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似又回到了从前,他们赶着马车慢慢悠悠地晃在路上,同食同寝,晨昏与共。
没她以前,去往南桑的路漫漫又迢迢,她一来,同样的路却变得短促而疾速,离南桑越近,麦正秋的心情就越沉重。
南桑,原本是思归心切的家乡,不知何时却变成了他不愿回去面对现实的处所。
罢入南桑国境就遇上了前来迎接他的队伍,他命他们押送粮食尽快赶回都城,自己则以视察沿途虫灾为名刻意滞留了回家的脚步。
鲍主捎来了信,信上说,只要他如期与她举行大婚典礼,她将不予追究他婚前的情场放纵,否则,梅儿将被扣在东来不予遣返,并且,关系到他族人命运的《天书》将被焚为灰烬。
鲍主半带暗示半含威胁的字句,他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理智告诉他该把凉儿赶离身边,情感却又让他不甘,既然以后再也不能放纵,为什么不抓住最后的自由时光好好放纵一回?只是,放纵的对象该是值得自己好好对待的人,而他偏偏不能许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这种矛盾纠结的心情,贯穿始终,每每想硬下心肠将她送走,可一看到她无忧无虑的开心笑颜,他就不舍也不忍将她放手。
可是,即便是这种矛盾不安的时光,也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秋秋?”
阿凉从身后伏在他背上,手里拿根狗尾巴草搔他耳朵。
不喜欢看他坐在夕阳里的背影,出神时的他,感觉遥远得就像那抹斜阳任人怎么追也追不上,她讨厌这种感觉。
反手勾过她,他将她勾拉到怀里,下巴摩挲着她头顶,笑问:“你来南桑,家里人知不知道?”
搔在他耳上的狗尾巴草一顿,她缩回手,转着草茎,嘟起了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你想赶我走了,是不是?”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望着前方的斜阳,似在斟酌如何更好地回答她的问题。
“凉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还有三天就到都城了。”
入了都城,他该如何把她留在身边?
“哦。”她应了一声,丢掉狗尾巴草,开始揉捏他衣襟上的麦穗纹,闷声道:“还有十天,你就要娶公主了。”
听了这话,麦正秋心里一抖,伸手捏住了她的手指。
如果他是一个好男人,他早该在从苍罗城回来的路上就斩断对她的所有念想,不该偷偷回去看她,不该向她表白情感,不该在她追来后将她留在身边,并且一留就留了这么久。
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让他深深明白,这一辈子,即便是穷一生之力,他都忘不了她。忘不了,又得不到,权当这是他对未来妻子不忠的惩罚,他认了也甘愿承受。只是她,在他娶了别人之后,她会怎样?她会嫁人吗?她会忘了他吗?她会窝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撒娇耍赖并为他生儿育女吗?对她来说,最好的结局就是忘了他,然后嫁一个疼她怜她爱她护她的好男人,从此过上快乐无忧的生活。可是,为什么一想到这里,他就心绞成一团,难过得连呼吸都隐隐作痛?
他是这样一个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坏男人啊,既不能撇下国家责任承诺她一生一世,又不能违背内心给公主想要的一心一意,可以想见,在未来,他是注定要辜负她们两个。而他辜负了她,却又不愿她嫁别人,这样自私的他,怎么可能得偿所愿和她永远在一起?
“也许,十天后,我也会嫁人。”冷不丁地,她冒出这句话。
他的手一紧,怕她被人抢走似的紧紧捏牢,痛得她“啊”一声,眼泪就滚了出来。
呜呜,这些日子,她也很不安很惶恐啊!每天晚上不敢深睡,总害怕一睡死过去,她就会被他抛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不敢告诉他她其实是那个讨人厌公主的妹妹,害怕他一旦知道真相就会对她露出冷漠厌恶的眼神。不知道姐姐那边又会使出什么招术来控制他,一想到他最后仍会选择姐姐,她就难过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是想懂事一点体谅一点,可是,那句“我也会嫁人”的气话还是不受控制地说出了口。原来,在潜意识里,她还是觉得委屈,还是在埋怨他的啊,如果他非常非常喜欢她,他不是应该抛弃一切背叛一切也要和她在一起吗?为什么,为什么,她是被舍弃的那一个?为什么,她在他心中并不是排名第一的地位?
一边胡乱想着,一边泪眼矇眬,当抬眼望见他眼中的愠怒和恼恨,她又不禁自责。
如果,她真有她以为的那样喜欢他,那她又何必如此折磨他让他为她为难。
抹了抹泪,她讨好地扯扯他的衣袖,脸上浮现小心翼翼的笑容,“秋秋,如果你一定要娶公主,那,我不要名分,你可不可以仍和我在一起?”
麦正秋一震,“霍”地推开她,愠怒更甚。
懊死的,这个笨蛋,她怎能说出这么卑微的话?而该死的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竟然让她说出这种该死的话!这个笨蛋,她在他心中,该是如金如玉般宝贵,可是,他竟让她把自己放低到那么低的位置,不要名分,呵,不要名分,这个笨蛋,她可知道她这些话就像鞭子一样狠狠抽上他的心,让他好心疼好心疼。
“秋秋?”不安地扯扯他衣袖,她黯然地垂下眼,“这样也不行吗?那、那就算了。”
“闭嘴!”再也受不了她的可怜兮兮,他猛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搂住,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在她肩头,心碎成了一片一片。
懊死的他啊,为什么他不能给她最好最美的一切?为什么要拖累她害她陪他一起伤心难过?
长久积压下来的悲恸,迅速爆发,他紧紧攀住她的肩头,将她深扣在怀中,身体因痛苦而止不住地战栗。
靶觉到他的异常,她无措地抚着他的后背,想安慰却不知从何安慰起,只好喃喃地念:“秋秋,如果我让你很为难,那,等入了都城,我、我会离开的,我一定不会给你造成任何困扰,真的,我保证……”
“闭嘴!”
再也不想听到她说出更多傻兮兮令他心痛的话,麦正秋恨恨地将她推开一点距离,然后快速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她的。
她愣愣地,看着他的脸欺近,疑惑地抬指轻触他的脸,指尖湿湿的,他在流泪,为她吗?
来不及细想,只觉嘴上一痛,然后一股强烈的气息覆盖而来,瞬间就将她的大脑冲击成了空白一片。
当意识到他在吻她,她的脸立刻变得红红烫烫,有点害羞又有点好奇,有点甜蜜又有点难过,因为,他的吻是如此急切又如此绝望,而他的泪,不断滴落在她嘴角,咸咸涩涩,使得她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滑落。
触到她的泪,他松开她的唇,将她用力按进怀里。
“对不起……”
苦闷嘶哑的声音,再也寻不回初遇时的恬淡清润。
如果没有她赖上他,他就不会遇到公主姐姐,也就不会有现在的痛苦纠结,这一切全是她的错,为什么他却要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人其实是她才对。但,事到如今,说再多对不起又有什么用,他,还是不会选她啊!
“不,”她揪着他胸口用力摇头,“我不要听这个。”
可是,除了这个,她想听的,他都兑现不了。
“秋秋,最后三天,我们要一直笑一直笑,谁都不要哭,好不好?”
她仰着脸,笑着对他要求。她不知道她含泪的笑有多难看,而他看了又是多么心酸。
麦正秋用大手掩住她的脸,而她,缩在他手下,再也笑不出来。
于是,率先提出不哭的人,却率先哭成了泪人儿。
此后三天,她的眼泪一直没有断。
离都城越近,沿途遇到的难民就越多,大人一脸愁容,小孩面黄肌瘦,不时能见到一具两具饿尸被破烂的席子卷弃在路旁,所经之处,哀鸿遍野。
坐在高头大马上,放眼望去,到处是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民众,他们手里几乎都捧着缺了一个或几个口的破碗,乞讨声不绝于耳。
他们散尽了随身携带的衣食,能帮到的人仍不过是微乎其微的极少数。
从小到大,她一直生活在富足当中,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民不聊生的惨况。
他掩着她的眼,阻止她看,可是此起彼伏的喊饿声还是不断钻入她的耳朵,听得她心酸落泪。
虽然早就知道南桑国因为旱涝和虫灾而面临严重危机,可是没有身临其境,根本无法体会那种想要摆月兑困境却无望的心情。
她被深深地震撼着,也开始深深地明白,他的选择是多么艰难。
如果换作是她,恐怕她也会像他一样,舍弃私人感情,成就国家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