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际一阵热浪猝然逼来。她蓦地睁大了眼睛,来不及回头时,自己的腰已被人用蛮劲箍住,紧接着颈项上一阵撕裂的疼痛狠狠扎进骨子里。身后是他急促的呼吸,是那将他折磨得理智全失的嗜血欲,是他埋进颈项深处的,霸道而缠绵的吻……
莲花的香气清幽醉人。充斥在耳朵里的是他嗜血的声音,那样清晰的,饥渴的声音。可是怎么不觉得害怕,更不觉得后悔?也,不可以后悔了吧。
“折夕啊……”她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手指覆上了他的,轻轻摩挲,他的指尖仍是那样温暖呵,一直暖到了她的骨子里灵魂里,让那沉寂的种子再一次绽放开明艳的花儿,比之前的还要斑斓还要炫目的问情之花。
折夕,我,想要爱你啊……
竹林深深雾重重,氤氲弥漫湿了眼。薪火燃尽,薄曦方醒,晨露莹莹照得日色依山出。
枕着身后柔软的呼吸,郁漪池吃力地睁开眼睛。微微侧首,抱着她的男子依旧睡得恬然,睫毛垂下柔和的剪影,唇角还有红迹残留,丝丝的血腥气。
“想必这三日都不曾好好休息过。”郁漪池犹自轻喃,同时轻柔地抽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已经结痂了……”她的指尖小心地抚模着颈项上的牙印,神情似忧似怜。恍惚错过那么多的梦魇,昨晚的一切却还是那样清晰,那样鲜活得好似他方才才吻过她,还在她耳边声声呢喃,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漪池,漪池……”那样温柔,那样小心。
“多睡一会儿吧。”她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后便转身往那竹林深处走去。
天色尚早,贪睡的莺莺燕燕还来不及喧歌弄舞,整片竹林便显得格外幽谧,熹微的光线牵转着斜斜的影,枝叶漏下飞舞的鎏金。
郁漪池站定在万木中央,垂眸扬手,轻念了几句,眼前便呈现出一道光影云幕,昨日折断的画面重又演绎,却已至意兴阑珊时,似美人迟暮之龄,连那莲盏烛火都失了原先的神采。
怎堪岁月蹉跎?逐颜宫,颜已去,血泪成河。赫然一片鲜艳似墨泼的红!尸横满殿了无人息,连那雕栏,石阶,甚至是玉莲灯盏上也尽是斑驳的血迹。纵横零乱的刀剑暗器,干涸了鲜血的伤口以及那一双双放大了瞳孔的、永不瞑目的眼……仿佛只是看着,便也能嗅到那刺鼻的血腥,那死亡的密网,绝望的叹息……
郁漪池死死咬紧了下唇,竭力隐忍住肮中的翻江倒海。这血染的一夜她早已看过千遍万遍,那妖谲的鲜红早已在她脑海烙下不灭的印记。而每一次看见,心里的悔与恨便又滋长了一寸,缠成此生也解不开的结。
“郁翎非!这一声‘师父’,是我第一次叫你,也是最后一次!你休想当我的师父!休、想!”
少女负气离去,头也不回。当时的她又何曾料到,这一句“休想”,竟成了她与他的离别之言!自此,便是那红尘黄泉两相隔啊!
只怪她任性赌气一直未回,否则对毒性异常敏感的她又怎会察觉不出那晚全宫膳食中的异样?又怎会由着全宫被潋水城覆灭……
画境之上,辞颜宫死尸遍布,唯有一人双目猩红笑得疯狂而残忍,正是赵越!
“嗳呀呀,赵青使这回可是立了头功,回去定能被城主好好封赏。”一阵尖利的笑声从他身后响起。下意识地回眸,便望见了一个手持香扇掩唇而笑的紫衣妇人,虽是锦衣华簪青黛粉妆,却丝毫不为那张不堪的容颜增色几分。
“贤者大人。”赵越赶忙颔首行礼。此人便是潋水城身份尊贵的贤者师卿灵,亦是想出“毒宫”之计的始作俑者。
只见师卿灵揽着裙裾婀娜多姿地朝正殿之上走去,一路瞥过那满地的尸体,唇角勾起妖媚而残酷的笑意,“赵青使,这逐颜宫上上下下两百八十三人,可是一个都不少呀?”
赵越微微皱眉,恍然想起还少了那个牙尖嘴利说话刻薄的鬼丫头!正要上前禀告她时,却听见上头传来一阵“啧啧”的惊叹声:“嗳哟,想必这死人便是那‘江湖第一美玉’了吗?”师卿灵摇着香扇笑眯了眼,“都说这郁宫主容颜如玉貌可倾城,可惜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我早就怀疑这传闻的可靠性。今日一见,这张脸果真比那绝世璧玉还要完美无瑕呢。”
说的正是郁翎非,那张即使阖眼在血泊之中却依旧风华绝代的容颜。
师卿灵弯下腰去,一边抚模着他清雅如玉的脸颊一边连连叹息:“啧啧,真是不可多见的美男子啊,若任由这样一张脸化成骨灰岂非太可惜了?连我都要于心不忍了呢。”她笑得邪恶,狡黠的眸光一闪,便有了绝妙的主意,“赵青使,你赶快去将商忌找来!”
赵越一离开,偌大的逐颜宫便只剩她肆无忌惮的笑声:“哈哈哈……折夕我儿,娘给不了你美丽的容貌健康的身子更连累你见不得人,但这天下第一的易容大师可以啊!”她的眸子现出歹毒之色,扭曲的容貌比蛇蝎还要狰狞恐怖,“郁翎非啊郁翎非,莫要怪老娘狠心,怪只怪你这张脸实在生得太美……哈哈,哈哈哈……”
……
放肆的笑声尖锐刺耳,血染的画面陡然一折,只剩模糊的绰影,更似有什么被藏匿了起来——定是那卑鄙肮脏的易容之术呵!郁漪池皱紧了眉,却再看不见那血腥污浊。脑袋里“嗡”了一声,像是佛寺撞钟的声音,乍然一阵轰轰隆隆。剪不断的罗仇绮恨,仿佛原本条理分明的地方又衍生出攀缠的蔓枝,密密麻麻,盘根错节。
忍痛再听时便只剩赵越连连的惊叹声:“折夕公子这张脸,真是与那姓郁的分毫无异啊!实在是妙,太妙了!”而不只是容貌,竟连那仙人般的气质灵韵也丝毫不输给他!
赵越模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审视着,不经意间瞥眼望见师卿灵,却只见她抱紧着头一副吓破胆丢了魂的神情,嘴唇哆嗦着:“折夕……不是折夕……他他他不是我儿折夕……”
“这……”赵越张口结舌不明所以。
随即便听眼前那个神色冷峻的易容大师商忌道:“我已吩咐过她不要看,她偏要自作孽,才会受惊至此。”说罢伸手一指身后那躺在血泊之中的无皮无骨的躯体,荒漠的神色丝毫未变,“我已将师折夕的容颜以及筋骨完全换去,貌既成此,便一生都不会变。”
赵越一见那张被硬生生剥去了皮骨的浴血容颜,竟也被骇得不轻。然而片刻的震惊后却是放肆地大笑出声,神色张狂更幸灾乐祸,“商大师啊商大师,你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的易容大师啊,哈哈哈哈……”
说罢走至师折夕面前,眯缝着眼细细地凝视着那张分毫不差的容颜,然而那拥有绝色容颜的男子却始终是迷惘,“我……是谁……”他忽然吃痛地按住额头。为何他的脑袋里只剩下茫茫的空白?稍微思考便是彻骨的痛。
赵越一怔,愕然地望向商忌,便只听他面无表情道:“这换皮换骨的易容之术虽是完美,却极易对易容者的思维造成伤害,师折夕已彻底忘却从前之事。”
“原来如此!炳哈哈……”赵越大笑着点头,眸绽奇光,两道浓眉几乎上扬到了额顶之上。郁翎非啊郁翎非,你那张脸曾为你骗得多少芳心,如今却也将你祸害至此!炳,你活该!你真真活该!
望着他嚣张狂妄的神色,商忌微皱了下眉,转而背过身冷冷地道:“郁翎非常年深居简出,他的容貌本就鲜少有人见过。至于那师折夕,也因顽疾自小便见不得光,除我与师卿灵之外更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他原先的容貌。”片刻的停顿后,他又接着道,“如今师卿灵已神志不清,师折夕也已失忆,知道易容一事的只有——”
“商大师尽避放心,赵某绝对不会将此事说出。”赵越赶紧接上话来。他心下清楚,此等易容术实在有违世俗伦理,若走漏风声只会遭来江湖人士的唾弃嫌骂。他赵越不是傻子,又怎愿背负这“无耻恶徒”的骂名?
“如此最好。”商忌淡漠地留下这句话后便径自离去了。只因他始终背对着天光,没有人看清他此刻的脸色——竟比那死灰还要惨白骇人!
罢,罢,罢!生与死,情与孽,恩与债……一切的一切皆是定数啊!
日色微醺,林子外的阳光明亮了起来,将青翠的竹叶镀上了一层惹眼的明黄。竹林深处的云雾却又深了一层,仿佛也在掩藏着什么难言的痛楚。心弦乍断,郁漪池的手臂重重地垂了下来,而那用怨念和执念幻化出的画境也在瞬间消失于无形。
“忘了……哈,忘了最好……最好……”她忽然大笑着落下泪来。滚烫的泪滑落颈项,灼着那伤痕初愈的肌肤,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她便这样哭哭笑笑,笑笑哭哭,情至深处,连那飘零回旋的竹叶也跟着“呜呜”哀鸣起来。
“可是该死的老天!你凭什么要这样对我,凭什么啊!”她散着青丝踉踉跄跄地往前跑着,等沉重的双腿已抽不出一丝力气,便抱着一棵翠竹哭得天昏地暗,声涩音哑,“凭什么那样自私地带他离开,又凭什么自以为是地复活了那张容颜复,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要让我郁漪池背负这样可耻的罪孽……我只想,好好爱一个人啊……”
佛前的菩提树住着戾气未褪的俏女妖,一直住了千年,千年来,一直听着那普度念佛的声音,一直念一直念,一直念到了骨子里灵魂里……所以即使是妖她也会虔诚地垂下眉,阖上眼,默默地跟着念……
可是,即便弃恶从善潜心向佛,妖孽始终还是妖孽啊!郁漪池,你注定了是个妖孽女子,无缘可逆,一生为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