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上元灯节夜,天子解除了宵禁令,城门全部开放,整个都城全部都被笼罩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中。
城内到处都悬挂起了精巧的灯笼,更有几处城门前竖起了十来丈高的灯架,上裹金银织锦料,装饰着万盏彩灯,远远看去如海市蜃楼般美妙,却又缥渺得仿佛天上宫阙才有的盛景。
好美!
身着男子装束的许瑶光一路行来,看到如此灯景情不自禁地感叹了一声。
街道上的人实在太多了,就在刚才,她不小心就和丫环碧瑚走散了。不过她也不是特别担心,反正今晚家里所有人都会到东城望月楼上看烟火,等到了时刻,她再赶过去也不迟。
人群里,她走走停停。一会儿停下来看看街头所卖的彩灯与家中的有何不同,一会儿却又在各色食摊前驻足,不为吃,就只是看看,还好她今天缠着父亲让她改换了男装,此刻一路行来,倒也没遇上麻烦。
走走停停,并不觉得寒冷,只是人实在是多,摩肩接踵,也难怪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碧瑚。她轻轻搓了搓手,抬起头看着高高悬挂的灯盏,禁不住微微一笑,深色斗篷掩住了身形,一张脸却被灯盏映出淡淡的霞色,唇红齿白,倒似一个俊俏书生。无意中发现身旁经过的女子频频回头,她又是一笑,十分得意于自己此刻改换过的装束。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她才慢慢朝东城方向赶过去,走到了玉带桥的时候,就见桥上挤满了看灯的人,桥下却同样挤满了人。他们在放花灯,各色灯盏漂流水上,莹莹烛光辉映,水中一片珠玉般光辉,仿佛隐隐有雾气升起,逐渐朦胧虚无。她扶着桥栏看了片刻,几欲下桥伸手捞出一盏,看看那水中随波而去的彩灯上写了什么。
上元节放花灯许愿,历来便是民间习俗。她虽然不曾在外面亲手放过花灯,但是看桥下那些放花灯的年轻姑娘,个个都是面含羞色,脸透霞光,喜气洋洋,也知道那上面大致会写着什么。
心下忍不住一片向往,随即微微一笑,她转身要走。人群却突然喧闹起来,如潮水般涌动,一避一让间,她身不由己被人一撞,整个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去。一察觉到身子悬空,她顿时惊呼出声,双手下意识挡在眼前想眼不见为净,认命地接受自己即将落水的惨状。
身旁的其他人同时惊呼,但是就在这一刻,耳畔却砰然巨响,霎时火光齐亮,冲霄灿放,在夜空中划过长长的美丽弧度后,瞬间如满天星落,光华满耀,摄人心魄。
有风在耳边掠过,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揽在她的腰间,睁眼去看的时候,正好满天明亮。救她的男子双眉微扬,脚尖在水中的彩灯上轻点,身姿飘逸绝伦,仿佛御风而行,水面轻轻晃了几晃,一点点的散碎明光层层漾开,随即上岸,将她轻轻放开。
人群中,有位锦衣公子微微一叹:“好俊的功夫。”
“公子想要同他结识?”身后跟着的人好奇地看着他开口。
锦衣公子俊美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算了,今晚就不必打扰了,上元之夜,理当尽兴才是。”
玉带桥边小小的空地之上。
“小兄弟,你没事吧?”男子对她一笑,随即开口询问。
耳畔又是一响,许瑶光浑身一震,抬头看去,黑夜亮得仿佛倏忽白昼,光辉灿烂,缤纷如画。
对面的男子依旧淡笑,一身烟色长衫,简简单单的,整个人却如芝兰玉树般,在她眼中散发出莹莹的光彩。真真正正的剑眉星目,眸色深得几乎让人不可逼视,害她一阵心悸,忍不住移开视线。
与君初相逢,犹如故人归。
“我没事,多谢。”她笑了一笑,随即看着夜色叹息,“好美。”
“今天人多,小兄弟走路的时候多加小心。”男子对她略一点头,随即便要挤入人群。
风吹起他的衣衫下摆轻轻摇荡,仿佛一只小儿懵懂的手,轻易抓住了她。
想到刚才他眉间之色,瑶光心下顿时一急,蓦地追了上去,“大哥慢走!”
男子诧异地看向她伸来拉住他的手,随即挑眉开口:“还有事吗?”
为什么要喊住他?
她自己也微微愣了一下,侧脸想一想,然后对那男子一笑,“大哥可是有急事要忙?”
男子抬头看了一眼火树银花的街头,随即一笑,“没事,随便走一走而已。”
“那么……可愿小弟陪同?”她含笑看向对面的男子,微微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握紧了掩在衣袖中的手。
只是不想这么快就和他分别而已。
至于为何如此,此刻,却不愿意深究。
男子愣了一下,随即一笑点头,“如此甚好。”
她心下暗自喜欢,随他挤入人流,他见她身形瘦弱,下意识帮她挡住涌来的人群。
“不知道大哥怎么称呼?”瑶光抬头看着他粲然一笑。
身旁的男子一笑开口:“我姓楚,楚离衣。”
默默将“楚离衣”三字放在唇间细品,她忍不住微微蹙眉,“大哥的名字好生凄清。”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叫做楚离衣的男子却无所谓似的挑眉,随即看向他:“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
“我姓许……”她突然间犹豫不决,一张脸骤然间涨红,翻来覆去地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若是告诉了他,岂不是等于对他昭告了自己的女儿身?
楚离衣见她面色绯红,一张原本白净如玉的脸仿佛突染轻霞,只道她有什么隐衷,也不勉强,伸手朝前一指解围,“那里有猜灯谜的摊子,小兄弟愿不愿意去试一试运气?”
她猛地抬头,欣喜开口:“好啊!”
楚离衣一笑点头,随即带着她走了过去。
灯谜摊前已经围了不少人在那里摇头晃脑破解谜中之意,楚离衣见人多,怕冲撞到她,伸手一带将她拉在身前,然后护着她挤了进去,只觉得身前仿佛微有幽香,但是却并没在意,只是抬头认真地去看那上面垂挂的谜语。
一颗心猛然急遽跳动,瑶光顿时面红耳赤,偷眼看他的神色,却并没有什么异样。目光再落回自己身上,看到所穿的淡青男装,这才轻轻地松了口气。
他是将她当作“小兄弟”来看待呢,所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是心中那一抹微微的遗憾……却又所为何来?
“小兄弟?”耳边传来楚离衣的声音,她猛地一惊,连忙抬头看过去,却见他笑笑地拿下一张字条给她看。
“频哭上苍何不应,射两中药名。”她轻声开口,抬头看向他盈盈一笑,“大哥可是猜出来了?”
“小兄弟你呢?”楚离衣含笑问她。
她眼眸一转,“既然是两个,我们一人猜一个好了。”
“好。”楚离衣点头,带她过去找到那摊子的老板。
“两位可是猜出来了?”胖胖的老板含笑开口询问。
楚离衣与她对视线一眼,同时点了点头,随即楚离衣先说:“苦参。”
“天麻。”瑶光立即清脆地接了下句。
老板点了点头,笑呵呵地取了一盏精致的彩灯递给了她。
她喜滋滋地接了过去,看着楚离衣憨然一笑。
楚离衣忍不住心下一跳,借着那彩灯的灯光顿时惊讶地发现她耳上的旧痕。
“他”居然是“她”?
敝不得他刚才觉得怪怪的,觉得这位小兄弟未免太单薄了一些……
“大哥,我们继续。”她喜笑颜开,伸手取下一张字条递到他面前,“望断南飞雁,射一俗语。”
“久仰。”楚离衣略一思忖,随即开口,自己却又伸手取下一张字条,“落花满地不惊心,射一晋人名。”
她眸光灵活,未加停顿,已然笑着开口:“谢安。”
丙然聪慧非凡,七窍玲珑。
楚离衣含笑看她去找那老板讨彩,片刻后却见她拿着一个精致的绣囊爱不释手地回来,心下不由好笑,既是装作男子,也不注意此刻的举动。他微笑摇头,“你喜欢这个?”
她顿时一僵,条件反射般把绣囊藏在身后,慌张解释:“我……我有一个妹妹……”
“原来如此。”楚离衣看她慌张,只觉得满心好笑。
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千金……
许瑶光只觉得心虚,慌张地扯下一张字条拿给他看,“眉来眼去惹是非,射一字。”
眉来……眼去……
忍不住偷觑他一眼,却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正落在自己的耳垂上。她忍不住“呀”地低呼了一声,紧张地看向他。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那是个‘声’字。”楚离衣笑笑地接过来,摘下一张字条放到她面前,“一见钟情,射五唐诗句一。”
她不假思索地开口:“相看两不厌……”
顿时愣住,心虚无比。
脸上犹如被火燎过,一点点一片片渐渐灼热起来。片刻后她已然满脸飞霞,甚至连白玉般的耳垂都泛起了微微的粉色。
楚离衣见她眼波流转,面色染霞,心下不自觉地怦然一跳,不假思索地隔着衣衫携了她手,带她离开灯谜摊子,“我们再到别处看看吧。”
除了师傅和母亲,他从不曾与一个并不是很熟悉的人亲近到如此地步,但是她却让他破了例。
似乎从她刚才喊他“大哥”的时候,她留住的就不仅仅只是他的脚步而已。
“大哥,我……”她口中讷讷几不成言。
楚离衣却微微笑了一笑,看她又低下头去,忍不住轻声询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她的目光似喜似嗔,莹然顾盼,略略一顿,低声回应:“瑶光,许瑶光。”
心下亦酸亦甜,耳畔突然传来急促的响声,随即一天华彩,星落如急雨。身侧的人没动,悄悄看过去的时候,只看到坚毅的下巴和微微上扬的唇,悄悄往上移了半寸,便望进一双含笑的眸中。
东城。
新搭的高台之上灯火通明,十数个盛装的娇美女子正在翩翩起舞,一队乐工们抱着乐器在台后弹奏。琵琶声声清脆,箫乐飞扬曼妙,台下的人叫好声连连,端的是热闹无比。
台下不远处,却有一群小童自顾自地玩耍,一边哼着儿歌,一边踢着毽儿,你一脚踢来,我一脚踢去,玩得同样热闹。
“惠儿,你快看。”惊喜的手指朝那些小童一点,一身鹅黄裙衫外罩紫貂斗篷的美丽少女已经快步走了过去。灯火映照之下,只见她发似乌云,上面颤颤地插了一支四叶金蝶簪,只要一动,上面的一串明珠便在鬓边轻晃,兼之笑容烂漫,明眸灵动乌黑,虽然年纪尚小,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但是已经难掩那一抹绝丽之色。
行到跟前,恰好那小童将毽儿一脚踢了过来。她抿唇一笑,微探脚尖,淡淡的一抹雪青,上面金丝银线,攒着细碎的珠玉,轻轻一用力,毽儿便重新回到了对面的小童脚上。那些小童见她脚法利落,也不见生,换人后又踢还给她。
“小姐,别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身后那个叫做惠儿的丫头急得团团转,生怕周围如织人流挤撞到她。
“没关系,等我一下就好。”她却毫不在意,依旧同那些小童玩耍,更顽皮地将舞步混入其中。身上的斗篷轻软水滑,纤腰轻拧,耳上的碧玉坠子同发上的四叶金蝶簪上的明珠相互呼应。一点微热慢慢袭过,映出颊上的轻晕,越发目若点漆,灿若美玉生烟。
一只养尊处优的手突然伸来,抬起了她秀尖的下巴。那人侧目看她片刻,突然开口,眉间那一抹傲然不驯愈加分明无礼:“名字。”
身形一顿,毽儿顿时“嗒”的一下轻轻落地,她涨红了脸,隔着衣袖推开那男人的手,伸手一拉惠儿,低声道:“我们走。”
前面却有人伸手挡住了她,“我家公子在问你话呢。”
她咬唇,颊上晕色渐浓,拉着惠儿步步退后。那人一步一步逼近,面如冠玉,目光却犀利冷峻,身上上好的银灰色锦纱长袍,手指上戴了一个白玉扳指,刚才触到的时候,激得她颊上肌肤微凉。
没法再退,她只好停下脚步,暗忖若是她报上父亲名讳,这人会不会退开?正欲启唇,猛地却有人一把拽开她身后的拦阻之人,随即抢了她手,“小姐快走!”
她心下一喜,顿时跟着那人冲了出去。
身着银灰色锦纱长袍的男人勃然大怒,却有人在他身后浅笑,“没想到这么巧,居然会在这里遇到大哥。”
他猛地回头,就见说话的人就站在他不远处,正笑笑地看着他,此时耳边传来“砰”的一声响,刹那间夜空如万花齐放,他脸色一变,薄唇微微一勾,“原来是四弟。”
“如此巧遇,不如我们到那边坐坐?”四弟伸手一指。
他顺着他手指看过去,“望月楼”三个字顿时映入眼中。
他微微一哂,“算了,我与四弟所好不同,四弟还是找其他人饮酒作诗吧。”
淡淡说完,带着下人走开,全当刚才的事根本就不曾发生过。
风声在耳边拂过,掠起她的长发。
她跑得气喘不已,只好无奈地停下来摇手,“不行了,不行了,我实在跑不动了。”
那拉走她的人也不勉强,朝后看了一眼,“还好没人跟上来。”
这时才听出带她逃开的那个人口音有异,她抬头去看,却发现那人一身江北装扮,五官端正,眉极浓,眸极黑,微带英气,看起来就是赳昂武夫的样子,一身简便青衣掩不住他身上那种似乎瞬间就可爆发的力量似的。
这人,倒似不怕冷。
回头看一眼,却发现惠儿没有跟在身边,她连忙匆匆地施一下礼,“多谢公子搭救……”
话还没有说完,那人却已经接口:“不客气,不客气。”
靶觉他说话的语气很是奇怪,她忍不住悄悄抬眼,果然见他一副局促慌张模样。本就是天真烂漫的心性,她一见如此,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颊上顿时现出两个圆圆酒窝。
那人只觉眼前恍如明珠玉露,更是慌了手脚。刚才看她同小童踢毽儿时便已经目不转睛,神魂颠倒,此刻与她如此接近,他顿时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粗手粗脚,不知道该怎么小心翼翼地待她才好。
仿佛天上神女般翩然降在他眼前,他又是叹息又是欢喜,一时间痴痴呆呆居然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才好。
“公子,时候不早,我爹娘肯定会担心挂念于我,请容我先行告辞。”好奇地看了一眼仿佛有些跑神的男子,她轻声开口,回头再看一眼,还是不见惠儿的行踪。
“在下……在下况胤,敢问姑娘芳名?”他吞吐开口,生怕她会拒绝。
“你想做什么?”她顿时警觉地微蹙双眉,娘早就说过,女儿家的名字不可以轻易对外人说的。
“在下……”况胤一鼓作气,索性开口,“在下实乃江北皇朝禁军统帅,若蒙小姐不弃,请赐芳名,在下一定登门提亲。”
她顿时僵住,看了他一眼后,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姑娘……”况胤急急追了上去。
贝齿轻咬红唇,她悄悄回头,发上的明珠微微在眼前一荡,却见那男子依旧追在她身后。
这人……
她蓦地转身,伸指对他一喝:“站住!”
他倒真的听话,果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但是口中却依旧说着混话:“请姑娘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