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总也不安稳。以前一人独睡二十多年的习惯竟然打不败这一个月养成的二人同床的习惯,真是要命的习惯。
棒壁的两个女人,竟似聊了通宵,笑声时不时钻进耳朵,将他的睡意驱赶得一干二净。
没心没肺,没心没肺,亏他为她辗转难眠,她倒好,一点儿怀念他的迹象也没有!
天蒙蒙亮时,他在床上再也呆不住,在她房门口徘徊良久,终是抵不过心头如猫挠的想念,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进内室,就看到她一截小腿一双脚丫子支在蚊帐外,果然如他所料,没有他在床外侧拦着,她就是有可能从床上睡到床下去。
撩开蚊帐,将她的腿挪进去,没想到她一翻身一抬腿,半个身子就压到了梅儿身上,嘴里咕哝着“秋秋”、“秋秋”,把脸挤到了梅儿脸上,嘴唇贴着梅儿的下巴努了努。
麦正秋傻了眼,耳朵一下红起来。
这个笨蛋,以前和他睡时,是不是每天晚上都会咕哝着他的名字亲他的脸?啊,为什么他每次都睡得那么死,一次都没有当场靶受过?这个笨蛋,如果想亲他,就趁他清醒时亲嘛,为什么要拿梅儿来练习?笨蛋,笨蛋!
一边暗骂,一边拾起被蹬到地上的薄被,给她盖上时,她似掀了掀眼皮,咕哝了一句“秋秋,你回来了”,然后抓住他的手。
麦正秋僵着身子,看着自己的手被她抓到她脖子那儿磨来蹭去,触手的滑腻肌肤让他抽了一下,不敢再让她磨蹭下去,连忙缩回手。
她的手在空中抓了两下什么也没抓到,不满地咕哝一声,又压着梅儿睡去。
站在蚊帐外,摩挲着被她磨蹭“骚扰”过的手背,麦正秋不自觉地咧嘴微笑,失眠一夜的苦闷在这一笑里烟消云散。
这个小家伙,不知不觉就通晓了该如何打击他的高情绪,然后再调动他的低情绪,而他就是这么没出息,总是很轻易就被她牵着鼻子走。
聊通宵的下场就是,困,超困,怎么睡也睡不醒。
清雅姑娘到的时候,麦正秋唤醒了梅儿,却怎么也唤不醒阿凉。
爱赖床的家伙真是麻烦,刚把她叫起,转个身,她又趴了回去,反反复复,麦正秋只好把她拖起固定在怀中,拿湿毛巾给她擦脸。她倒好,眯了眯眼看清是他,不但不愿清醒,反而更放心大睡。无奈之下,只好帮她穿衣服穿鞋,然后直接把她放进马车,放任她睡个痛快。
直到马车出了苍罗城,她才悠悠醒转。
先是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模模身下的被褥,有点搞不清楚是在哪里,当马车压到什么东西“咣叽”一晃,她才慢慢聚拢视线,爬到车头,撩起窗帘往外看。
一看之下,睡意全消。
首先,车头上坐着的人不是秋秋,而是一名身披铠甲的士兵。马车两侧是同样骑着高头大马的士兵,威风凛凛,队仗工整。远远的,前方,隐约可见一辆挂着白底祥云幡的马车,匀速前行。
她眉头一拧,推了车头的士兵一把。
“秋秋呢?”
士兵回道:“姑娘是问麦世子吗?他和公主在前面的马车上,一会到了前面的驿站,你就可以看到他了。”
“公主?”
“正是。请姑娘回车厢休息稍作忍耐,半个时辰后即可抵达前方驿站。”
阿凉眉头拧得更紧,一脸不悦,气呼呼地伸长脖子冲着前方马车嚷:“秋秋——秋秋——”
可是,离那么远,除非他是顺风耳,否则他哪里听得到。
士兵一脸惊惶,连声道:“姑娘莫叫,切莫喧嚣。麦世子临去前曾吩咐属下,若是姑娘需要,小的可以让跟随的护卫前去传话,请姑娘回车厢,这样很危险。”
“哼,这还差不多。”阿凉咕哝着缩回头,看到一名士兵骑车去传信,她满意地返回车厢。
被吵醒的梅儿掩着嘴打了个呵欠,看阿凉不高兴地嘟着嘴,她不解地问:“凉姐姐,你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哼,还能有谁,为什么我们要跟公主一起回京?”
梅儿将食指竖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嗓音道:“大哥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凉姐姐,你换个角度想好了,这一路上有公主护着,我们可以一路免费吃喝回去,不是挺好。”
阿凉还是不高兴,“可是,这样就没有自由啊,不能野炊,不能露营,不能随便乱逛,不能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最重要的是,不能,不能……”不能和秋秋在一起。
以前,她只要一睁眼就能看到秋秋,想什么时候去缠他他都在那里,可现在,为了看他一眼,竟然还需要士兵去传话。
“我讨厌公主!”阿凉恨恨地斩钉截铁地宣布。
梅儿忙掩住她的嘴,“凉姐姐,为了我们麦氏一族八千多条人命,请你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哼,可恶,讨厌的公主,讨厌,讨厌!
不能说出口,月复诽总没人管了吧,哼,讨厌,讨厌,万分讨厌!
没一会儿,传话的士兵回来了,“公主说了,为了赶时间,马车不能停,等到了前方驿站,姑娘就能见到麦世子,请姑娘少安毋躁。公主还说,麦世子是我东来国未来的驸马爷,除梅儿姑娘外,其他姑娘的求见一律不予理会。”
听到这个回复,阿凉立刻“啊啊啊”地叫起来,躺在车厢里拳打脚踢,再也顾不得梅儿的叮嘱,连声大吼:“我讨厌公主——我讨厌公主——我……”
梅儿吓得连忙扑过去,手死死捂住她的嘴,求道:“凉姐姐,求求你,忍一忍,忍一忍,如果你真想见大哥,以我的名义去传话即可。”
阿凉一听,笑起来,推着梅儿到车头,继续传话。
哪曾想,这次带回的回复是,一辆马车。
“公主殿下请梅儿姑娘换乘这辆马车去见麦世子,梅儿姑娘,请。”
阿凉可怜兮兮地问:“那,我呢?”
士兵面无表情地答:“公主殿下吩咐,只有梅儿姑娘需要换乘。”
阿凉彻底发狂,企图跳到那辆马车上,可是,跳车的下场就是,她被点了穴扔回了车厢。
呜呜呜,秋秋,我讨厌公主!讨厌公主!讨厌公主!
可惜,没人听见,因为她不但被点僵了四肢,还被点哑了嗓音。
呜呜呜,秋秋,梅儿,你们怎么可以抛弃我,呜呜呜,我讨厌你们,讨厌,讨厌,讨厌!
原以为到了前方驿站,她就能见到秋秋,就能向秋秋哭诉得到秋秋的救赎,没想到过了一个又一个驿站,天黑了,又白了,又黑了,又白了,她见不到见不到就是见不到他。
她,真的被彻底抛弃了。
从来不知道,孤立无援是如此可怕。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日子如此难捱。
她成了一个被关在囚车里的犯人,没人理她,没有自由,吃喝拉撒全在车厢内解决,还有蚊子,无处不在的蚊子,将她咬得一日一日麻木不仁。
每到一处驿站,护卫马车的士兵就会新换一拨,所以,马车,一路不停,不分白天和黑夜,直奔京城。
也不知道过了第几天,在驿站换马车的间隙,她终于终于看到了秋秋。
她看到他钻出那辆插有白底云纹幡布的马车,她看到他站在马车旁让公主搭着他的手臂下车,她看到公主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他的视线向她扫来。
她下意识就往车厢里缩,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公主,那么美,站在阳光下,似把太阳的光辉都吸了去,而她自己,明明是个女人,却长了副男人脸,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她还蓬头垢面,身上又痒又臭,顶着一脸的蚊子包,这样子的她好丑,好丑,她才不要让他看见,才不要让他看完她再去看公主,她讨厌公主,讨厌公主!要么就永远别让他们见面,要么就让她干干净净俊俊俏俏地站在他面前,可是她那么坏,故意在她丑丑的时候让秋秋看到,可恶!可恶!
麦正秋掀开车帘时,看到的正是缩在车厢一角哭得几近抽搐的阿凉。
整整七天,他想了她七天念了她七天,好不容易可以看到她,她却只让他看了那么飞快的一眼就躲了起来,这些天,她难道都不想他念他不想见他?
看到他的脸突然出现在车厢里,她愣愣地抽噎一声,猛地转身,面朝角落,把后背甩给他,继续抽着肩膀哭得一抖一抖。
盯着那坨缩在角落不停抖动的黑影,麦正秋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担心她牵挂她想念她心疼她,终于见到她,才刚生出拨云见日的喜悦,就被她的躲闪泼了冷水。
这个笨蛋,她知不知道,今天,可能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她怎么可以忍心剥夺他最后的一次铭记?
不顾她的挣扎,将她从角落里拖出,拖到阳光下,逼她抬起头,最后再看她一次。
可是,这个笨蛋,怎么这样一副苦哈哈惨兮兮的模样?往日白皙滑腻的肌肤,全被细细密密的小红疙瘩覆盖;以前柔粉润泽的嘴唇,现在枯焦得龟裂月兑皮;以前神灵活现的双眸,不但布满了血丝还肿成了两粒小桃尖。
这个笨蛋,她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打蚊子?
气得想骂她,可看到她捂着脸拼命往阴影里缩,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却又让他的心酸软成了一团。
抿着唇将她捞起来,一言不发往驿站里走。
冷眼旁观的公主冷哼一声:“麦郎,给你半个时辰,希望你信守诺言,告别之后,从此陌路。”
麦正秋顿了一下,而后继续抱着阿凉,进了驿站的厢房。
如果是以前,他可能会二话不说直接把她剥光丢进木桶,可是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点了她的穴,防止她张牙舞爪拳打脚踢,然后将她丢给婢女,而自己只能靠在门外,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半个时辰用来告别,太短太短。要说的话太多,想做的事太多,可限于时间,反而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于是,选择了沉默,只想,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将她牢记,烙在心里,永不忘去。
记忆从大雄门口的惊鸿一瞥开始,无数个她,一个一个在脑中回放,收藏。
不是没想过说抛下一切带她远走高飞隐居山林,凭他的功夫他相信他完全有能力做到,可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太理智了,一想到他个人的行为决定的是上千人的性命,他的私人就变得面目可憎。所以,在经过不眠不休的思想斗争之后,他选择了公主,放弃了阿凉。
幸好,阿凉还是个孩子,照苍罗城那位老大夫的说法,她的身体年龄不过才十二三岁,这个年纪哪里识得动情滋味,这样也好,就这样,喜欢还是心动,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然后她会慢慢长大,遇见新的人,到时候,无论她是记得还是不记得,他都在那里,将她细细怀念,小心收藏。
阿凉被收拾干净后,时间只余了半炷香不到。
默默坐在她面前,仍点着她的穴,让她安安静静地任他将她细细描摩。
她闭着眼,不愿看他。
在气他吗?气他丢下她七日七夜不管不问?气他连累她害她被公主软禁?气他点了她的穴让她连控诉的机会都没有?那就气吧,就这样,带着对他的讨厌,将他忘到九霄云外,重返自己的正常生活。
最后一次抬手拭去她的眼泪,然后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起身,离开,从此,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