毒疮一样立刻红肿起来,“我是疯子?我是疯子?我是疯子啊?我是疯子……”她一遍遍地问,一步步木然地向后院走去。

苏念恩起伏着胸膛,那一巴掌是他第一次打人,重得连他的手掌都在不停地发抖,发烫,发麻。他回过神来,一纵身去撞门,但是门被锁得死牢,它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他反而被弹到了地上。他跌进了被自己踢乱的木堆里,手模上还冒着红星的火头,竟是那么麻木。白色的衣袍染满了黑灰,跟着跌落地扑起的微风,他又落了满头满脸的灰。

“絮儿,絮儿,你是不是在里面?絮儿……”苏念恩又一脚踢过去,门硬得连他的脚都仿佛要震碎了。

“少爷,少爷?”苏安背着包袱返家回来,听到苏念恩的声音就急惶惶跑了过来。

苏念恩一把抓住苏安的胳膊,太好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快,快把门撞开!”

苏安铆起劲,一脚踹上门,“啪啷”一声,锁连着门把一起掉了下来。练家子总是有这两下子的!

“絮儿……”苏念恩一眼看见趴在门边的柳絮已经昏死过去,赶紧冲进去抱起她。

屋子里都是烟,浓得令人睁不开眼,才一冲进去,他的眼睛就跟下雨一样,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哭了。

“苏安,快去找大夫,快去……”

苏安怔愣在一旁,是柳絮?见鬼了?

“苏安!”苏念恩用脚踢了踢苏安,“发什么愣啊!”

“啊?哦哦——”苏安回过神,人命要紧,人命要紧!想着,忙奔向大门去。

“絮儿,絮儿……”苏念恩的唇发抖,双目里布满空洞,而空洞里却泛着泪,“你不能死,我不许你死……絮儿,求你挣口气……”

他的脚步不停交替,袍尾随风发出“咧咧”的声音,“啪——”一颗眼泪掉到柳絮的脸上,为她洗掉了随烟沾到她肌肤上的木灰,也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条清晰的水痕,“啪”又一颗,又一颗……越来越多……

心好疼,裹着恐惧在疼。已经经历过一次这样的疼,没想到今天还要再经历一次……疼,疼……疼……不能呼吸了!

匆促的脚步失了节奏,他恨不能身上长出翅膀来!“咚”一声,脚踩在一颗珍珠上,苏念恩抱着柳絮重重摔到地面。

痛里夹着泪,他觉得好没用,这种时刻他竟然是这么没用!

柳絮的身子压住了他,她的头歪向一边,就像死了一样,这样大的震动都没办法将她震醒,她死了吗?她死了吗?

“额娘……额娘……呜呜……”惜静哭着从苏及第怀里跳下来,像只鸭子一样跑到柳絮身边。

呵呵……狼狈一笑,原来惜静哭着闹着,是想让他碰见这种状况?是不是老天还是仁慈的?好让他能为柳絮做点事?

“你还愣着做什么?”苏及第吼道,拔腿跑过去抱起柳絮,直接往最近的厢房冲去。

苏念恩擦了擦眼泪,抱起站在一边哭成泪人的惜静,也匆匆跟上去。

为什么?到这一刻,抱着她的人依旧是苏及第?

将柳絮放到床上,苏及第打了盆水替她细细擦脸。惜静一直握着柳絮的手不肯放开,也不敢哭得很大声。

苏念恩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凄凉,觉得自己的凄凉!

“念……恩……念……”柳絮轻轻嚅唇,像是梦呓。

然而这声梦呓却如同一个咒语,将两人的心全部都颠倒了过来。

“絮儿……”苏念恩摇晃着扑到床边,“絮儿我在这里。”

苏及第伸在脸盆里正在换巾布的手蓦然顿住,“啪嗒”一颗眼泪掉在水里。他转过身,“惜静,咱们去找你阿玛。”

惜静不舍地看了看柳絮,向苏及第点点头,伸出一只小小的手让苏及第牵。

苏及第怔忡,惜静向他主动伸出手了?是不是总归有些东西还是他的呢?比如说血肉相连的惜静?他伸出大大的手掌,包住惜静小小的手掌,大手牵着小手,缓缓离开了房间。

她在梦里叫他,她在梦里叫他?这声呼唤无异于一帖强心剂,让他碎了的心,疼得快死的心终于有了一点点起色。

然而这声呼唤之后,柳絮便再没有说话。她闭着眼睛,紧紧的,是沉睡?还是走向死亡?

苏念恩静静望着柳絮,他起手一一画过柳絮的五官,那么精致小巧的五官。她曾经也用她那双无比温柔的手,指尖流着温暖,缓缓地画过他的脸。而今,他亦用同样的温情同样的爱,想让自己的手指永远记住她的轮廓。不,不,不止,不止手指,他的脑子他的心他的手臂他的怀抱,甚至是他的头发,都早已记住了她的轮廓她的味道她的温情。

柳絮啊柳絮,为什么你明明爱着我,却想那么急地逃离我?是对我以前的惩罚吗?如果是,请你换种方法折磨我好吗?不要离开我,不离开我,我愿意接受任何来自你的惩罚。如果不是,你也不能死呀……你应该起来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他捧起她的脸,久久凝望,蓦然,他俯首,在她唇畔落下了点水一吻。

这一吻,就许你终身,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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