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斜斜映着残阳,幽幽清阁,插花的白瓷瓶吻着半卷的纱帘翕翕合合,连缀着的白流苏也飘飘荡荡,好似微风拂落了一叠旖旎的惆怅。
轻飘飘的一个魅影从窗口闪入,安然落地,绣着淡紫色碎花的裙裾覆了一地清辉。袅袅暗香偷袭,一丝一缕地浮延,渗入到房间每个角落。
郁漪池微眯了下眼,转而缓缓往门口走去,师折夕还靠坐在门后,阖着眼,那样柔和而静穆的侧脸。纤长的睫毛安然垂下,似米色的蝶翅歇落在如玉的脸庞上。
“为什么……”郁漪池俯去,手指落在师折夕苍白的脸颊上,“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喃喃自语,神色恍惚而迷离。
宁愿伤害自己也不肯伤害他人——根本不是聪明人所为!师折夕啊师折夕,你究竟是智者还是傻子?
便也是这样一个男子呵,她想看透,却难看透,看不透。
她恨他!很恨!只是为何,为何那日,当她一身男装站在门后偷听他说,“那种事……我师折夕如何能做到”时,她会觉得胸口一涩,来不及弄清这种感觉,心痛却更先侵袭?
之后却还是要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走出去对他轻嘲暗讽巧笑倩兮——只因她的骄傲,她的自尊,她告诉自己她的一切根本与他无关!哄她开心?笑话!她是几岁的孩童吗?
然而又是为何……便是在那句话落入耳际的那一瞬间,她陡然觉得自己被放弃了,像一个被丢弃的傀儡女圭女圭,再也得不到主人的宠爱,那般哀怨,那般失落……
师折夕!懊死的又一次,又一次地扰我心神害我难堪!你真真该死!
“折夕公子啊,虽然我一度希望你死,然而不是现在。”郁漪池忽然俏盈盈地笑了,连眉梢眼角都堆着诱惑的媚意。纤纤素指抚上他的唇,轻轻摩挲,却蓦地掰开,唇启的瞬间一粒暗红色的药丸便丢入他嘴里,紧接着掌心一按他的胸口,便将那颗药丸推入月复中。
“给我好好活着!”她凤眼一眯,眉间的霸气一闪而过,却又在下一刻,楚楚温软地敛下了眉梢,“你没有权利死。永远,永远都没有……”
她蓦然起身,舒袖而去。走至窗前却略微一顿,背对着残薄的暮色冷嘲道:“我可没有那个闲情为你裹上十二种花蜜,味道自不如她做的,你就将就着吧。”
说罢又兀自暗骂了一声:嗤,要求还真高。
翩翩然一个飞掠,人已消失不见,唯留一室暗香,缱绻动人。
垂睫忽颤,昏睡的男子缓缓睁开眼睛,略微运气,胸口的灼热感竟奇迹般地消失了!
只是……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唇。这样沁凉的,却温柔得不可思议的触感……果真只是春朝一梦了无痕?
是夜,深宫长寂,四散雾流烟。长廊里的莲盏烛火明明灭灭,却也曾勾勒过一道道藏踪于暗夜的魅影。待夜褪人醒时,却已是满目华萃花也开好。
“啊——”一声惊呼打颤了叶尖的朝露,更打碎了辞颜宫深眠未醒的清幽。
偏殿内,所有的丫鬟一字站开,噤若寒蝉。而低垂的眼帘下便是那具苍白到透明的尸体。本是个俏丽动人的丫鬟,却不知为何浑身的血皆被放干,形如佝偻,诡异万分。
丫鬟们的对面还站着两个人,便是自潋水城的来客,师折夕和琴姗若。
本是暖意融融的五月天,日色已深,空气却有一丝微妙的凝冷。琴姗若脸色煞白,紧咬着下唇,连呼吸都乱了规律。而站在她身边的师折夕也是一脸肃然的模样,眉心深锁。
郁漪池便坐在大殿之上,右手支额,蛾眉浅蹙隐着三分怨。伴着一声清咳,她微舒了一下眉心,收拾好心绪,朝着其中一个丫鬟唤了一声:“片烟。”
一个娇小伶俐的丫鬟便站了出来,福身朝郁漪池行礼,“片烟在。”
“你与沁月同寝,昨晚之事你最清楚,跟大家说说吧。”郁漪池气定神闲地掸了掸衣袖,一贯妩媚的神色里却多了丝慵懒的倦意。
“回宫主,昨晚曾有黑衣人来过片烟的房间,想必便是杀害沁月的凶手。只怪片烟无用,才睁开眼便被她撒了迷香……”
片烟神色无波地说着事实,底下的丫鬟们也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师折夕叹了口气,也轻轻地朝身边的女子问了声:“姗若,昨晚子时你在何处?”
琴姗若只觉得浑身一怔,自己的外出,竟被他发现了?!“我……那时……”她结结巴巴,难以道出个所以然来。而师折夕却是看都不看她,犹自说着:“说来也巧,昨晚我正觉得心躁难静无法入眠,便在外头赏月,恰好见你回房……”
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道:“当时我看你行色匆忙,便没有唤你。”他这才转眼看她,一双眸子沉静如水,清澈得能穿透别人的灵魂,“只是现在我想知道,你究竟去了何处?”
被那样的一双眸子盯着,琴姗若更觉得心虚不安。要命,这该如何是好?她的确是去找沁月了,也的确,取了她的至阴之血,只是——沁月的死却是与她无关的啊!她仅取了适量的血后便立马为她止血疗伤,并让她服下“懿血散”助她恢复精元。
“我知道了。”郁漪池的声音从上头传来。她的声音不抑不扬,那样平静地,波澜不惊地说着,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却每一字都像针一般扎在琴姗若的胸口,只听她道:“说也奇怪,凶手在取走她的血后还让她服下了‘懿血散’,像是出于好意,却不知这丫头天生体质异常,最易与药物相克,所以那“懿血散”,最终却成了致命的毒药。”
所以那‘懿血散’,最终却成了致命的毒药。
琴姗若顿觉五雷轰顶!似有一重重的幕嶂排山倒海般压下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原来,原来她琴姗若才是真正的凶手……亏她方才还那样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的良心!
琴姗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一咬牙正要道出事实,却听郁漪池又问:“片烟,你可还记得,当时是什么时辰?”
片烟字句清脆地答:“回宫主,看月色已是寅时左右。”
琴姗若又是一惊!寅时?竟是寅时吗?!那——
“很好,寅时是吗?”郁漪池满意地眯起眼睛,随即一声冷斥:“传令下去,将所有寅时离房的人统统唤上来!另外,休想在我面前使诈,我对你们每一个人的行动都了如指掌。”她这样清冷而骄傲地说着,流转的眸光扫过在场所有人,似是蜻蜓点水随意掠过,却又似在某个人身上停留了许久许久……
寅时啊……自己一直在房内。也就是说,凶手不会是她了。思及此,琴姗若面露坦然之色,抬眼见师折夕,却只见他眉间的印痕更深,深得连手也抚不平。
折夕,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而琴姗若最怕遇见的那阵山雨,却是在风散楼空之后姗姗来迟。
当时她正在满院的姹紫嫣红中采着花粉,郁漪池袅袅婷婷地走至她身后,巧笑着道一声:“你倒真是用心,想来那十二种花蜜酿出来也是别费一番工夫的吧。”
琴姗若顿觉浑身一怔,难以置信地回首,却只望见了一双凤眸笑意深幽。满地的落红缤纷都不及她半分媚惑。那样的眸子那样的笑,好迷人,也,好危险。
“好惊讶吗?”郁漪池眯着眼一副玩味的神情,“你倒也不问,最后的凶手究竟是谁?”
琴姗若垂首不语。她原以为,这一切再也与她无关。
郁漪池又笑,却是明媚无邪似孩子般的嬉笑,“嗳呀,你真无趣,不就是杀个人,何必拘谨成这样?”她走近了她,伸手扳正她的脸颊,让她逃之不及地看清自己的笑,那样明媚到椎心刺骨的笑,“可真无情呢,枉我特意找来片烟帮你做伪证,你也不谢谢我?”
柔软的语气听起来像在撒娇,却真真让琴姗若感到不寒而栗。这个女子……果真是个摄人心魂的妖孽啊!
“你在害怕?”郁漪池笑意不减,手指却已抚上她的眉,“可我喜欢这样的眼神,很、喜、欢。因为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被重视了,我讨厌被人忽视。”她轻撇嘴角,说得好生骄傲。然眸光盈盈一转,又在下一刻转了话锋,“那,作为交换,姗若是不是也该为我做些什么呢?”
她又换上了那副妖精般媚人的笑容,眸中那漆黑漆黑的焰火愈加明亮灼目。
琴姗若恍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更深的泥潭,比杀人偿命还要罪恶还要肮脏的泥潭,然而,她不能逃,也逃不开……
“我应该做什么?”琴姗若这一次没有躲避她的眼神,而是直直地与她正视。好吧,既然逃不开,那便只有认命了。只求你,求你千万不要伤害到折夕。
她这样虔诚地、哀伤地祈祷着,怎料——
“告诉我师折夕的一切。”郁漪池嫣然一笑比花娇,出口的话语却是字字顿顿,掷地有声,“一切的一切,毫、无、保、留。”
琴姗若的脸色煞然一白,身体已不由自主往后直退,“不!不可以!不可以的……”她神色凄然地摇着头,“郁宫主,求你不要这样……”那个秘密,是万万说不得的啊!
郁漪池轻叹了口气,“唉,你真让我为难啊……”她不堪疲惫地揉揉额头,却是一副无辜受伤的口吻,“嗳,你以为我为何要帮你洗月兑杀人嫌疑?真是为了助你?嗤,我不过是不想让师折夕知道真相罢了。”她眼一瞥,唇角的笑意愈深,语气却是不沾笑意的清冷,“怎么,你莫不是希望他知道你杀人取血便是为了治他?”
琴姗若神情一滞,失魂落魄地摇头,“不不不,千万不要让他知道。”
凤眸瞬现一道犀利的寒光,“琴姗若!你以为师折夕还能支撑多久?你以为找到纯阴之血便真能治得好他了吗?可笑,我看他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嘲笑,尖锐刺耳。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琴姗若忽然不受控制地尖叫出声,狼狈而激烈地纠正事实,“折夕没有病!他根本什么病都没有!他只是有嗜血欲,他只是——”
她忽然惊恐地捂住嘴,抬眼之时对上了郁漪池的眸子,却见那漆黑明亮的焰火竟在瞬间熄灭,茫然空洞,仿佛丢了魂一般。
嗜血欲……他竟然也有……嗜血欲?!
为什么?
为什么你抢走他的容貌抢走他的气韵抢走他的一切还不够?还要抢走那只属于我和他的秘密……那个血色斑斓好迷眼的夜,那个春意旖旎好醉心的梦。
师折夕……你,好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