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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归不得 第三章 情丝之弦

灵山。

侍天神殿。

神教教主醍摩接待了来自朝廷的钦使。

侍天神教虽然远在西荒,却依然隶属于金碧国的版图之内,是以,在钦差大人口头传达圣谕的时候,他还是走下高高的教王宝座,两手覆额,手心向外,行了教中大礼。

“皇上就是这个意思,如今北蛮入侵,南边瀚海之上又出现了如此诡异的‘风暴之眼’,朝廷想借贵教云梦珠一用,以云梦珠的神力封闭‘风暴之眼’,阻止赤国军人越界骚扰,还望教主大力不吝支持。”

银发教主垂下双臂,宽大的衣袖掩盖了双手,他抬起头来,目光犀利地审视着眼前白衣胜雪的清秀少年。

他持有皇上的信物,自称是“靖安王府”的五公子,来此的目的是为了借云梦珠平定南疆海患,可是

醍摩收回目光,自下而上地步上王座。他走得很慢,长袍一级一级自大理石阶梯上拖曳而过。

只是那样轻如羽毛的碰触,光可鉴人的地面上霎时出现一道浅浅的凹痕,宛如被锋利的凿子凿过一般。

少年悚然一惊。

他记得自己出京之时,二哥慕骁前来送行,曾预言他此行凶多吉少。云梦珠乃侍天神教之圣物,断然不会轻易出借。

此番虽有皇命在身,但教主醍摩在西荒独尊已久,未必会将皇命放在眼里。

如此,便需智取。

想到这里,他微微负手,面含微笑,像是并未注意到地面上的凹痕,自然也不清楚教主的示威之意。

醍摩转身,坐上王座,他的神情并不怎么严厉,可是,当那双精光湛然的眼光扫过来时,被看到的人却会暗暗发虚,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来。

“本座今日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钦差大人?”

谢慕驰微微一笑,“教主好眼力。谢某前日的确曾经上山,与教主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在此先向教主赔个不是。至于为谢某所取得的云梦珠,谢某自当一力保管,待得南疆患平,谢某必将云梦珠双手奉还,到时,再来向教主负荆请罪。”

“这么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一个人承担了?”教主缓缓说道,“你可知道扰乱祭天大典,会有何责罚?”

“火焚之刑。”

“你知道就好!”教主声音低沉,明明像是在笑,可脸上却殊无半分笑意。

据闻醍摩执掌侍天神教已五十载有余,可是,看他的样子又实在不似五十高龄之人,就算他从一出生就坐上了教主之位,也不可能如此年轻!

除非,他练就了传说中的不老神功!

谢慕驰暗中捏了一把冷汗。

不知道自己的武功能不能自教主眼前平安带走云梦珠?

不过,他既然已打定主意,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说不得,总要冒死一搏了。

“谢某既已只身前来,向教主道明原委,敢问一声,教主所颁发的通缉令是否可以撤下了呢?”

醍摩闻言,神色不动,半晌,忽然嘴角牵动,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人都已经来齐了,通缉令还要来何用?”

话音未落,只见他长袖一展,一股激荡的风力如有形体一般,直抵大门,将两扇厚重的木门拉了开来,门外,站着身穿男衫的少女。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身上还是昨日换上的那件长衫,面色如常。只有在看到谢慕驰的时候,眼里才有了震动的容色。

“你果然在这里。”

“你怎么会来这里?”

二人几乎是同时发出质疑。

“是我派人在城中发布消息,说已经拿住偷珠之人。为了云梦珠,她一定会来。”醍摩面露得色。

谢慕驰怒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云梦珠在我手上,与她毫不相干,为何仍要诱她前来?她不会武功,可以说毫无缚鸡之力,难道堂堂侍天神教的教主竟如此心胸狭窄,跟一个小泵娘过不去?”

“小泵娘?”醍摩的唇边浮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她可不是普通的小泵娘,难道钦差大人没瞧见她能召出凤凰?”

“那又如何?若是她当真拥有如教主一样的神通,早就离开了密逻城,我想,这样花哨的法力应当不会对教主构成威胁才对。”

“她怎么可能对我构成威胁?”醍摩嗤之以鼻,“但是,我也不会给她任何机会。”他转而望向门外的少女,“进城的第一天,你就看到阴宗的信徒被城卫追杀,你很高兴吧?没想到五十年后,密逻城里还有阴宗的人。呵呵,你真是太天真了,不及你师傅十分之一。”

少女不言不语。

她没有动,也没有看醍摩。

于是醍摩自顾自地接下去说:“如我所想,你真的跑去牢中救那些信徒,可惜,他们早已吃了我的爆尸丸,功力大增,失去人性,不过我真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之下,你还能够安然月兑身,不简单哪。我很想看看,你到底得了你师傅几分真传?”

“原来,那些狱卒都是被你害死的!”谢慕驰愤然道。

醍摩淡然一笑。

“是我害死的,那又如何?现在,就算是你们金碧国的皇帝,又能奈我何?只要圣女一死,这天下就再无克制我的力量了,你说是不是?”

最后一句,他问的是门外的男装少女。

“是。”少女缓缓抬眉,与王座之上的醍摩平视。

醍摩哈哈大笑,“你能够召唤凤凰,证明你已继承圣女之位,那么,你师傅已经死了吗?她死了,才不过五十年,不需要我自己动手,天神已经将她召回,所以,侍天神教根本不需要克制教主的圣女,这是天神的旨意,谁也不能违背!”

他疯狂大笑。

这个时候,少女突然对谢慕驰招了招手。

他心念一动,然而,身形才起,却蓦然感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扯住了,“想跑?不管是圣女还是云梦珠,今天都得给我留下!”醍摩的声音冷峭如冰。

谢慕驰只得回身,迎上醍摩的掌风。

然而,脚底却突然传来一声轰响,似是整个大殿都开始摇晃,地板自中间裂开,朝两边飞速退去,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洞,桌椅灯柱纷纷倾倒,跌落其间,好久,都不曾听到落地的声音。

谢慕驰一连在空中几个转折,想要夺门而出,可是,眼前别说是门,整座大殿连扇窗户都不见,更别提一直站在门外的少女了。

一股凉意从头顶直浇到脚跟。

这是幻觉么?

可是,若眼前所见俱是幻觉,那么,他所以为的落脚之处,会否亦是假相?

谢慕驰人在半空,无处着力,感觉四周俱是黑洞洞的洞口,阴风阵阵,等待着将他吞噬。

“你还想出去吗?谢慕驰,你就遵守你的承诺,替我好好地保管云梦珠吧。”

声犹未落,一股雄厚的掌力突然从天而落,他躲避不及,整个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直落入脚底深渊!

“谢慕驰!”

模糊中,似是有人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是幻觉吗?

他分辨不清。

然后,是奋力一扑,那人抓住了他的手,与他一同向下坠去。

头顶“轧轧”有声,机关缓缓合拢,眼前,是无尽的黑暗,只有那一双手,牵引着他,缓缓坠落坠落

仿佛没有尽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到了洞底,亦不知道什么时候晕过去,又是什么时候醒来。

仿佛过了很久,等到他有足够的力气撑起自己的身体时,才神奇地发现,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他居然毫发无伤!

没有缺胳膊断腿,甚至,连一处擦痕都没有。

多么神奇!

偌大的灵山,神秘的侍天神教,这一切,原本就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充满了人力所不可预知的神奇力量。

能够召唤凤凰的圣女、没有门的神殿、突然裂开的地面还有,这间藏在神殿之下,深入山底的囚室。

不知道在这里等待着自己的又是什么呢?

正胡乱想着,陡然间,眼前一亮,莹莹一点紫光从盒中倾泻而出,光华流转,吞噬黑暗,慢慢地,紫光越来越亮,笼罩的范围越来越广,四周景物一一自黑暗里浮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苍白的容色,漆黑的眸子,万年不变的冷淡的神情。

此刻,她咬着下唇,手持云梦珠,静静地看着他。

“是你?你真的跳了下来?”多么不可思议。

方才那一切,居然并不是幻觉。

她真的叫着他的名字,在他身后跳了下来。

心弦似乎被什么轻轻地拨动了,弹出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旋律。

他怎么想得到?在自己面临死亡的那一刻,居然会有人毫不犹豫地陪他一同赴死!

这,究竟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

在义无反顾地牵引着她?

“云梦珠在你的身上,我怎么可能不跳下来?”她理所当然地说。

内心澎湃激荡的旋律戛然而止!

思维狠狠撞上墙壁,生生地弹了回来,直如当头棒喝。

他有些想笑,又有些隐隐的怒意。不知道是在气着自己的自以为是?还是气着她的直来直去?

这丫头,说话可以不要这样直接吗?

而且,她做事从来不经过大脑吗?

因为云梦珠在他的手上!仅仅只是为了云梦珠!

没错,她跳下来是可以得到云梦珠,但一个死人拿着云梦珠有什么用呢?

她有没有想过,从那么高跳下来,还有没有命在?就算有命活下来,又能不能从这里逃出去?

她从来都不想吗?

谢慕驰闷闷地挥了挥手,“好了好了,云梦珠你拿去好了。我真不明白,这珠子比你的性命还重要?明知道跳下来是死路一条,一个死人要云梦珠何用?”

见过傻子,没见过像她那么傻的。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你虽然带着云梦珠,却不会用,如果我不跳下来,你已经摔死了。”

“你倒不如说我摔成一摊肉泥还比较干脆。”虽然明知道她说得有道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就是有气。

很生气!

她完全可以不来灵山,甚至,完全可以在他们交手的时候逃走。

可她,为什么不走?

就为了这颗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破珠子?

这比她是为了他跳下来,还让他无法理解。

谢慕驰因为生气,所以扭过头去,故意不去看她脸上的表情,从而错过了她眼中微微泛起的笑意。

他不知道,其实,她也是会笑的呢。

“你不要在心里骂我傻,其实,你自己何尝不是?”

谢慕驰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差点忘记了,她能看透他心里的想法。

那、那么,方才,他以为她是因为他才跳下深渊的,那一瞬间的感动,她是否也能看见?

血色在黑暗里悄然爬上他的脸颊。

幸而是在背光处。

“那晚你拿到云梦珠之后,为什么不连夜离开?没有我这个累赘,以你的轻功,根本不会将守城的士兵放在眼里。”她的声音仍是那样淡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哀乐。

是呵,如果他拿到珠子之后直接走人,而不是去灵山找醍摩,现在说不定已到了安全的地方了。

心底的秘密,被她揪出来晾在阳光里。

谢慕驰仍然扭着头,瓮声瓮气地说:“是我自不量力,以为自己武功很好,偏要去会会醍摩,那又怎么样?”

他已经做好了被她讥讽的准备。

好吧,她可以骂他傻,也可以骂他偷了她的东西,辜负了她的信任,更可以嘲笑他武功低微

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反正那个冷冰冰的丫头,随便说出一句话都可以冻死人,如果再加上嘲讽的语气,肯定尖酸刻薄得赛过利剑剜心。

但是,他等了又等,还是等不来她的讥讽谩骂。

他诧异回头,却见她依然只是手捧云梦珠,安静地看着自己。

像自从跳下来之后,就一直没有动过一样。

“喂,你干吗一直看着我?”难道,她发现他脸上可疑的红晕了?

少女迟疑了一下,“我不叫喂,我叫冰越。”

冰越?

难怪像一座难以攀越的冰山!

“以前我是你恩人的时候你不说,现在我偷了你的珠子,害你被关到这里来,你反倒告诉我你的名字?你是不是傻了?”谢慕驰模出扇子,敲她的头。

冰越没料到他会突然打她,愣了好半天,才道:“下次你打我的时候说一声,要不然我可能会触动赤金环的机关,你如果躲不开,不要骂我。”

谢慕驰哭笑不得地模了模她的额头。

“我没有教主那么厉害的武功,被赤金环打中,连命都没了,还怎么骂你?”

冰越听到这里,嫣然一笑,“你打之前告诉我一声,我有了准备,就不会发动机关了。”

淡淡的紫色光晕里,她的笑犹如一朵悄然绽放的夜昙花,清雅月兑俗,转瞬即逝。

谢慕驰一阵惊叹,怔怔地看傻了眼。

“小姐,听说将愿望写在风筝上面,再将风筝放上天,天神就可以看到了。”

“真的吗?那你快去取纸笔来。”

城郊,灵山之下,绿草如茵,不知名的野花在草丛中竞相争芳,一弯溪流从山顶蜿蜒而下,到了山脚渐趋平缓,汇成河流。

河水清浅透亮,看得见水中一尾一尾欢快的游鱼。

小丫鬟绣儿陪着自家小姐出门散心。

以往,并不需要她多费心,小姐只要看到水下的游鱼,再多的烦心事都会抛开了。可是今天,她仍然愁眉深锁,不得展颜。

绣儿只得想出放风筝的法子,希望能转移小姐的注意力,不再老想着那个只见过两三面的男人。

那人,可不是什么好人!

或许,还是个凶残成性的杀人犯呢。

绣儿匆匆跑去马车上取纸笔,习家二小姐玉臻双腿抱膝,坐在河边,怔怔地想着心事。

他离开已经好多天了,大哥说他是个骗子,根本不是要去查找凶手,而是畏罪潜逃了。

但玉臻不信。

她不信谢慕驰是这样的人。

因为,她从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那样清澈的眼神,清澈而且骄傲!

正因为他骄傲,所以绝不会做出那样卑污的事情。

所以,她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就是希望他不要被人冤枉,能够清清白白、平平安安。

如果照绣儿所说,把愿望写在风筝上,再把风筝放上天,天神就会看到她的愿望。那么,看到之后呢?

天神是不是真的会保佑他?

真的会将他带回自己身边?

“小姐,来了来了,纸和笔都拿来了。”绣儿气喘吁吁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刚回头,猛听到身后一阵激烈的扑水声,紧接着,水花冲天而起,落雨一般溅了她一身。

“什么人?”正对着河边跑过来的绣儿惊惶地瞪大了眼睛,赶紧将小姐拉到自己身后。

玉臻懊恼地自绣儿肩头看过来,好倒霉,淋了一身水,不知道今天许愿会不会灵验?

可是,一看之下,她的眼睛顿时瞪大了。

那、那个浑身湿漉漉,沾满了淤泥,从河底爬上来的人,不正是不正是谢慕驰?

她激动地一把推开绣儿,伸手将那人拉上岸,“谢谢公子?”

谢慕驰按住眼睛,半晌,才适应了眼前明亮的天光。睁开眼,目光掠过眼前万分激动的华服少女,搜寻到那抹单薄瘦弱的身影。

“冰越?冰越!”

他连唤两声,冰越才受惊般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青的山、绿的水、和煦的轻风、摇曳的花朵仿佛一股脑儿映入一面黑曜石做的镜子一般,只是被动地接受,而不带一丝情绪的波动。

“你看,我们出来了!真的出来了!饼去的都过去了,死者已矣,都过去了。”他握住她的双肩,眼底满是担忧的神情。

“发生什么事?你们怎么会在水里?”玉臻诧异地看着他嘴里喊着的那个名叫“冰越”的男人。

哦不,那不是男人,虽然她穿着男装,但玉臻一眼看过去已经记起来,她是那天跟在谢慕驰身后的那个奇怪的少女。

可是,今天看起来,她比初见那一日更怪。

“她没什么事吧?”她的眼神看起来那样空洞,像是疲累至极,又像是受到什么打击一般。

不会是吓傻了吧?

“没事,她不会有事的,多谢习小姐的关心。”谢慕驰轻轻搀起冰越,对玉臻点了点头。

眼看他要走,玉臻急道:“你们现在这个样子能去哪里?大哥已认定是你劫牢杀人,你们根本进不了城。”

劫牢杀人?

对了,他还有这一件命案在身。

不过,如今看来,就算他再清白再无辜,教主也不会放过他。

所以劫牢这件事,根本无关紧要。

“你可以告诉你大哥,要想知道那些狱卒真正的死因,他应该去问醍摩,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教主吗?”玉臻不明所以,“教主虽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也不能经常为这种事去惊扰他呀。”

玉臻以为他的意思是请教主占卜。

谢慕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讽笑,不再说什么。

玉臻懊恼地咬住下唇,顿一顿,又蓦然想到一事,脸上顿时露出欢容,“我知道这灵山上有一处天然洞穴,平日里少有人迹,如果你相信我,就先去那里躲一躲,等我安排好一切,再来送你们出城。”

从灵山出西荒,唯有经密逻城再上官道这一条出路。

谢慕驰看她一眼,再看看冰越神魂不属的样子,只好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在这种时候,这种状况之下,一动确实不如一静。

“那就劳烦习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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