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虞少侠可抽得出时间?”
才走近门口,就听到里头有其他男子的声音,三娘怔了怔,便没有过去,移到一旁的窗边隔缝窥看。里头除了虞若竹,还有个背对着她的男子,那身形正是她见过数次的司徒少爷。
她见虞若竹勉强应了下。他与自己一样成日在庄里待着,时间一大把,哪需要特地抽出?他神色勉强,必是不耐烦应付多余的话。司徒少爷却以为他不甚愿意,和和气气地又再解释一遍:“本来此事由护院去即可,无需劳动少侠大驾,只是今次沈姑娘也跟着,我与家父便想由虞少侠在一旁照看妥当些。再说两位一直待在庄里,借此机会在城中走走也是好的,在书肆挑完书,可不必急着回来。”
她听到这里,已知道这男的找虞若竹是为了何事。又见虞若竹仍是没什么表情地道:“我省得。”她知他只会偶尔与相熟的人话多些,对他人一向是惜字如金的,竟会答了三个字,想是心里已经很不耐烦了。
正掩嘴偷笑,忽见他不动声色地转了目光,淡淡地朝这边瞥来。哎呀,被发现了。三娘吐吐舌头,缩了身子悄无声息地溜出院中。
正寻思着是等那司徒少爷走后才进去,还是回头找秋庭,忽听有人喊:“妹子!”回头一看,原来司徒少爷也告辞了出来,那一声妹子唤的正是她。
司徒老爷已收她为义女,这几日不时叫她到跟前说一些她娘亲的事情,他的儿子对她自然也换了个亲近些的称呼。可对三娘而言,这个人始终是生疏的。除了相处久些的虞若竹和慕容显,她对年轻男子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幼时丢她石子的野小子,还有那些被姨娘差使担着板子四处找自己的家丁身上。这司徒少爷虽然客客气气的,她对他的防心却不消,只转溜着眼睛看他走近,并不答话。
“妹子也是来找虞少侠的吗?”
她直觉摇摇头。
司徒少爷也不细问,只笑道:“想必秋表妹也同你说了,她过些日子便要回去,走前想先到城中书肆挑些书。她今早来找过我,说是想让你也陪着去。”
三娘应了声,秋庭私下的说法是她家里管得严,买些坊间流传的野史小说不容易,干脆就在这儿的书肆订了托人送到她家,推说是表哥送的,她爹娘便不好说什么。
她也是为了这事来找虞若竹,本想拉一块上街,没想到已有人先代劳了。
“我正要过去找秋表妹嘱咐几句呢,不如顺便送你回房,一道说些话儿。”
那可不好,她和这人没什么话好说的。正转着眼珠想借口,对方已做了个“请”的手势,她没奈何,只得小心隔了段距离跟上去。
“妹子这些天在庄里头住得还惯?”他边走边问。
住得惯不惯?倒没什么不习惯的,与她不相干的事情她都不会留心,只知庄里的人都不吵她,随自己自由来去。秋庭在时两人便乱七八糟说些话儿,再加上个丫鬟小玉,没拘没束地倒也不无聊。
白日里秋庭爱躲在书房里翻些杂书,她嫌那儿闷,就去找虞若竹,他话虽然少,待在他身边却自在得很,尤其这几日那二师兄不知去了哪,没有在旁唠唠叨叨,日子过得越发惬意。只可惜秋庭要回家了,她有些舍不得……
幸好虞若竹还在。
思绪漫无边际地绕了一大圈,却忘了答司徒少爷的话,他知这新认的义妹心志异于常人,也不以为意,又笑着说:“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尽避同丫鬟说,她自会向我禀报。你义父有病在身,这些年来已少管事了,我去谈生意,又不常在庄里头,你可有事找不到人商量,大可去找你嫂子,都是自家人,不必生分。”
他的话三娘并不怎么用心听,只知道对方话里都是好意,便胡乱点头。又听他道:“妹子,我也有一事想问问你……你与这两位少侠一路行来,对他们熟些,依你看,这两人为人如何?”
她一怔,不知道要如何答这话。
“他们人品可好?”
三娘点点头,虽然自己与师兄弟两人结识过程中磕磕碰碰,可现下若要她在他们“好”与“不好”中选一个,自然会选前者。
“是吗?便连你……便连你也说好,那就没问题了。”不晓事的人识人往往更加简单明了。
司徒少爷微沉吟,见她一直瞅着自己,又是一笑,“不瞒你说,为兄对江湖上的事情不甚了了,但你义父相当赏识这两位少侠,我听他说他们师父医术高明,多年来游走四方行医济世,各地的医馆药铺都识得她的名号。我这些年来为你义父的病常留意这方面的事,遂生了在城里开家医馆的念头,你义父便说,若两位少侠有心安家,就把医馆交给他们打理,那有多好。”
他话说得技巧,只说成司徒家有意让两人帮忙,可实际上江湖生涯朝不保夕,没门派没背景的小人物穷困潦倒的大有人在,若能平白得一门生意维生,其实是得了一个好处。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心思也不瞒着你,我那秋表妹脾气怪些,平常姑娘家的花样她都不爱,就喜欢读些不成样的书,明明没见过江湖,偏就喜欢江湖人。今年她都已推了几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为这姨母不知我诉了多少苦。现下倒巧,庄里头就住了两位年轻有为的江湖少侠……唉,若能撮全他们,也是一件美事。”
他不把三娘当常人看待,只顾盘算着心思,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不少。三娘似懂非懂,待听到最后一句时猛地醒悟,不由停了脚步。
“你是说……要让秋庭做他的新娘子?”
对方诧异看她一眼,像是被这话逗笑了,“还只是想想而已,咱们给他们创造机会,便看他俩互相喜不喜欢了。”见她神色有异,不由又多看她几眼。
其实以他爹的意思,若两位少侠中能有人喜欢三娘,那就更好不过,只是这义妹情况特殊,痴痴傻傻的似乎也不懂情爱,那两人怕是看不上她。她的终身大事……还得从长计议,运气若坏些,她这辈子怕只能由司徒家照顾了。
心里为三娘叹一口气,他道:“妹子你瞧,若虞少侠留下,秋表妹也嫁了过来,你便能常找他们玩,这却不是好事?”
三娘听他这么说,也觉得有些道理,只是心里仍不大舒坦。想到秋庭日后也跟那新娘子倚着司徒少爷一样,亲亲热热地站在虞若竹身边,她……她可有些受不了,只是为什么又说不清。
正糊涂着,自己与秋庭宿的厢房已到,秋庭似乎等了很久,见了她便迎上来笑道:“我正想让小玉去找你呢,怎么是和表哥一块过来的?”
司徒少爷说:“知道你急着去书肆,几个姑娘家上街我不放心,特地托了虞少侠陪你们一块去。”
“当真?”秋庭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拉过三娘问:“姐姐,虞少侠是哪位,师兄还是师弟?”
“他是七师弟,那个师兄不知上哪了,不在庄里。”
“就是你常提起那位不爱说话的师弟?唉,那我可不好问他江湖上的事情了!不过能就近一睹大侠风范,也是好事。”秋庭又是击掌又是跺脚,“我老早就想与两位大侠亲近亲近,只是听庄里丫鬟说他们不喜人打扰,便一直没胆子,光听三姐姐说些他们的事情解馋。”
司徒少爷便笑,“瞧你乐的,还不快准备出门?记得到账房领些银子,我已让虞少侠在前厅等候,莫叫他久等了。”
秋庭应一声,折回房里连声喊:“小玉,快来!”
换了平时三娘定也陪她高兴,眼下心里有事,竟提不起兴致。
等到出了门,秋庭一路上只两眼发亮地偷瞧虞若竹,期期艾艾不敢搭话。后者仍是老样子,抱着剑目不斜视地跟在几人身边,就连对三娘也没多看一眼。她留意着这两人的动静,心里更加闷闷不乐了。
奇怪,她喜欢秋庭,也喜欢虞若竹,可看到两人走在一起,为何就高兴不起来呢?
一路纳闷着,街上的店铺也无心去看。
“小姐,要吃糖人吗?”从书肆出来,小玉指着一个摊子问她们。
三娘心不在焉地摇摇头,秋庭说:“弄得怪精致的,吃了倒可惜。”
见她们都不吃,小玉也不好意思一个人买,“表小姐要的书都找好了,少爷吩咐我领着小姐和虞少侠四处看看,这该上哪好呢?”她问的是三娘和虞若竹,可两人一个从头至尾都不曾开口讲过半个字,另一个也在神游太虚,竟没人答她。
秋庭见状笑道:“既是四处走,那可就随意了。小玉,前几日你不是说庄里头的花线快用完了吗?不如我们到市集上瞧瞧,一路再慢慢逛下去。”
她与小玉都是熟门熟路,领着其余两人穿过巷子来到一条热闹的街,径直往一间不起眼的铺子走去,小玉一边对三娘说:“小姐,往后你若是要用花线绸帕、胭脂水粉这些姑娘家的玩意,大可来这间铺子,别看它小,东西成色却是城里最好的。也有人说,这儿的货来得不大干净……”
她唔唔应声,却没有听进去。
来到店门口,虞若竹一看里头的东西,便不进去了,只守在店外等他们出来。
小玉是挑得欢,秋庭虽没有她兴致大,对每一样东西却都忍不住掉一掉书袋,成色、产地,乃至有什么轶事,引典考据,滔滔不绝发上一番议论。三娘跟在他们后头东瞧西看,好生无聊,瞟见门外虞若竹等待的背影,她便出去,扯扯他的袖子。
他低下头来睨她。
“方才那摊子卖的糖人,我又想吃了,你替我买回来好不好?”
“……原先经过时你又不说?”
“那时不想吃,现在想嘛。”她使出小孩子耍赖的手段轻推他,“不就只隔了一条街吗,去啦!”他瞪她一眼,正要移步,却又被她叫住:“别走太快了,我们还要挑上一会儿,你回来快了便罚你拿着糖人站街上当门神!”
“……”
看着他不置一辞地转身走了,三娘嘻嘻一笑回到铺子里,小玉挑了几卷花线和一些小玩意,正要结账。
出来不见了虞若竹人影,秋庭奇道:“虞少侠人呢?”
“哦,我方才央他替我买点东西,这还没回,咱们瞧瞧他去。”三娘手一指,指的却是相反方向。
那两人不疑有他,跟着她一路寻去,半条街都走完了,来来往往的路人中却哪里见虞若竹的身影?她假装着急地一跺脚,“哎呀,一定是走失了!都怪我,不该让他跑腿!”
若是吃过她亏的慕容显在,见她说出这等话来,必先倒退三大步,抹去额上一把冷汗,再定睛细瞧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秋庭和小玉哪里会怀疑这个平日有些呆气的三小姐,反而要安慰她:“不碍事,虞少侠是何等人物,岂会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小事?就算找不着我们,他向人问路,自个也能回到庄里。”
“对啊对啊,这城里一向安定,就算没有他陪着,咱们三人也能随处走走,早些回去就是了。”
三娘得了这些安慰,这才破“涕”为笑。也是,没了虞若竹在身边,不用看秋庭屡屡向他投去敬仰目光,她心里也不会一直琢磨司徒少爷的话——“若能撮合他俩,岂不是一件美事?”
当下心情大好,也有了兴致对货摊上的小玩意挑挑拣拣,三个小泵娘边逛边说笑,很快就把与虞若竹失散一事忘在脑后。
“呀!”
走在前面的三娘冷不防被人撞了下,小玉见状忙奔过来扶她,“小姐,你没事吧?”倒竖了柳眉便要看是谁白长了眼睛,敢往她家小姐身上撞。
对方几人却比她还要夸张,撞人的汉子龇牙咧嘴地按住肩头,“哎哟,这小妮子走路不长眼睛,撞得我好痛!”口音煞是怪异,不像是本城人。
他的同伴便挺身上来,“我大哥伤势才好,给你们撞这一下,弄得旧伤复发该如何是好?”他每说一句,便逼近一步,不觉把她们逼到了路旁一条小巷子里。
小玉这才反应过来,挺身护在两位小姐身前,“你胡说什么?我明明瞧见是你们故意来撞我家小姐的,倒来血口喷人!”
“我胡说?”那汉子怪声怪气地叫,“你走开,让那撞人的来给我大哥赔礼道歉!”说罢推开小玉,便要来抓三娘。
秋庭听得这话,书呆子气发作,大喝一声:“真个有理说不清!有胆子的便同我们上官府,让官老爷评评理去!”
“好,见官就见官,我们兄弟讲理,就要撞人的那个随我们去。”
秋庭还要争,却被三娘扯住了,“同他们废话做什么?他们存心生事来着,说也白说。”
“你怎么知道?”
“……”她怎么知道?她以前在家乡里闹事时摆的也是这等架势,如何不知?
三娘说:“你和小玉识得路,回方才那铺子瞧瞧虞若竹在不在,他们冲着我来的,我留下来应付他们。”
“不成!”
“那还有什么法子?我就靠你们搬救兵啦,快去!”她把两人往巷子外一推,两人一跺脚,飞一般跑了,那两个汉子果然没有去追。
因自己淘气把虞若竹支开了,累秋庭和小玉也跟着遇上这种麻烦事,现在两人月兑身,她也放下心来,看着两个魁梧大汉嘻嘻一笑,“方才是谁要抓我的?”
那头秋庭和小玉慌慌张张地往回跑,还未到杂货铺子,凭空就横出一把带鞘剑阻住她们身形,两人吓一跳,差点以为又来了一个歹人,定睛看时才知拦住她们的是虞若竹。
他见两人神色慌张,身边不见了三娘,不多话便问:“她呢?”
小玉回身一指,带着哭腔说:“不知哪来的两个无赖,无理取闹把小姐给困住了!”
虞若竹闻言叫来街边布庄的一个伙计:“司徒家的庄子你可知?”
“怎会不知?小的每年都要住那边送几回货——”话未说完手上就被塞了些碎银。
“那好,你送这两位姑娘回去。”
“等,等等,这位爷……”伙计还要啰嗦,抬头已不见了人影。
市集上往来人多,顾不得会引人侧目,虞若竹直接跃上路边店铺,几个纵身便到了小玉所指的巷子,里头果然有几人在对峙,只是——眼下的情形似乎与丫鬟所说的不大相符……
“小、小姐,”汉子喘着气道,“你就别躲了,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请你跟咱们走一趟……”
三娘啐一口,“谁是你们小姐了?方才是谁恶声恶气地说要扭我见官的?呆子才信你们!我家的狗要咬我时,也是先假意对我摇尾巴的。”说着身子滑溜一转,又躲过左边大汉伸来抓她的手。
……你家的狗有这样聪明吗?虞若竹想着,反而不忙着下去,盘腿在屋瓦上坐了下来。他看出这两人都有些粗浅功夫,若真想抓住三娘也非难事,只是他们似乎不愿伤她,束手束脚地反而拿她的古怪步法没奈何。
看起来,倒像是三娘在耍着她们了。
大汉又停下喘了口气,口音浓重地道:“你自然是我们小姐,你一跑起来,我们就知道了。”
三娘一怔,喝道:“胡说什么?我躲得快是同我娘玩出来的,与你们小姐有什么关系?”
两名大汉对看一眼,“是是是,我们要同你说的,就是你娘亲的事情……”
三娘眨眨眼,脚下不由放缓了,一人便趁机来擒她手腕,上头的虞若竹见不对,弹指一片碎瓦过去,人也跟着跃下,挡在了她面前。
汉子手上吃痛受了一记,又见他凭空跃下,面上皆是一变,“又是你这小子!”狠狠抛下这句,身形急退,竟就这么跑了。
虞若竹跨出半步,却没有去追,只回头看她,“没事?”三娘回过神来,摇摇头。
两人似乎都无心谈及方才的意外,快出巷子时,他才听见她自言自语地低道:“拿我娘来诳人,哼,我才不上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