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茶园”的门就被瞧得震天响。为龙斯守门的小厮急急奔去开门,还没回过神,就被大手挥至一边。
来人一打开门便直冲向内室,一边走一边大叫着,“龙斯,我一省亲回来便听说有人将你打伤了,快让我看看,可是严重?要是谁敢伤了你的细皮女敕肉,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内室的门很快打开,露出龙斯谦和的笑脸,“金小姐,您怎么来了?不过是些皮外伤,实在不值得你这样挂念。”
金小姐眼睛一瞪,上上下下审视完毕,发现没有明显的伤痕,才喘了口气说道,“龙斯,没想到在落北城还有人敢伤你,早知道我才不会与我爹去会那劳什子的鬼老板。”
他站在门口,没有要将她请进去的意思,“金小姐刚刚省亲回来,路途奔波,该是累了——”
“不累不累,”金小姐挥着手,偷偷瞧着他身后的内室,“龙斯,好歹来者是客,你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小厮打了个哈欠,这金小姐也算是个奇人了!她缠了六爷整整五年,眼看已过适婚年纪,却还是不改初衷。
龙斯笑答,“金小姐,内室凌乱,实在不便待客。”
“其实,我也不算是客,”金小姐脸蛋红红,“我跟我爹说了,要是你今年还不去我家提亲,我来跟你提也是可以的。”
“万万不可!”龙斯差点吓白了脸,“哪有女子向男子提亲的道理?金小姐,可不要为了龙斯毁了你的清誉。听说城西陆老爷家的公子已经暗恋小姐许久了,小姐何不——”
“哼!”金小姐鼻孔朝天,“就姓陆的那德行也敢肖想我?他不过是个大字不识的莽夫,我怎么可能瞧得上他?龙斯,我就是爱你做学问的模样。一看到那风花雪月的诗文从你的嘴里出来,我的心就、就——”
小厮忍不住清了清喉咙,生怕自己吐出来。她到底懂不懂?诗文是用来听的,不是用来看的。她的心跳哪是因为诗文,不过是因为迷恋少爷的面孔?唉,不过是个大字不识的跋扈小姐,居然还瞧不上人家陆公子?
龙斯垂着头,面露难色,“金小姐,龙斯还未梳洗,不如你先去‘香园’的雅舍稍等片刻,龙斯一定前去赴约。”
金小姐眯着眼看他,“龙斯,你已经毁约二十六次了,我可是不信你。”
龙斯笑得好生尴尬,“这一次,龙斯保证一定——”
龙斯的话还没完,就被一阵笑声打断。三人一块望去,刚好看到走到门口的房以沫。金小姐的脸色霎时异常难看。
“哪里来的歌伶?居然敢靠近龙斯的园子!”金小姐凶神恶煞地吼着,“还不快给本小姐滚了!”
房以沫不怒反笑,“六爷真是好福气,能有姑娘这样倾心地找上门来,真是让人好生羡慕。”
金小姐闻言偷偷笑起,不时地瞥向龙斯。
“你是羡慕我,”他盯着她,“还是羡慕金小姐?”
她只是笑,“当然是羡慕六爷。瞧瞧六爷这满园子的美人,再瞧瞧这情有独钟的金小姐,怎么能不羡慕六爷有此等艳福呢?”
金小姐冷哼,“你是哪里来的无理丫头?那些歌伶怎能跟我相提并论?龙斯才不会瞧她们一眼。”
龙斯眼神流转,突然说道,“金小姐不认识房小姐了吗?想当年,我与房小姐可是有白首之约呢。”
一瞧见金小姐霎时丕变的脸色,龙斯的笑便忍不住地开怀起来!
紧接着,一声暴喝突然响起,却不是出自金小姐之口,“龙斯,你好生放肆!我的以沫何时与你有了白首之约?”
龙斯张唇看看怒气冲冲的阮净月,又看看俯首浅笑的房以沫,心里突然生出欢喜。等了十年,也该是好戏开场了!
龙四爷马不停蹄地进了龙斯的“茶园”,推开门时上气不接下气,惊到了正在更衣的龙斯。
“爹,出了什么事?”龙斯系着腰带,看着满脸大汗的父亲。
龙四爷抚着胸口,“那那那——房以沫回来了?”
他点了头,“回来了。昨个儿在街上刚好遇到了。”
龙四爷上下打量龙斯,“老六,你可要记得,她已经是阮家的媳妇了。”
龙斯轻弯唇角,“我一直记得。”
龙四爷看着龙斯,很想大声地问他,既然记得,为何十年不提婚娶?既然记得,为何十年不去京城?既然记得,为何十年不肯放下?
他垂首,倒上一杯茶,“爹,你知道房以沫嫁给了怎样的一个人吗?”
龙四爷立时噤声,谁——给老六嚼了舌根?谁敢去给老六嚼舌根?
他将茶杯递给父亲,“方才我才把他看个仔细。当年,她居然要嫁给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爹,你知道吗?”
龙四爷的冷汗袭了全身,现在山庄上上下下没有谁敢招惹这个看起来永远好脾气的老六。不知道是不是众人的错觉?这个从来莽撞的老六似乎从十年前送去了房以沫便从未动过脾气。没有怒,没有喜,亦没有悲。这样的不动声色反倒让人生出了不该有的惧怕。怕什么呢?许是怕他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也许是怕他的不动声色不过是掩盖了天大的恨意。
他笑起来,给自己斟上茶,“爹,你早就知道了吧?早就知道房以沫贪图荣华富贵嫁给了阮家的少爷?”
龙四爷赶忙饮下杯中的茶水,清了清喉咙,“老六,那时谁敢去管阮家的事呢?房以沫要嫁,谁管得了呢?”
他笑,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水,“是了,谁能管得了呢?一切都是她自己愿意的。”在她的父亲出殡的当天她就穿上了艳红的嫁衣,这一切都是她自愿的。
龙四爷清清嗓,故意试探地问着,“老六,听说刚才金小姐来了?”
龙斯似是看懂了龙四爷的心思流转,轻笑着安慰,“爹,这十年来我整日忙着读书,忙着讲学,忙着‘洞庭’,哪里来的时间去管那些儿女情长?你也知道,我身边来来去去的都是些伶人,饶是要娶,娘也不会安心。”
“老六,”龙四爷大着胆子问道,“那金家小姐——”
他叹气,看着窗外刺目的艳阳,“爹,你觉得我的学问如何?”
龙四爷冷汗涔涔,“我是个粗人,那读得懂那劳什子的风花雪月?”
他直视父亲,“既然爹读不懂,你又怎知道那大字不识的金家小姐读得懂呢?”
龙四爷的头差一点羞得低到桌下。他也是瞧不上那个作风泼辣蛮横无理的金小姐。可是,放眼整个落北城,谁家会来给老六说媒?莫说那“梨园”里的一众歌伶给老六带来多少流言蜚语,光是这金家小姐,谁敢招惹?谁敢与金家抢男人?
龙斯轻笑,“爹,你瞧得上金小姐吗?”
龙四爷看着他的笑脸,“我倒是不打紧,老六,你——看得上金家小姐吗?”
他仍是笑,“天底下所有女子看上我都是我的福气。如果金家小姐肯嫁,我当然是欢喜的。”
“此话当真?”龙四爷几乎以为自己耳背了,竟然能从老六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当真。”龙斯叹着气,“爹,我也该娶妻了,不是吗?”
“是是是,”龙四爷激动地几乎落泪,“你总算是想通了,你总算是可以放下那可恨的房以沫。”
他垂首,假装没有听到爹月兑口而出的字眼,可恨?多么可恨!懊有多可恨,才会伪装十年?才会宁愿花十年的时间只为布一个局?
思索间,有人轻敲房门,“六少爷,有人在前厅来访。”
龙四爷偏着头,猜测着是谁来找老六。老六从来没有过访客,怎地房以沫一回来这访客也到了?
龙斯开了房门,看着通报的门房,“给知府大人奉上好茶,就说龙斯这便到了。”
龙四爷与门房同时睁大了眼睛,他怎知道是知府大人到了?
他负手而立,面色含笑,“从今天开始,咱们‘洞庭’怕是要一天比一天忙碌了。”这一切都是拜房以沫所赐,这一切都是拜无知的阮净月所赐。
阮净月,你怎么敢来?你怎么敢随着她来?
落北城现任知府邱子生本是只求稳妥不求权势的儒生,可,生不逢时啊。就在他接任知府的第二年,龙旗便莫名其妙封了王爷,龙临山庄霎时成了天下第一庄,连带着,本来人丁寥落的落北城忽然之间繁华起来,于是,他好像突然之间得了神助,不想在朝堂青史留名都不行了。
也是从那一刻起,他便过起了如履薄冰担惊受怕的日子。每当朝堂之上有任何风吹草动,他就担心第一个遭殃的会是自己。早知如此,应该选一个更偏远的城镇,一辈子不见皇帝,一辈子不进京城最好。
龙斯刚进前厅,就看着这位已届不惑之龄的知府大人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朝他冲了过来,“六少爷,你可要救救我,救救我才成啊。”
龙斯微笑,扶住了有些气虚的邱子生,“邱大人何出此言啊?咱们落北城人人安居乐业,日渐兴盛,邱大人怎会如此慌张?”
邱子生抹去额上的细汗,“六少爷,昨个儿家丁版诉我,你见着阮少爷了。你说这阮少爷怎么会在这当口来了落北城呢?”
龙斯挑眉,眼里俱是迷惑,“邱大人,龙斯只是一个读书人,朝堂之事所知甚少。我只知道这阮少爷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与朝堂政事有何相干?”
邱子生审视四周,靠在龙斯耳边,“六少爷,你可知道咱们平康王爷最大的冤家是谁?他突然之间派了儿子过来,莫不是要对咱们不利吧?”
龙斯只是含笑,“邱大人多虑了。”
邱子生沉思良久,才又开了口,“六少爷,莫怪下官多嘴,听说你与阮少爷身边的房小姐曾是——旧识,要不您去问问——”打量的目光发现龙斯隐去笑意,邱子生下意识闭上了嘴。这龙家如今权势如天,他小小一个五品官怎么惹得起?糟,是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吧?早就听说房以沫当年贪图富贵离弃了六少爷——
龙斯看着邱子生的脸色乍青乍白,笑意又浮了上来,“邱大人说得是。为了咱们落北城的安定,龙斯是该去拜望一下阮公子。可是,大哥如今身在朝堂,龙斯实在多有不便。”
邱子生抹着汗,“是是是,六爷说的是。可是,可是,阮清明作风一向毒辣,我真是怕这阮公子——”
龙斯接下去说道,“阮清明大人可是现今的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邱大人怎敢不敬,怎敢不怕呢?饶是我,早也是惶恐不已。”
邱子生似是听出了他话语里暗藏的玄机,“六少爷,您的意思是——”
“龙斯不懂官场,”他笑着垂下头,“不过是谨遵礼数罢了。”
邱子生脸上添了一抹笑,“六少爷,下官斗胆揣测您的意思,若是做错了,您可不要怪罪啊。”
龙斯躬身对邱子生作揖,“邱大人言重了,龙斯哪来的意思?又何来怪罪?”
邱子生低声叹道,“其实,下官也明白审时度势。如今王爷身在朝堂,落北城却恰迎上这阮家公子,也的确是不好应对。为了咱们的安定,下官也只能勉为其难投其所好了。”
龙斯轻笑,“大人说的极是。只是,邱大人如何得知这阮公子喜欢什么吗?”
邱子生摇头,“房小姐在阮公子身边十年,该是懂得他的喜好。下官也不好强您所难,这就派拙荆前去拜谒。”
龙斯点头,“如此甚好。”
邱子生边叹气边踱出前厅,面目上的愁容更甚。他一直谨言慎行,到哪里去为那阮公子找一件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宝贝呢?
龙斯看着邱子生的背影,笑容隐去。
你想做的事我会助你,你想要的东西我帮你得来。只是,这漫长的十年,还有接下来更为漫长的后半生,你可有笑容享受这令你怨恨的世间?当你的大仇报了,当你的目的全部达成,那时,你还是十年前的你吗?那时,你还能只做十年前的你吗?
听说一大早知府邱子生的夫人就来拜谒,房以沫笑得好生冷漠。曾经,她被阮永明逼得走投无路时怎么就没有半个父母官前来慰问?如今,只有十岁的阮净月一踏入落北城,竟被当成是稀世珍宝一样好生呵护着了。
她在房里拖了许久,等着知府夫人自个儿等不及寻上阮净月。既然她是为了阮净月来的,她一个外人怎好插手?
客栈的伙计再度上来敲门,“房小姐,邱夫人已经候你多时了。”
她故意打着哈欠,“什么时辰了?”
伙计大声答道,“已过辰时了。”这房小姐靠着阮家,也太大胆了些。
她翻着手中的书本,故意装得睡意朦胧,“邱夫人是来拜谒阮公子的,你去看看阮公子起来了没?”
伙计好生为难,“房小姐,那几个彪形大汉不准咱们靠近阮公子的房门半步。”
她坏心地笑了,“既然阮公子没有起来,我一个卑微的下人怎好出门见客。这位大哥,麻烦你与邱夫人说一声,就说阮公子无法与她相见了。”
伙计蹙了眉,“房小姐,你行行好,帮咱们一把。好在咱们也是乡里乡亲。”
乡里乡亲?房以沫的眼睛直视紧闭的门扉,十年前,她穿着丧衣出嫁时,她的这些乡里乡亲可曾帮过她一把?
她轻嗤了声,闷闷不乐,愤愤丢开手中的书本。
伙计刚要再度开口,就听到一个厉声传来,“你是谁?站在以沫的门口做什么?你打什么歪主意?以沫可不是你随便可以轻薄的女子。你速速给本公子滚了。”
她嘴角弯起,来得正好,他来得正好。
跋忙跻了鞋子,她匆匆开了房门,“净月别生气,这位大哥只是有事找我。”
阮净月冷冽的眼光马上扫向伙计,“你一个下人找以沫做什么?”
伙计赶忙开口,“回阮公子的话,我只是要通知房小姐知府夫人久候多时了。”伙计冷汗涔涔,看着房以沫露出求救的眼光。
她别开了头,面露委屈,“净月,你快些去见那夫人吧,去晚了许是要怪罪了。”
“怪罪?”阮净月扬眉,“谁这么大胆子怪罪我?那知府夫人是什么官?比我爹大吗?”
伙计垂着脸,不敢移动半分,不敢回话半句,一时间惊吓地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房以沫轻叹,“知府就是落北城的父母官,官拜五品。”
阮净月立时气焰高涨,“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就敢来见本公子?本公子难道是你们这些下人,由着别人想见就见?”
伙计退后一步,想要躲开这几欲致人于死地的气势。这阮公子小小年纪,怎会如此难缠?
“你,”阮净月手指点在伙计的胳膊,“去对那个什么狗屁夫人说一声,本公子不想见她。还有你,以沫,你也不许见她。”
她轻快地回话,“是,净月,我记下了。”
伙计苦着一张脸,这下可——如何是好?
“你还不给本公子滚?”阮净月的耳光狠狠地打上伙计低垂的脸,毫不掩饰那嚣张跋扈。
伙计飞也似地逃走,真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这么——可怕的小子!
“净月,”房以沫柔声唤他,“你何必对一个伙计这样凶恶?人家也是惹不起那知府夫人。你又何必怪罪于他?”
阮净月冷哼,“他算什么东西?竟然敢靠近你的房间!即便那知府夫人亲自来请,你也不必去。咱们阮家害怕一个小小的五品官不成?”
房以沫舒了眉头,“话虽如此,可是,这落北城毕竟是人家的地界,咱们一个外乡人还是收敛些的好。”
“收敛?”阮净月声音里满是鄙夷,“以沫,你几时这样胆小了?咱们在京城都不必收敛,怎么反倒怕起这些下贱人了?”
房以沫拉他进了房间,压低声音,“净月,你可知道,这里是龙旗的家乡?万一有人给他嚼了舌根——”
“谁敢嚼?”阮净月倨傲地昂着头,“我割了他的舌头。”
“人言可畏啊。”房以沫摇着头,笑意含在唇角。
阮净月拉着她的手,“以沫,有我在,你不必怕的。就算整个落北城的人去给龙旗嚼舌根,也不必怕。大不了我把他们全都杀了。哼,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城镇,反倒招摇起来了。”
她垂下头,唇角弯着,“净月,你这样说,我便放心了。”
他因为她的话微微笑开,“以沫莫怕,我会一直护着你,绝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她轻笑着点头,没有看向他的眼睛。
唉,可怜的阮净月,居然这样信她?!为何要信她?何必要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