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很快就过去了,一切遵照蒋叔的遗愿,从简对待。
只有唯一的那一次,雅思见过高名扬伤心,之后他的态度一直都很平静,平静却利落地处理着父亲的身后事。
遗嘱宣读之后,雅思领着高名扬去公司上班。
星期一的城市,道路拥堵,行进速度缓慢。仍旧是她开车,他则是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位子上。
今日的高名扬穿了合身的西装,白衬衫紫色领带,都是她陪着他亲自去商场挑选的。他自身条件好,之前一身的休闲打扮看起来让他很有几分儒雅气质,而此刻一身正装穿着,让他看起来像个冷静、睿智且在商界悠游自若的商者。
她并不特别清楚他在B市的生活,但她相信,以他的能力只要有心,加上她的努力,在公司里一定很快就可以站稳脚跟。
“丁小姐。”
雅思一门心思正放在偷偷打量他上面,被他的突然出声吓了一条,车子差点没蹭到路边的绿化带上去,还好开得不快。
掩去神色里的狼狈之色,她假装专心开车,不看他,应道:“嗯,高先生什么事?”
他明知她在偷看他,却假装不知,神色如常地回道:“我想找个地方先吃早饭。”
雅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康婶没有做早饭吗?”
“她这几天也累坏了,我没有叫醒她。”
康婶在蒋家做了十几年,蒋老先生的去世让她心里难过也是人之常情。
她朝路边看了看,正好看到前面路口有个买早点的小摊,此刻正升起阵阵的蒸气,露天的桌椅上坐满了人。
看了眼他身上的笔挺西装,迟疑了下道:“去那里可以吗?”
他淡淡一笑:“F市的小吃里面,小笼包很有名,就去那里吧。”
想不到他还会知道这个。
雅思看着他神色从容的样子,总觉得他一本正经开口说自己肚子饿的样子,有点像故作随意的小孩子。她甚至下意识去想象他肚子咕咕叫的状况,想着想着笑容便止不住地溢上了嘴角。
“丁小姐,什么事好笑?”他原想装作未见,可是看来她并不领情,既然如此,索性说穿,倒要看她如何解释。
雅思将车停在了路边,自己则干脆将脸转向窗外,闷声笑个够。
“丁小姐……”
她背着身对他摆摆手:“没事,什么都没有。”
斑名扬挑了挑眉,径自推开门下了车。
客人太多,他们跟一对母子拼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年轻的母亲哄着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大的女圭女圭吃饭,孩子却太顽皮,伸手去掏手边的碗,结果一个不小心就把碗里的稀饭弄洒了出来。
斑名扬正好坐在孩子旁边,西装袖口的地方被溅到了很大一块。
雅思赶忙拿餐巾纸给他擦,可是已经晚了。
年轻的母亲慌忙道歉,高名扬却只是笑了笑,将外套月兑了下来,顺手放在了一旁的凳子上。
雅思这会儿已经没心思吃东西了,今天是他第一天去公司上班,总不能弄得个衣衫不整的模样吧。
看了眼手表,如果路上不堵车,这个时候送他回去换身衣服应该勉强够用。
“我送你回去换件外套吧。”征询他的意见。
点的东西都送上来了,他神色自若地吃着,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
“不用了,反正今天天热,穿外套也是麻烦。”
难道他想就这样去公司?
不过看样子也是说服不了他了,她立刻决定道:“要不然你在这里等我,我回去帮你取。”
起身就要走,却被他伸手拉住。
雅思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缩回自己的手。
“不用那么麻烦了。”
“可是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句实话,我原来就很少穿西装,对这种笔挺笔挺的外套其实很不感冒。”
相处时间虽然不长,但一来二去,雅思也多少看出来了。他这个人,分明只是表面看来脾气温和,事实上性格拗得很。事情大小且不论,只要是不合他心意的,看来他都要坚持己见。
罢了,反正又不是她形象不整。
她觉得自己真像是以他老妈子的身份在自居,接他上班不说,连穿戴这种事都管,分明是吃饱了撑的。当初答应蒋叔说帮忙,里头可绝对没有兼职保姆这一项。
再次看了眼手表:“吃好了吗?”
他拾起外套搭在手里,站了起来。走之前,还对旁边的那个小朋友很和善地挥了挥手。
雅思在身后看着,又一次忍不住想抚额叹气了。
看他的样子,半点紧张的情绪没有,到底是太过自信,还是根本就没将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放在心上?
她觉得自己这半个月叹的气加起来绝对比她二十多年来的次数都多。
日常会议,出席的人员与平时无异,只是总经理的位子上换了人。
雅思坐在旁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文件。
安长东身为公司的副总,又是长辈,自然负责主持这次与往常不同的会议。
待他说完场面话,便宣布正式开会。
蒋世林把自己手边的一份文件递给了首座的高名扬,说道:“高总,这是我拟出来的一份关于地产开发的提案,请你先过目一下。”
斑名扬接过文件,自己却没有打开看,而是直接递给了一旁的安长东。
“我刚来,对业务也不熟悉,还是安叔你看吧。”
安长东愣了一下,自然不肯接。
“高总,还是你看比较合适,当作熟悉业务。”
雅思在一旁状似不经意地看了高名扬一眼,心里却忍不住想皱眉。他是怎么回事,既然答应了要接手一切,为什么头一天上班就把事情往外推?
另一边,高名扬见安长东推辞,于是淡然一笑,将文件又重新递回蒋世林手里,道:“既然是蒋经理做出来的提案,我相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不如这个案子就交给你全权负责吧。”
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蒋世林。
谁都没想到新上任的老总如此好说话,简直就像是个没有半分心眼跟原则的烂好人。
“高总……”雅思试图出言婉劝。
斑名扬对她笑了笑道:“丁秘书,中午的时候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回趟家,我去换件外套。”
雅思恼极之下,反而冷静下来。他这种刻意将自己形象平庸化的举动,到底是所为何来?
是对继承责任的软抗议,还是其实抱着别的心思?
“丁秘书,有问题吗?”眼前的人依旧笑脸温然。
她搓了两下牙,硬邦邦地回:“没问题。”
星期一上班原本有很多事要做,可是雅思却破天荒跑神了,而且一跑就是一个上午。办事效率明显下降,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反复回想今早的那个晨会上了。
里头办公室里坐着的那个人,他到底是怎样一个性格的人,她完全不了解。原来她以为,蒋叔的儿子,又是风光无限的建筑师,再差劲也不会差到哪去。可是今早他的表现却让她十分的困惑不解。
就算他刚刚才来不知道蒋世林的野心,也不至于将该他决策的事情放手出去毫不干涉才是。
如今看来,她对他这个人可能需要抱着观望的态度,之前对他信心满满的那份笃定,也开始有些打折扣了。
无论如何,今天中午一定要借着机会跟他好好谈一谈。
中午开着车送高名扬回家换衣服。
康嫂见他们回来,赶忙到厨房做饭去了。雅思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等着上楼换衣服的那个人下来。
她当然知道换衣服只是借口,想必他也看出了她有意见,所以换到私下里来说。
下楼声传来,她回过头去,再一次诧异了。
他的确是换了衣服,将早上那一身合体的西装完全换掉,换成了一身的休闲打扮。深蓝色的T恤配亚麻色休闲裤,眼镜往鼻梁上一架,如果怀里再抱一摞书,这幅形象倒适合去图书馆。
不是她的风格,所以衣服不是她买的。
“我记得,那天西装好像买了有三四套吧。”忍不住软抗议。
他走下楼梯,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仿佛丝毫也未觉得自己这身打扮有什么不妥之处。
“早上是第一次去公司开会,所以我才穿了西装。我想公司对领导层的着装问题,应该不会有什么硬性规定吧?”
听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以后除去正式场合,他都会是眼前这副打扮了?
“高总……”雅思已经开始觉得头越来越疼。
他扬眉一笑,朝她后面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站起身道:“康嫂的手艺真好,老远就能闻着菜香,去吃饭吧。”
雅思还待再说些什么,可是明明刚才整理得十分清晰的思路,在他几句话一个笑容之下,就瞬间又变得混沌了。
斑名扬这个人,非但固执,还相当的不按牌理出牌。
罢了,她不该在穿衣服这样的小事上跟他浪费精力跟口水,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要谈。
坐到桌边,康嫂乐呵呵地为他们盛好饭,自己则转身回房。
雅思叫住她:“康嫂,怎么不一起吃?”
康嫂人已经走到房门口了,转身回道:“我平时一个人在家都吃得早,已经吃过了。”
于是饭桌上就剩下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雅思的心思全然不在吃饭上,搁下碗,抬头道:“高总,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
对面的人随意应道:“好。”
“公司的事,你刚来可能并不了解。”她试图说得含蓄。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我知道,所以要麻烦你时时提点我一下。”
很好,既然如此,那她就来好好提点一下好了。
“既然你信任我,有些话我也不妨直说。蒋经理大学毕业之后就进了公司,在公司的基础自然很牢固……”
斑名扬笑了笑:“所以我将案子放手给他做,很放心。”
雅思皱眉,做了个深呼吸才又道:“高总,你到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她很想开诚布公跟他谈一谈,他的态度却分明很没有诚意。
“明白如何,糊涂又如何?你也说了堂哥在公司里具有怎样的优势,而我只是刚来,不是吗?”
丙然只是装糊涂而已。
只是还没等雅思放下一颗心,他接着又道:“其实都是一家人,如果有一天堂哥的能力足以坐镇公司,我未尝不可将总经理的位子让出来。”
“你不会真是这么想的吧?”雅思心里一阵失望。
斑名扬则是神色平静地回道:“这么想有什么不对吗?各自待在适合自己的位子上,才是善人善己的完美选择。”
“说到底,你还是想辜负蒋叔的一番苦心。”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她就像古时候那种誓死效忠的保皇派,偏偏太子不争气,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架势,一心想将皇位让人好换得天下太平。
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恢复了轻松的表情:“只要公司能一直很好地发展下去,就不算是辜负。”
雅思静静看了他一眼,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你慢慢吃,我先回公司了。”
不料他手一伸便将她拦住:“你如果先走,我就只能打车去公司了。”
听语气,分明有几分赖上的味道。可恶!
“蒋叔的车不就在车库里吗?”
“我已经托堂哥卖掉了。”
她瞠目回头。
“难不成你打算让我一直当你的司机?”给她多少钱了啊?凭什么她要当保姆?
“我已经定了辆新车,不过要下个礼拜才能提车。”
雅思试图绕过他的手:“那就烦劳阁下先打一个礼拜的车吧。”
他直接扣住了她的手腕,笑意温和地道:“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吃饭太冷清了,既然你不吃,那我也跟你一起走吧。”
说着就站起身来。
雅思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转身之前却突然看到他微微一皱眉,手按在了肚子上。
她做不到装作无视,虽然心里还有气,但还是询问一句:“怎么了?”
“胃有点疼,老毛病了。”
真的假的?她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几分假装的痕迹。可是看他眉头深锁的样子,也不像是在做戏。
“算了,还是把饭吃完吧,还有时间。”赌气归赌气,总不能真任由他拿身体开玩笑。
她先一步坐了回去,埋头开吃,所以自然没有看到旁边的某人,眼中闪过一抹跳跃的光亮。
见他迟迟不动,她抬头催促一句:“赶快吃,不要浪费了康嫂的一桌好手艺。”
斑名扬坐回了位子上,拾起碗筷,唇角掠过一抹几不可见的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