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今日有谁曾进过老当家这书房?”有人问道。
众人循声望去,一人,身高玉立,白衣宽袍,手中漆金折扇,缓缓摇动,甚是风姿卓然。
“福建筑家镖局的大当家?!”有人惊呼一声。
立刻,众人大哗。
虽有消息灵通之人已知道与江浙虎威镖局、北地连家镖局呈三足鼎立的福建筑家镖局,新近推选出了新一任的当家主事,但毕竟不知道的占多数,更有绝大部分不曾亲眼见过此人,是以人人闻而侧目,但如今能进到这屋子的人,毕竟多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大人物,倒也没什么交头接耳的无礼举动出现。
“在下福建筑家连青,各位有礼。”筑连青微微拱手,面色肃穆,望一望四周,沉声道,“在下本是为易老当家贺寿而来,哪里知道易老当家竟遭此难!在下虽非虎威镖局门下,但要为易老当家雪冤,乃是义不容辞之事,还请沈大人及诸位不要见怪在下的出言无状!”
众人忙也拱手,连声应该。
沈明朗微微点头,任他继续问下去。
“早上起,先是小的打扫过书房,便被老当家遣了出去取今日第一泉的好水。”小厮回想了想,说道,“待小的捧了泉水回来,书房内有明爷、光爷及秋爷。”
“是,今日早上,我师兄三人确被师父唤进房来,交代今日寿宴之事,因事务过多,期间师父并不曾饮茶,更不曾要我们喝茶歇歇。”易蓝明手掌擦过面颊,大声道,“辰时,我们三兄弟便离开书房,前去府门迎接诸位前辈尊长,哪里知道,哪里知道,竟是与师父的诀别!”
他颤声说完,眼中泪珠翻滚,望着榻上虎目怒睁的逝去之人,扑通跪地,忍不住放声痛哭。
原本昂藏的大汉,却如此的悲恸,屋内众人不由一阵凄然。
“后来,可又有人进这书房来?”并不理会痛哭的易蓝明,筑连青继续问那小厮。
小厮一抖,竟没说话。
“依你神情看来,定是有人来过——”筑连青停顿片刻,见那小厮果然抖得更厉害,缓缓望一眼屋内几乎屏息的众人,大喝道,“这来人,必将还名头不小!”
“我曾上门来。”
淡淡声音,甚是云淡风轻,说话的人,却让在场所有人震惊到无以复加。
说话之人,乃是江浙巡抚,沈明朗。
“大人何时来此,又是何时离开的?”筑连青微怔片刻,又开口问道。
“因沈某公务在身,来时并不曾惊动厅内诸位,从后门而入,大约是辰时一刻到得这书房拜见的易老当家。”沈明朗眼望榻上易老当家尸首,轻声一叹,“仿若刚刚一别,再见,竟已是阴阳两隔,老天,实在是恁地无情!”
“但不知大人是何时离开此地的?这桌上尚未完成之卷轴,大人当时可曾见到?”筑连青朗声问,视线环过屋内聚精会神的众人,最后定在面不改色的沈明朗身上,微挑唇一笑,“或者,从卷轴上这四字推断,似乎与大人月兑不得关系……可是?”
“不错,这四字,正是易老当家所书,说要赠我。”沈明朗淡淡道,“我与易老当家品茗之际,正在商议英雄大会举办事宜,论到兴头处,承蒙易老当家看得起沈某,愿以书赠之。沈某不敢无功不受禄,正推月兑间,恰爱中有事,便暂告退,那知竟出了这等事!”
“此事,卑职们愿意作证!”那八名护卫齐声道。
“沈大人意思是,大人曾在此饮过茶水?”筑连青追问道。
“正是。”
“仵作,请近前来。”筑连青举手招呼一旁的仵作。
仵作先望向沈明朗,见他微微点头,便上前三步,朝筑连青作了个揖。
“仵作,我且问你,依你所查,易老当家乃是误饮了毒茶而亡。”见仵作点头,筑连青继续道,“可能验出是何种毒?”
“若是小的没有验错,应是错白花。”
屋内众人又是一阵低呼。
错白花,白花错,饮者奈何桥上过。
同是江湖中人,如此几乎无解的巨毒,人人曾听说过的。但因这错白花研制十分的不易,据说需用将近六十六种巨毒之物配制而成,是以虽人人听说过,但自前朝没落,再无人真正见识过这毒药。
“你如何看出是错白花?”
“小的曾查阅过许多药典,虽错白花已不流传于世,但前朝药典中多有记载,诸位请看——”老仵作先朝易老当家尸首恭敬一礼,而后上前,轻轻解开其胸前之衣,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针,轻轻刺进其心脉,不待停留,便立刻拔出。
而后将银针转向众人。
只见银针下首,先是乌黑,而后转褐,再不过眨眼,竟又恢复原先的银白光泽。
众人啊了一声。
“错白花药性奇特,银针虽能试其毒,却又极易被忽略,它能在瞬息之间一色三变。如今世上能有此其特异性的,仅有传说中的前朝错白花而已。”仵作解说完毕,朝着筑连青再一揖,道,“筑当家可还有要问小的吗?”
“方才小厮从后院枯井寻出的瓷盏,可有这错白花之毒?”
“有。”仵作平声道,“两只小杯,内壁均有错白花之毒。”
“若我记得不错,前朝药典中,也曾记载,凡接触过错白花之毒者,不论是下毒还是中毒之人,三日内身上必有奇异香味,可是?”筑连青瞥一眼一直不语的沈明朗,阴。
“筑当家说得极是。也便是因这缺点,使得错白花极易被人发现,才使得自前朝起,这错白花便再不曾现过江湖,相传它的配方早已流失,更有说此毒只是以讹传讹,乃是臆造之言,并不可信。”老仵作道。
“可如今看来,这错白花乃是真真的存在于世了。”筑连青“刷”地合起一直摇摇的折扇,长叹一声,“易老当家遭此劫难,实在是——唉!唉!”
屋内的人却知他还有话要讲,是以人人无声,更无人出声附和,连一直跪在师尊尸首之前的易蓝明也没开口说话。
筑连青叹息罢了,再将折扇挥开,有些阴鸷的眼,望向沈明朗,缓缓道:“仵作,这身沾错白花之毒的人,如何辨别?”
“按药典所载,只须在屋内燃起檀香,凡接触过错白花之人,身体发肤必有兰花之香。”仵作简单说罢,不待筑连青再说其他,举手示意众人望向易老当家榻前的描金香炉,道,“小的一刻之前,已暗中将一株檀香燃起,诸位如今可以深吸一口气,闻闻看,可有人身上发上有兰花之香飘出?”
众人皆是半信半疑,却都暗暗深深呼吸,按老仵作所说,仔细探察。
而后的结果,众人不仅仅是以惊诧惊骇来言之了。
清净舒远的兰花之香,竟真的从人身体发上散了出来,飘旎一室,令人闻而忘忧。
却,如何可以不忧愁?
散出这神秘兰花之香的,竟是,江浙巡抚,沈明朗。
于是,众人脸上各种表情,再无法用言语以描述之。
武小小头疼地猛拍额头,实在是——
求饶的眼,有些发怯地去瞅她一直沉默着看……笑话的师姐。
师姐啊师姐,现在不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有……什么气撒什么气的时候啊……
她的宝贝师姐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并不搭茬。
师姐——
她悄悄拉拉师姐的袖口,哀哀地求。
她师姐却只轻哼一声,示意她继续往下看……戏。
她无法,只得暂稳心神,依师姐之意,往下看……戏。
不过走神片刻,如今,这……戏,已唱到“屈打成招”或“罪证确凿”的分上了。
“……说句不好听的,谁知不是一丘之貉!”筑连青沉声道,“沈大人,请不要怨我说话无状。只是,方才,也是大人手下仵作所说,说易老当家乃是中错白花之毒而亡,而与老当家所饮毒茶有相同兰花味道的,这屋子中,仅有大人一人。”
“我家大人是何等人物,与易老当家又无任何恩怨,怎有杀人动机?!”一护卫忍耐道。
“听闻易老当家生前,曾与皇二子往来甚密——”筑连青意有所指道,“怎知大人不会为了江浙一带的安宁,而忍痛做下某些事来?”
“你怎如此血口喷人!”
“在下所说,不过推断,即便不是事实,也是一片好心,我想沈大人不会怪罪吧?”
沈明朗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小小却皱眉,忍不住要开口,却被轻轻扯了扯衣袖。
她回首,望她惹了一大堆麻烦出来的师姐。
早知如此,她实不该为了一时痛快,却误陷敌人圈套!
她后悔不迭。
引。
手心,被人手指轻轻划过。
引蛇出洞?!
她一怔。
师姐的意思,是先不要打草惊蛇,她义兄此举,难道却是为了引蛇出洞?
可是——
以杀人命案,将朝中大员牵扯进案,由此动荡江浙,再趁虚而入……如此阴险的计策,会是那么轻易就破解得了的吗?
她迟疑一刻,眼睁睁看她的义兄自卸了乌纱,月兑去了蟒袍,素衣白袍,昂首而去。
……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下事情大条了啊!
她顿时苦下脸。
江浙如今虽看似风平浪静,国泰民安,一派的歌舞升平,但地下的潜流,并不因为那位皇二子的故去,而烟消云散,依然是风高浪大、湍急暗涌的啊。
此时,若突然失去了掌舵者,江浙,则危矣!
“师姐!”她再不顾其他,忍不住喊出声来。
她师姐白她一眼。
却无奈地耸耸肩,在众人众目睽睽望过来时,乖乖举手,自首。
“我知易老当家是被谁人所害。”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一直跪于师尊之前的易蓝明立刻冲了过来。
“勿惊,勿惊。”武小小微皱眉,立刻侧退一步,将她师姐护于身后。
斑涉要却轻拍她肩,她顺命再度让开几步,将她师姐显在众人目光之下。
心中,则暗暗叫苦不迭。
她的师姐,是何样的人物,怎能如此轻易地显在无关之人面前!
迟一步地想起师姐曾经的身份,她简直头痛得要炸开了。
完了完了,倘若师父知道了,还不杀了她啊!
啊啊啊啊啊!
又猛地瞄到了师姐面上淡淡的笑容,眼又猛地一亮,蓦地宽下心来。
还好还好,她师姐如今易着容呢,就算被人知道了是女子身份,也不怕被有心人瞧到了真容去!
她一时瞎操心不提,她的师姐却已侧行两步,离开了她三尺距离,顺便避开了易蓝明的跪礼及叩首,重声道:“易老当家被害一案,此中牵扯的关系实在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说清楚。还须从长计议才是。”
“可是沈大人——”
“易少当家。”高涉要当机立断,先扣上一顶帽子,为这群龙没了首的虎威镖局先乱扯个当家人,“如今,追查凶手为易老当家雪冤的确是最最紧要之事,但当务之急,却也要先稳定众人之心,更应先为易老当家装殓后事,老当家已是惨遭横祸,我们为人晚辈,岂可再行怠慢,怎么忍心要他老人家地下不安?”
“是!”易蓝明立刻起身,深吸一口气,拿出当家人的做派,一连串地分派人手,为师尊净身装殓,打设灵棚,安置原本前来参加寿宴的众宾客……
小小不由在一旁暗暗点头。
她的师姐果然还是师姐啊!
不愧曾在这天朝最高最深的权力集结地养尊处优了这十数年,眼睛果然锐利,只稍微一眼,已能辨察洞悉陌生人之地位能力。
安定人心,稳定时局。
只这么微微短短的一言几句,已将几乎乱如蜂窝的局势一举扭转,无形中更为她接下来要做的事要说的话下了令人信服的背书。
丙然,一切如她所想,接下来,安抚了众人,将无关之人先行发派出去,只余江湖中几名德高望重的长者名家,大家移步,被易蓝明亲自引进一间静室,送上茶水,坐下细细思量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