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员外从苏州回来,随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令娴没见过的英俊青年。青年看来和徐劭行年岁相若,却因为多了一份沉稳,平添许多踏实可信的感觉。
“这是你大娘表妹的儿子,叫做梓安,跟在我身边学做生意,前段时间去南方收账,恰巧在苏州遇上,就一起回来了。”徐员外看来对这个外甥很是倚重,接下来甚至说道:“这小子勤快又机灵,比我家那两个不争气的兔崽子强上好几十倍!”
“姨丈过奖了。”梓安表情颇为平静,对令娴恭敬地施礼,“见过二表嫂,邵行表哥和表嫂新婚大喜,我赶不回来,实在对不住。”
令娴还礼,“表弟别这么说,你送的那对木头小女圭女圭,我和你表哥都很喜爱。”
梓安有些意外,“那是西南民间的小玩意儿,我在市集上看见觉得合适,便收了放到贺礼之中,实在很不起眼,难为表嫂竟然记得。”
“礼轻情意重,表弟送的那些金银器具,我倒还真记不清楚了。”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在一旁的徐劭行看了但觉十分刺眼,走上去插进两人之间,摆出一副哥哥的架势,道:“梓安你回来了,一路辛苦,收账顺利吗?”
“还算顺利。难得劭行表哥会过问家里生意。”梓安勾起嘴角,不知怎的显得有些阴险。
徐劭行仿佛没有听进他淡淡的嘲讽,道:“旅途劳顿,不如你先下去洗个澡、睡个觉吧。”
令娴拉拉他的衣袖,轻道:“公公也刚回来。”
徐劭行往堂上一看,果然父亲正对自己吹胡子瞪眼睛,于是漫不经心地道:“爹,你脸酸不酸?不如先去洗把脸?”
站在一旁的徐劭言“扑哧”一笑,被妻子捅了捅腰制止。
“我听说你最近待在家里算是挺乖的,成亲也有几个月,恐怕又心痒痒地往外跑了吧。”
徐劭行一点都没有跑去外头胡混的意思,被父亲这么一奚落,自然更不想被他说中,刚要反驳,却听徐员外继续道:“那样也好,你要去就去,我懒得说你。这段日子下来,令娴对咱们家应该不再觉得陌生,梓安也已经回来,明天起,你们俩就合作把家里这几年来的账目理一理,年底之前,最好弄出一个大概模样来。”
“媳妇娶进门是为做我的妻子,要找账房先生烦劳您去别家挖角。”徐劭行冷冷地道,心中很是着恼。
案亲摆明了是看儿子没用就要拿媳妇开刀,令娴又不是工具,凭什么一声都不问地被他这样摆布?更何况梓安也是个未婚的青年男子,安排孤男寡女一起做事,谁知道外头会怎么乱嚼舌根?
他心中不住抱怨,却完全没有想到,最能反对父亲将家中账目交给媳妇的理由,该当是令娴“很可能”不会在徐家待太久。
徐员外嘲讽道:“做你的妻子?你是说每天坐在房里,等你十天半个月回来和她见个面吗?”
“才没有那样!我每天都和令娴呆在书房,家里上下都可以作证!”他大声反驳,还抓了妻子的手不肯放。
这回轮到大嫂素宛捂嘴闷笑,令娴恨不得把头埋进地底。
徐员外颇惊讶地看向妻子求证,李氏含笑点头。虽然儿子呆在家里也没见有什么建树,但总比在外头胡来要强。她是不知道媳妇是靠什么本事令儿子收了心,劭行每天几乎小鸡跟母鸡一样绕在令娴身边打转,也是事实。
徐员外也没有料到小两口会相处融洽——他为劭行求这门亲事,本来就不是出于这层考虑,两人关系好,对他来说,也不过是绑住令娴为徐家效力的一种资本而已。如果令娴对徐家生意无益,他可没有什么心情关注儿子是否真的重视这媳妇。徐员外又朝面红耳赤地令娴那边看了一眼,心想这女娃虽然算账是一把好手,情事上仍被自己儿子调弄得服了软,可见劭行在脂粉堆里打滚还是有些用处,也可以由此看出,媳妇对周居幽不是多么真心。这么想着,徐员外对这房媳妇,又多了些轻蔑之意。他心思百转,口里却只是敷衍地对徐劭行道:“既然你要和令娴待在一块儿,就也和梓安一起打理账目好了。”
徐劭行张大嘴,满心不情愿。算账?老天,饶了他吧。
令娴知道徐劭行是那种看见数字就头痛的人,怎么都不可能面对眼花缭乱的账目而不感烦闷,因此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对公公道:“我和梓安两人就可以了,劭行就由他去吧。”
这种形同看轻的措辞,却勾出了徐劭行不服输的劲头,他大声道:“我可以试试看!”
厅堂上诸人面面相觑,简直惊骇了:谁都知道徐家老二因不肯沾手家业挨过老爹多少次打,现在只是为了能够待在新婚妻子身边,竟然主动要求整理账目,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吴家小姐是不是给他下降头了?
令娴对此倒是显得淡然——按她对徐劭行的了解,估计坚持不了几天。
丙然,第一天徐劭行呆坐在椅子里,看老账房与令娴、梓安讨论他完全不懂的东西,第二天他开始满屋子乱走焦躁不已,第三天他自作聪明地拿了闲书和纸笔来看书写文章玩,结果在清脆的珠算拨动声中宣告溃败,没到吃中饭就抱着所有东西逃离账房,之后再不肯靠近半步。
徐员外精明严厉,对账目记载多有挑剔,因此虽然薪酬不错,账房先生却在十年中换了五六任,如今在做的这位老杨算久的,是六年前徐员外从外省礼聘而来。今年老杨的独子生了对双胞胎,他急急忙忙想回原籍抱孙子,因此要在年内完成交接。花了快两个月的时间,令娴与梓安总算完成历年账目的大致理清。在徐员外的不断要求下,下一年的簿记将全部改成令娴所创的吴家模式,但是两家涉及的生意不同,记账办法自然也要做相应改变。令娴以米铺的上个月收支账册为例,将自己经过修改的“龙门账”设想,详细地对梓安一一予以说明。梓安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问题连珠炮似的向令娴抛过去,两人兴致勃勃地在讨论中随便用了午饭,到了初步达成共识的时候,夜幕早已低垂,徐员外也早已放弃派人催他们一同用膳,只命厨师随时等着另外做饭。
老杨早已经回去了,令娴便与梓安两人在小饭厅边喝茶,边等着送饭菜上来。为了赶进度,近两个月来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初时劭行一定要陪令娴,就算已经吃过晚饭,也会待在饭厅里等妻子出现。因为梓安“嗷嗷待哺”之类的嘲笑让他有些难堪,后来也就渐渐地没这么频繁出现。
梓安拒绝仆役的服侍,亲自帮令娴盛好饭,又低头挑着吃掉菜肴里令娴不喜欢的几样配料,加上平常在账房里斟茶倒水嘘寒问暖,这种过分的殷勤已经维持了一个多月,令娴从开始困惑不解,到了现在基本习以为常。她不知道梓安的个性,以为此人天生热心,仆役们却是明白这位表少爷平时有多倨傲的,耳语便在私下里流传开来,有一回两个丫鬟添油加醋叙说时被素宛逮到,狠狠责罚了之后,就没人敢再多言。素宛暗示令娴注意分寸,又提醒劭行看好媳妇,一个是茫然听不懂她的意思,另一个则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会怎样,把这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少女乃女乃气得不行,索性再不管他们了。
吃晚饭,梓安又说要送她回房,他是第一次提这个要求,令娴奇怪地道:“最近世道不好吗?”不然以前她独自回去从未遇上小偷什么的,而且从饭厅到西院实在说不上远,为什么突然说要送?
梓安嘴角隐隐抽搐了下,硬着头皮道:“是听衙门的朋友说出了些事。”
“那就麻烦表弟了。”其实她是不觉得会有什么意外,既然人家这么热心,也就盛情难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商行的事,走过小小的拱桥,来到一座假山前,远远望去主卧室的蜡烛已经点起,窗户上不时闪过四六忙碌的娇小身影。
梓安突然站定,令娴停下脚步,不解地问:“怎么了?”
“表哥与表嫂并不同房?”
令娴吃了一惊。西园中晚间不留别的仆役,四六口风紧,这件事怎会被梓安知道?而且,他的口气明显不怀好意,和平日的做派大相径庭,令娴拿捏不准,因而谨慎地道:“这不是表弟应该过问的事吧?”
“叫我梓安就好。”梓安向她跨了一步,两人相距顿时不过一尺。
令娴蹙起眉头,往后退了两小步,“明明是家里亲戚,我特地叫你名字做什么?”
梓安开始怀疑这个表嫂并不如他所想象地那般聪慧,不过还是将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我听说,表嫂婚前也是个风流人物,这样独守空房,劭行表哥也未免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令娴笑道:“我这些天忙得不可开交,独守空房的应该是劭行吧。”
“哦?原来是表嫂太过忙碌,才使得晚上无法温存?”梓安说着又上前一步。
令娴要再退,却已经靠在了假山上,她有些不悦地道:“你能不能稍微往后走一点?这里这么安静,你说话我听得见。”
“对啊,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要是让劭行表哥看见我们这副样子,你觉得他会怎样想?”梓安将手搭在令娴头顶不远处的山石上,确定暗淡的月光可以让令娴看到他脸上的邪气表情。
令娴盯着他瞧了良久,讷讷地道:“你不会……是在勾引我吧?”
梓安脚上猛然打滑,稳住身形,咬牙切齿地道:“你不会是现在才知道吧?”
令娴困惑了,“你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勾引我?”
梓安剑眉一轩,道:“你怎知我不喜欢你?”
“我想你应该喜欢更加娇弱一点、会让人想保护的女孩子。”令娴说得笃定,其实只是想着戏文和小说里的情节瞎掰。
“你知道了什么?”梓安眼神变得险恶。
令娴半点没被吓到,这里是她的家,叫一声徐劭行就会冒出来,梓安又不可能杀人,有什么好怕?这一问反倒让她有了探究的兴致:“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
看来这女人是想先模他的底牌,梓安无所谓地道:“比如说,姨丈两个儿子没用,江山是我在替他打,我想和你联手,把他家的产业弄到手。”
“你当真?”看到对方肯定地点头,令娴笑起来,“公公是老狐狸,既然放手用了你,自然有牵制的把柄。他也不是喜欢丢脸的人,既然会放心让你与我共处一室……他手里有你想要的女人?”
梓安端详月光下这女子平凡的笑脸,忽然意识到自己要与她谈合作,太过轻率。
令娴看他不答,开玩笑地道:“还是你喜欢男人,公公以此牵制你?”
梓安阴恻恻地道:“你说呢?也许我心仪劭行表哥?”
令娴瞪大眼,梓安被她打量得全身不自在,正后悔回应她这么无聊的揣测,却听她说:“不合适。要不和大哥好了。”
忽然回廊那边传来“噗”的一声喷笑,两人一起望过去,只见昏暗的廊灯下,一个黑黑的东西在长椅后面晃动。
梓安与令娴对视一眼,示意她站在原地,自己则大着胆子走过去。没多久就听他一声惊呼:“邵行表哥?!”
令娴一听也疾步过去探看,只见自己的丈夫坐在长廊上,手里拿着毛笔,腿边摆着砚台,写满字的白纸散落一地。
劭行朝两人无辜一笑,道:“你们说的话很有趣,我在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