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活在世上十余年,在心里占了分量的,不过娘亲一人。
只是想起来,娘亲到底长了什么样呢?
竟已有些模糊了。
只是记得似乎是个漫不经心的女子,对她极好,只是白日里也不怎么管她,任她在外头跌打爬滚,与农户丢她石头的男孩子撕咬,或混在河边洗衣的村妇间听一些粗俗不堪的话。
只是回到家,看到娘坐在小院树下望着天际发呆的背影,便会莫名心安。若手头没有事做,娘亲就会这样呆坐上一整天,直到听见她的脚步,才会回过头笑笑,照样不责问她上哪弄了一身狼狈,只是牵着她手到井边,浸湿了帕子细细擦去她面上脏污。
她一直以为自己没有爹,虽然老管事说前头大院子里的人就是她爹,可她不信。那个人她都没见过几次,印象之中比那唠唠叨叨的管事长得还要丑,山羊胡子,一双浮啊的眼皮,她见了就恶心。
大院子里的那些女人她也不喜欢,个个都比不上娘亲好看,脸上却涂满了颜色,一身浓烈的脂粉味熏死人,见了她也只会尖了嗓门叫:“是谁又放了这小杂种乱跑?快把她赶回去!”她讨厌她们的嗓门,所以有时会捉些毛虫老鼠偷偷放进她们的衣箱里,再躲在桌下听那震天的惊叫。
不是喜欢叫吗?便让你们叫个够!
偶尔闹得过火了,那些女人也会喊上好几个家丁撸起袖子来逮她,只是她跑得快,他们从来都捉不住她,况且只要跑回了她和娘住的小院落,他们就不敢进来。
不知为什么,府里的人都有些怕娘,这让她很得意。只是娘亲极少踏出院落,更别提到前头的大院子里,她印象中唯一的一次,是有一年家里来了客人,似乎是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物,前头的院子更加热闹,家仆们进进出出,连她这小院也不得安宁。
她一向爱看热闹,仍是趁着夜色混进前院,趴在大厅的后窗上偷看。来的是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正与据说是她爹的山羊胡把酒言欢,那些女人都被叫出来了,一个个介绍给那男人。
“沈大人,没想到你辞了官,仍是一样艳福不浅呀!”她听到那男人说,脸上的笑容让她有些反胃。
“哪里哪里,比不上当年我与章大人夜夜寻欢作乐的日子,那才叫真正的风流快活。如今岁月不饶人,我是有心无力,许久都未纳新妾了。”
“听说沈大人最后纳的这个小妾倒是有些意思,是你在外头捡回来的,来历有些独特,相貌却是不凡,想必那风情是不消说了。前些年你还春风得意地在咱们这些旧友面前炫耀呢,我在京城都有所耳闻,这次难得路过一叙,沈大人怎么不让我见上一见,怕我抢了你的美人吗?”
她看见山羊胡的面色有些古怪,还没听清他是怎么答的,便瞟见身边多了一个影子。她吓一跳,回身看清了才松口气笑出来,“娘。”也只有娘亲能这样无声无息地靠近她。
女子笑笑,“天黑了,这前院还是少来为好。”
“好。”她乖乖地牵上娘的手,只有在娘面前,她才会这么乖巧。
便要回到她们住的院子时,突听有人叫一声:“小贱人和小杂种!”
回头看见门洞旁站了个男孩,不记得是前院哪个女人生的了,只拿着张弹弓对着她们挤眉弄眼,做着怪相。
她当下便怒了,“你这张烂嘴说些什么?”她被人叫小杂种是习惯了,可贱人不是什么好话,怎么能让他这样说娘?
“你敢说我烂嘴?信不信我就拿弹弓把你嘴打烂?”
“怕你不成?你们几人在外头联手打我,我都不怕!”
她正要扑上去,却被娘伸手拦住了。
娘亲笑了,虽然她对她总是笑着的,可她第一次觉得娘亲的笑容有些妖异。
“平日他也拿弹弓打你吗?”轻轻巧巧地问,可却让她感到了不寻常,只怔怔点一下头。
娘亲转头对那男孩轻声道:“小孩,难道他们没有告诉你不要惹不敢惹的人么?惹错了人,影子可会被鬼吃掉的哦。”
那男孩似乎也对这样的女人感到害怕,只是仍鼓足了勇气骂:“你骗人!姨娘们说,恶鬼只找做了丑事的人!”
“我没骗你,”女子举袖在空中轻轻一扬,苍白得有些骇人的手指向男孩的脚下,“你看,你的影子已没了头。”
她和男孩都不由往地上看,是真的,三人的影子,她和娘的都好好的,只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却在颈子那里断了一截。男孩在嗓子眼里发出她听过的最恐怖的叫声,丢下弹弓扭头跑了。
她只觉得惊奇,娘亲却一径笑着拉起她往回走。
不知为何,她觉得娘亲笑得有些……野。
“娘,他以后的影子都会没了头吗?”
“那倒不会,只能维持片刻而已。我也只会这些小把戏,要是换了、要是换了……”娘收了笑,抬头怔怔望向远处的天际,半晌才叹一口气,“回不去了呀。”
“回去哪儿?”娘莫非跟故事里的织女一样,其实是来自天上的仙女?
“不回去哪儿,不能、不愿,也不敢,待在这里就可以了。”
娘有时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也不想弄明白,只是问起了从方才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娘,那个人真的是我爹吗?”
“你希望他是,他便是,若不希望他是,不认也罢。”
她皱皱鼻子,想起山羊胡那张猥琐的脸,啐了一声,“我才不要那么难看的爹呢!”最起码,也得像后山砍柴的狗娃他爹,高大威猛,却疼狗娃。即使狗娃每次和她打架打输时他爹都会拿着樵刀吓她,可是换了她有这样的爹倒真不错。
女人笑了,“男人这东西,有时傻得可以。他妻妾成堆,心里最担心别人对他不忠。自己不信自己,便盲了眼看不清真相。”说着抚上她的脸,“我倒也希望,你是我与另一人的孩子。”
她不解抬头,看进娘直视她的眼眸里,心里只觉得她的娘亲真的很好看,为什么不是天上的仙女?
“其实女人这东西更傻,最想要的既然得不到,自己怎样也都无所谓了。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女人喃喃自语,冰冷的手指细细画着她的眉目,“你性子倒像以前的我,只因是不足月生的,神志不怎么开窍,我并不是没有法子……然而做个寻常女子有什么好?懂得情爱滋味又有什么好?倒不如嬉傻痴癫一辈子,不在乎世俗眼光地做真性情的自己,反而快活些。日后若有机遇,你自然能开了灵识,若没有,便顺其自然地过吧。”
她听这话古怪,正要开口问,却见娘忽低下脸,冷不防一头朝她撞来——
“疼!”三娘痛叫一声,猛地睁眼,眼前娘的脸也跟着变化,眸子拉长,双唇变薄,成了一张湿漉漉的男子面容。
“恶人!”她下意识出口,随即要扭头张望,“我娘呢?”
两人的身子滑一下,恶人平静地道:“你再乱动,我也救不了你了。”
三娘怔一下,才发现他们身处水中,周遭的急流哗哗作响,两人却紧贴在山壁上。
她没将周遭凶险放在心上,却记得转头去瞪那恶人,“你做什么撞我头?”她好不容易、清清楚楚、头一遭梦见娘的事,却被他硬生生打断了!
“因我不想这么泡下去,你若放开我的手,上岸后我再让你撞回去。”
他们的情形是这样的,她在昏迷中紧紧巴住了他的一条手臂连同半边身子,而两人的体重仅凭着他的另一手抓住岸上壁石支撑。
三娘这才知道害怕地咽了一口,将他抓得更紧了,“你骗谁?我一松手便被冲走了!”
“……你无需整个松开,只要让我把手腾出来就好。”男子的声音里似乎有轻微的叹气。
她端睨那张神色不动的脸半晌,好不容易相信他无意将自己丢弃不管,这才转而抱住他腰。才松开便见他吸一口气,抽出手提起她后颈硬生生抛了上去。
“呀啊啊!”三娘乱叫着,灰头土脸地连打几个滚,这才揉着摔痛的地方撑坐起来。那恶人随后也跃上岸来,她知道他厉害,只能敢怒不敢言地瞪他。
此时天际晨光已现,男子的脸色在半明半暗中有些苍白,像是散发着幽幽荧光。他不声不响地坐下来,撕下衣襟缠在臂上。三娘才看清他右边的袖子都给染了暗色的东西,像是……血。
她幼时跟人厮打也经常受伤,只是没见过这么多血……方才,他好像就是用这只手支撑着两人的……流这么多血,会不会死?
一时心有些慌,这种鬼地方,若连这恶人也不在了,她可不知如何是好。
虞若竹熟练地包好右臂,用牙齿咬开末端紧紧打了个结,抬头便看见她紧紧盯着他的动作,面上的神情竟像是担心。
他不出声看她半晌,才平声道:“死不了。”三娘微惊抬脸,他却调开了目光,只盘膝闭目运起内力。
三娘在一旁看着,见他身上渐渐升起水气,不由大感惊奇,心道:难不成这人与娘一样,也会变些奇奇怪怪的法术?却也不敢靠太近去看,只缩着身子隔了段距离望着。便这么过了半晌,虞若竹仍是动也不动,她甚感无趣,目光渐渐移到他面上。
她一直觉得这男子凶恶,只因他平时总是板着脸,细而长的眸子看人时,目光不是冷冷就是极为平淡的。此刻他闭目打坐,眼角生冷的线条柔和了几分,剑眉挺鼻,看起来便不怎么像恶人。
三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侧脸,突然想起他待她的许多事来。好生奇怪,往日里她脑中一向只存有“当下”的印象,便如见到一个人时虽能记得这是“好人”还是“恶人”,可到底好在哪恶在哪她便有些稀里糊涂。可自从昏迷中那样清楚地梦见娘亲的事后,脑子便清明许多,像是一直蒙在眼前的面纱突然掉了,前前后后的景物立时分明。
她皱起眉,试图理清突然呈现在脑中的,对眼前这人完完整整的印象。她对别人只有好坏之分,而这人……
“当然是恶人了,”自言自语道,扳起手指数他犯下的恶行,这人对她一向不客气,“折我手一次,打昏我一次……”嗯,还要加上方才抛她上来时差点没摔死她。
可是,他并没有像之前欺负她的人那样,对她恶语相向过,不仅如此,他还给她衣服,似乎也救了她好几次……
三娘拧起一双细眉,大惑不解,“……是好人还是恶人呢?”正苦恼间,一阵急风吹过,让她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虞若竹闻声睁开眼来,见到她仍滴着水的一身湿衣,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拧。
两人坠入的恰是山涧最急之处,一路被冲下好几段,早已不知位于何方,但见上流方向隔了一重山壁,只有顺流而下的河岸渐宽,或许能沿路下山。
他骑的那匹马已遗失在急流断崖处,多半会被师兄寻回去,只是行囊等物也在师兄处,哪儿有别的衣物让她换下?
他站起身来,不知在冥思苦想着什么的女子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望向这头的目光中满是防备,却不像之前总瞪着他。
虞若竹四处捡些枯枝,身上的火折子虽是湿了,生火对于幼时便随着父亲野外打猎又有内力的他并不成问题,不过略花些时间。
看着淡蓝火苗自浓烟中渐渐跳腾而起,他才将目光转到三娘身上。就像畏冷的小兽,不用人说她已自动自发地靠了过来,被火光染亮的小脸上满是欣喜。
他在火边地上插几行枝桠,道:“你把湿衣月兑了,挂在这儿烘干。”
三娘面朝着火堆漫不经心地点头,眼角睨见他似乎要走开,不由月兑口而出:“你不烤火吗?”
虞若竹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她的眸光微凝,若有所思的样子,半晌才摇摇头,仍旧是一言不发地走开。
三娘对着他的背影皱皱鼻子,也不管他离得够不够远,三两下便将外头的衣服解下,胡乱搭在火边,自个只着了件单衣伸出手来烤火。
此时天色已亮,不远处的水声还在哗哗地响着,她脚下踩的却是踏踏实实的泥土,烟气从眼前温暖的火光中伸腾而起,渐渐漫入山间白茫茫的晨霭中。三娘头一次觉得四周的景致这般清明愉悦,嘴里不由哼起不知从哪听来的歌儿,全然将昨夜的恐怖经历忘在脑后。
她身后,其实没有走远的男子盘腿坐在山壁上,抱胸居高临下地睨着下头的人,眼里仍是满满的思忖之色。半晌,才微偏了头喃喃:“竟然懂得问人要不要烤火了……”
他记得她先前就像平常的痴人一样,分明只会注意到相关自身的事而已。
若是二师兄在,一定会打着冷战大叫古怪。
只是若他真的在,恐怕先会指着他鼻尖骂他竟然偷觑衣衫不整的姑娘家吧。
伸手掩去一个不大不小的呵欠,他枕着双手仰面躺下,对着青天白日闭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