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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下空情许 第十章 人散人聚(1)

长使浮云散,怎堪伊人月独醉?晓镜莫叹朱颜改,鬓发落无息。始恨花开早,暮暮又朝朝。回眸间,却看美人晚龄迟。听人皆道:老来多健忘,唯不忘,是相思。

一年后,江南,潋水城。

又至辞春迎夏时。虞娑小筑,一望无际的莲池旁,一抹白影写意孤坐,下颌枕膝,望着满池的莲花出神。涟漪层掀,似少女绣着叶翠花妃的湖蓝色裙裾。偶有暗香浮,夹杂着缕缕的氤氲气,由着田田的莲叶传递过来,还未探指触及,倏忽便又溜远了。

正失神时,忽听得“哗啦”一声,身后一颗白石冲开水底清帘,惊起一池潋滟。

师折夕略微曲指,再凌空一划,便支开了一道晶幕屏障,将那四溅的水珠阻隔在外。循声回首时,便见琴姗若笑得明媚而狡黠,“我一路走来,便到处听人说,我们的贤者大人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如今一看,倒真成一块‘望伊石’了。”

师折夕微勾唇角,照例笑得温柔又无害,“嗳,我倒也奇怪,某人千里迢迢跑去蓝陀寺清修,没修得敛静安分,反倒越修越聒噪多舌,可真对不住那些得道高僧呢。”

琴姗若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走至他身边坐下,“我是去为师父熏香云禅,才不是去清修。”她拾起手边的小石子,一颗一颗漫不经心地丢进水里,望着满池层叠的涟漪温柔一笑,“不过说也奇怪,我离开的时候,那蓝陀寺的老和尚竟给了我一只很漂亮的银镯子。”

“银镯子?”师折夕扬眉一讶,蓦然便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在哪?”

琴姗若轻轻地“啊”了一声,“可是……刚被城主要去了呢。”她的手指绞着青丝,有些为难地解释道,“我正打算拿来与你瞧,可城主说这银镯子原本是潋水城的东西,只因师父的缘故辗转到了蓝陀寺,既然僧人归还,便要回去了。”

师折夕不禁微微皱眉,“那老僧将镯子给你时可曾说些什么没有?”

“嗯……”琴姗若蹙眉思忖了一番,“他只说这是师父临终前留下的,如今物归原主。”说罢耸耸肩颇有些无可奈何,“其余的什么也没说。唉,我也困惑了许久呢……毕竟是师父的遗物啊……”她抬眼望向莲花深处,湛净的眸子里沉淀着幽深幽沉的惦念。

“这样啊……”师折夕叹了口气。思绪化蝶纷飞去,恍然又忆起了那只缠在皓腕上的金镯子,不经意间滑下衣袖,明晃晃亮灿灿的金光,将她纤细的手腕更衬得白皙动人。

是那个女子啊……那个骄傲倔强又偏执的女子,那个笑容妩媚而轻蔑的女子,那个眸子里燃烧着漆黑焰火的女子,那个,自始至终都不曾爱过他的女子。

蓦然又回想起了那苦恨别离,背影决然的一幕,分明已是一年之前,至今仍在梦魇里蛮横肆虐,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地折磨着斯人。

倘若当时,他回头了,驻足了,是否便不是这样一番遥望相思的境地?

红尘已相误,心自始惘然。可叹,那一年之前的往事啊……

辞颜宫空凭阁,深寂似墨染的夜,他正背靠在窗前暗自思量着城主前来辞颜宫的用意,那个女子背着手袅袅婷婷地走至他身旁,朝着他柔媚一笑,“怎么还不睡?”

她平静的眸子似两湾静池潭水,表面无纹无漪,却分明暗涌波澜。清楚地望见了她眼底蓄势的锋利,师折夕不禁微微一怔,随即莞尔一笑,反问道:“你不也是?”

郁漪池敛下眉梢,纤细的手指随意地拂过耳畔的青丝,点落在颊上,绽放开一朵温婉动人的笑靥,“我在看书啊,可有趣了,一直看到现在呢。”她笑吟吟地道,眸中那漆黑漆黑的流质却越发显得深幽难测。

“哦?”师折夕倒是来了兴致,走近了她问:“究竟是什么书,竟能让宫主入迷至此?”

郁漪池抿唇一笑道:“还不是见折夕公子博学多才,无一不晓。我心里嫉妒,又不愿被你比下去,便也突发奇想想研究一下苍掖文。”眸光一转,她唇畔的笑意又深了一层,“说也巧了,我今日去藏书阁,无意间竟翻出一本苍掖文与汉文的对照典。”说罢拿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缓缓地将那本对照典放至他面前。

她定定地望着他,眸中的笑意却越来越冷,“折夕公子可也曾看过呢?”

师折夕的脸色猝然一白,手指蜷紧了微颤,却没有说话。

郁漪池望着他,咬紧了唇,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要骗我?”

师折夕死死握紧了拳头,关节泛白凸起。他的身体一直在颤,却始终隐忍着不发一言。

“为什么要骗我?”郁漪池忽然尖叫出声,狠狠将书砸在地上,瞠目瞪他,神色激烈而疯狂,“你明明知道那是爱,那是爱字啊!为什么,为什么还要骗我说是吾徒?”

但师折夕始终是沉默以对。见他不说话,郁漪池更是羞愤交加,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师折夕!你太卑鄙!竟然连死人都不放过!他已经死了啊!你竟然还要违背一个死人的意愿!你好无耻!”她嘶喊着,揪扯着,漆黑的眸子似要燃烧出炽烈的火焰来,“告诉你!你以为用这样卑鄙的手段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吗?你痴心妄想!炳……”

她歇斯底里地吼出最后一句话,喊完便又笑,红着眼眶,神情狼狈到扭曲。

而师折夕始终是平静地望着她,那样凄凉而绝望地望着,忽而竟“呵呵”笑出声来,“是啊,你说对了,我师折夕是这世上最卑鄙最无耻的小人。”他笑得很轻描淡写,说得更轻描淡写,却每一个字都像削尖了的刺扎进了她的心口,鲜血淋漓,“真好笑啊,我竟然沦落到需要耍手段和一个死人去抢一个女子……”

郁漪池的眼眶忽地便湿了,声音一噎,再也说不出话来。

师折夕始终是用那样平静无纹的眼神望着他,那样平静,仿佛一潭死水,纵然风起也掀不了任何波澜,“漪池,你好残忍,竟连一次自私的机会都不愿给我……每一次,都是我一厢情愿地和自己打赌,赌我会走进你的心,赌你会爱上我,哪怕只是一点点……”他轻扯嘴角,勾出一抹苦涩到眨眼的笑意,“只有当你去云笙浮境找我的那一刻……我以为,你起码是在意我的……我以为……”

师折夕的声音忽然哽咽了,卡在喉咙里的甜腥像刀子一样笔直地割进了心底最深的地方,却还要忍着痛强迫自己摆出笑容,“呵呵,我总是这样自作多情啊……那个赌,我输了,输得很彻底……在你的心里永远没有留给我的位置……”

他蓦然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一眉一眼,忽又很慢很慢地微笑出来,“抱歉了郁宫主,是我太龌龊太小人,才会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欺骗你。你恨我是理所当然,我自然也会很有自知之明地在你面前消失!”

说罢转身便走,冷袖决然,头也不回。

“站住!”郁漪池忽然激动地大喊一声,师折夕的背影略微一顿。

不要走……你不可以走啊折夕……她在心里哀求着,然而出口的却是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冷言讽语:“师折夕,没想到你竟是这样懦弱无能出尔反尔之辈!我瞧不起你!”她轻蔑一笑,心头一口浊气憋上来,竟又克制不住自己尖叫出声:“你走!走得越远越好!我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你!快走啊——”

若此刻师折夕回头,便一定会看见她满眼揪痛与不舍的泪水,便一定会明白她心口不一的任性和胡闹。然而他终究没有回头,只微微一笑,淡漠而自嘲,“郁宫主请尽避放心,我师折夕一定会走到你永远也看不见的地方。自此,不、相、往、来。”

话音未落,人已无踪。“嘭”的一声,屋内的灯火陡然全部熄灭了,霎时一阵令人窒息的黑暗,无声地蔓延上来,从手心一直缱绻地爬到骨子里,梗塞的痛像冰凉的利爪死死扼住了喉咙。半卷的珠帘将月色虚掩进来,风吹着直晃影,寒森森的刺痛了人的眼。

郁漪池忽然一个虚软,便颓然跪倒在地上,“你怎么可以骗我……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啊……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对他……”她捂住脸,任苦痛的泪水泛滥决堤,偷袭进灵魂里的寂寞是撒在伤口上的盐,只让人更加痛不欲生,“你不该这样对他啊……”

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因为太在乎,反而更不容许丝毫的欺骗和背叛。

郁漪池,便是这样一个坚忍而偏执的女子啊。

罢,罢,罢!啊生皆若梦,与其梦碎时泪眼婆娑任恨疯长,不如早在入梦前便情字缘字两相忘。师折夕自嘲地勾起唇角,一转身正要离开莲池,却被琴姗若急急地唤住:“哎呀你别急着走啊,我还有事要问你呢。”

“哦?”师折夕扬扬眉,等她发问。

琴姗若微微笑了笑道:“我方才还听人说绛砂就要和水家三公子成亲,可又是真的?”这江南水家可是商贾名门,商市遍布全国,而水家三公子水源沂又是世人皆称道的翩翩玉面郎,若这丫头真能和水家三公子结成姻缘,可也是潋水城的一大幸事了。

师折夕眯着眼气定神闲地打量了她一番,食指扣颌,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哂笑,“我说姗若啊,那群高僧天天诵经念佛,怎么也没有教你要抛却红尘俗念的?”

琴姗若立马横眼瞪他,然眼珠一转,却又盈盈地笑了,“非也非也,那群僧人不仅没有教我忘却红尘,反倒是教我抓住姻缘,莫失良机的。”说罢又别有用心地觑了他一眼,“说起来,某人是不是该好好自我反省一下呢?嗯?”

“嗳,说得真好呢。”一个笑吟吟的声音携着莲香幽幽飘来,接下了她的话。

琴姗若讶然回首,便见那个苍白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坐到自己旁边,捧着脸笑眯眯地望着两人,紫黑色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清澈潋滟。

“城主?”琴姗若赫然一惊,赶忙颔首行礼。心里却在嘀咕:这个人怎么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吓死人了。

“明明是姗若自己反应迟钝。我已经来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潋甚感委屈地瞥了她一眼,转而又望向师折夕,一脸粲然的微笑,“对不对啊,折夕?”

师折夕心有旁骛地点了点头。方才姗若那番话虽是玩笑之言,听进他的耳朵里却像一根锥骨的刺。是呵,许久前他也听人说过:千里姻缘一线牵,莫要错失良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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