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显涔涔出了一身汗。
他想……他是明白了。
这姑娘,分明是知道他们仍是会设法带她走,她心里不愿意,竟又使出这种手段!
只是,屋里这等光景,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称有人欺负她,偏又是他们两人最先赶到……他,他,他百口难辩呀……
这女子傻是假,疯才是真!
耳边听得三娘嘤嘤咛咛地向众人哭诉:“我好命苦!家里才遭了大火,这就有两个恶贼看中我姿色,要骗了我到下贱地方去卖!我不从,他们便把我打昏了带来,还说要洗净了卖个好价钱,半途竟闯进房里图谋不轨!”
“真有此事?”
“岂有此理!”
却有认得三娘的人在那嗤嗤地笑,“这沈家的疯丫头,平日里最会在镇上胡闹捣蛋,现下又在唱哪出戏了?”
“什么?这女子竟是疯的?!”
“可不是,这方圆十里内住的人,有一半都吃过她苦头,这位仁兄您怕是路过的,才会与这疯子当真。你瞧她这姿色,卖得出去吗?”
说话的两个男子便是一阵意义不明的窃笑。
突听“铮”的一声,虞若竹怀里的剑生生跳出一寸,唬得门外的人齐齐倒退几步。慕容显也给吓了一跳,急叫:“七师弟,不可!”
客栈掌柜毕竟见事多些,此时擦擦额上的汗,朝围观的人拱拱手,“诸位,我看这两位小扮相貌堂堂,倒也不像奸恶之徒,这女子我也认得,此事大概是有什么误会。诸位请先行回房,容老夫慢慢料理此事。”
便又叫来几个伙计劝退众人,这才关了房门请慕容显坐下。
三娘见状还待再叫,眼前却移近一双青黑靴子,正是那个总抱着剑的恶煞,她心里极为忌惮此人,便也不敢再胡闹了,只抱着身子往木桶后缩了缩,一双眼恶狠狠地瞪他。
眼前突地一花,她手忙脚乱地将飞来遮了她一头一脑的东西扯下,却是原先挂在一旁的几件女子衣物。不由一怔,抬眼,那恶煞却已退回了他师兄身边。她撇撇嘴,躲在木桶后将外袍穿上。
那头掌柜对慕容显道:“两位小扮想必是江湖人吧?实不相瞒,老夫年轻时也在道上混过几年,没混出别的本事,这胆子与看人的眼力倒还有些,我看二位像是出自名门正派,却怎会与这沈家的三娘扯在了一块?”
慕容显跟着赔笑:“此事说来话长,方才幸好有掌柜的替咱们开月兑,否则在下真是有口也说不清了。”
“好说好说,换了别人老夫倒也要怀疑,只是这沈三娘……”掌柜倾身向前,小声地叹了口气,“其实她在我这胡闹,也不是头一遭了。”
原来如此!
慕容显不由又去擦那凉透了的汗,方才实在是他行走江湖以来最为凶险的一刻,如若认识三娘的人再少几个,他这大好名声就真要毁在一个疯女手上。
于是将事情始末大略向掌柜解释了下,那老掌柜却丝毫不怀疑他们,“沈家的事我今早便听说了,这沈三娘虽说身世可怜,但确也是个大麻烦,若说两位小扮要带走她是出于歹心,我是万万不信的。”
“掌柜的真是明眼。”慕容显差点要落下泪来,终于有人能理解他的难处了,不容易呀!
老掌柜摆摆手,“虽是如此,我们毕竟是做生意的,这沈三娘在乡镇里名声极恶,她不愿跟你们走,一会在客栈里定还会闹出事端来,唉,老夫实在是不敢留你们呀。”
“这……”
“我看几位也已休息了半日,趁天色未晚,还是早早带上这女子赶路吧,此去西南不远便有个大城,那儿客栈多,也无人认得这疯女子,几位可到了那里再作停留。”
“掌柜的……”这口风转得也太快了吧?
他还要再说,老掌柜却已站起拱手,“房钱自是会一文不少地退予两位,我这就让人备些干粮,便当是略表歉意,望两位看在生意人的难处上,多多包涵。”
却还有这等事!
慕容显一时哑口,直到老掌柜没事人似的唤来伙计收拾妥当,引他们下楼,将两匹马的缰绳亲自交与他们手中,他仍是没反应过来。
三娘几乎是被人架着扔出了客栈,两扇门板一关,几人就听到那老掌柜在里头训话:“刚刚是谁放那沈三娘进来的?我不是已交待过,一看到这小祸端便要关门吗?”
“是小的不好,那两位爷带她进来时小的一时没认出来……”
慕容显苦笑着牵马走人,突听“噗”一声,在客栈里头还哭哭啼啼的三娘,此刻竟格格笑了起来,似是乐不可支。
“沈姑娘,算我怕你了。”摇摇头,她平日里究竟是怎样行径,才让镇上的人避她若此?这下可好,唯一一间客栈也不让投宿,今晚却上哪里落脚?
回头一看,牵着另一匹马的师弟面上,竟也隐隐露出笑意。
“师弟……”被一个疯女子连累成这样,很好笑吗?
虞若竹咳一声,翻身上马。
慕容显这才想到一件事,两人本是并骑而来,如今多出一人,这又上哪再找一匹马?
转目看看三娘,说什么他都不愿与这几次害他的疯女子共骑,对她可不能像对待寻常女子,七师弟又不比自己拘泥礼数……于是板起脸对三娘道:“沈姑娘,咱们对你可是客客气气了,你年岁尚小,不知一个女子独自过活的难处,我们却不能放任你不管。我便把话同你讲清了吧——这镇上没人愿收留你,无论如何你都得跟咱们走的……师弟,你暂且与她共骑一匹马,到了城里再做商量。”
虞若竹不答,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三娘。那小泵娘瞅瞅他,再望望堵在自己后头的慕容显,仿佛也明白眼前处境由不得自己选择,当下眼圈一红,凄凄惨惨地挪至马鞍下。
她身量甚小,似乎也没骑过马,撑了几下都上不去,虞若竹哼一声,伸手一拍她肘下,将她提到自己面前。三娘却并不感激,只揉揉被抓疼了的手臂,回头恶狠狠地瞪一眼,却又忌惮着这人,将背脊挺得直直的,一点也不挨着他。
慕容显看在眼里只觉好笑,当真恶人自有恶人磨,他对这姑娘好声好气,却只换来她两番大闹,还比不上七师弟一张冷脸能治她。
当即也上马,慢慢踱出了这没有几家店铺的冷清小镇。
此时也已近暮色,艳红的残日挂在远处山头,几只雁鸟悠悠叫着,隐入浮在天边的氤氲云霞。三娘忍不住回头去望,那曾是她与娘亲栖身之处的地方,似乎还散着缕缕青烟。
昨日的此时,她才从娘亲的坟上回去,看到院子里,有两匹陌生的赤红马。
今日她便要骑在马上离开,也不知能否回来。山里的兔子会不会在娘亲的坟头上打洞?那一口薄弊材,能否挡住野鼠的猖獗?
她眼圈又红了,从喉里低低咽一声:“娘……”
几不可闻的哀泣,无声消弭于忽起的夜风中,只换来背后沉默的男子低头,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