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安静。真的很安静。简直……是太安静了。
连平日里那习惯的轻微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连笙蓦地睁开眼睛。一种奇异的不安定感,让他感受到不同往昔的可怕的静默,并且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伸手拍了拍后脑勺,让自己可以尽快地清醒。连笙直觉地向另一边望去——
没人。
不安在心中升起,让他在夏夜中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凛寒。
猛地拉开门,四下张望,庭院中哪有半点人影?冲向茅厕,却也并没有连箫的影子。
“可恶!那个臭小子……”
青白着的一张脸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苍白,甚至可以用“狰狞恐怖”来形容。连笙握紧了拳头,拳上爆出条条青筋。
“死小子!你滚到哪里去了?给我死出来!”
提一口气,连笙吼出去。这一吼气动山河,岂止前厅后院,怕是客栈所在的整条街都听见了。
丙不其然。从窗口看去,一盏一盏灯被点明了起来,更有好事者探出脑袋四处张望。也有脾气不好地冲这里吼出来,骂骂咧咧一堆脏字。就连那人家所豢养的黄狗一条,也被惊醒过来,“汪汪——”地乱叫。
然而,那个轻易挑起连笙怒火的家伙,依然没有出现,甚至连一个回音也没有。
原地等了一刻,还是不见连箫的身影,连笙咬牙切齿地冲出客栈——
不过约莫午夜刚过的时候,离破晓的时间尚早。这时辰街上莫说没有半个人,就连个鬼影子也见不着。望着客栈前四通八达的道路,连笙一咬牙,也不管有路没路,绕着客栈成圈跑起来,一圈一圈慢慢扩大着搜索范围。遇屋则跃上屋顶四处张望,遇树则攀爬至树冠登高望远。遇到碍事的栅栏和围墙,则靠着掌力劈开,颇有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
随着一圈一圈的范围越来越扩大,连笙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由原先的青白色转而变为苍白的神色,但那紧咬着下唇的牙齿却始终不曾松开过,并且还越咬越紧的样子。
这个臭小子!半也三更的竟然给他去夜游?!逮着他非扒了他一层皮不可!
箭步如飞之时,脑海里偶尔闪过这样的念头,让连笙更加的恼怒。
虽说是大男人一个,可偏偏一副书生样,手无缚鸡之力。就算他口齿伶俐如何?就算他智谋过人又如何?遇到歹人还不是照样一刀一个?
突然闪过的这个念头更让连笙的额头沁出了汗迹。然而,在这样马不停蹄地狂奔之际。汗水却并不是热的,反而是冰寒的。
彻骨的、凛冽的冰寒。
桥下,河边,连箫恼怒地注视着流动的河水,注视着河面上映射出的扭动不停的月轮。
懊死!竟然……一个失手……可恶!
再一次地在心中暗骂。连箫的眉毛紧紧簇在了一起,经过一番思考,决定尝试一下。
左手钩住桥墩上花纹龙头的凸起,身子往下倾,右手探进河里——
还没碰到河底,差一点,还差一点——
“你在干什么!”
一声怒吼自远方传来,声量大得吓人,吓得连箫差点没失手掉进河里。左摇右晃,好容易维持住平衡。连箫转身望向那个差点害他成为河中冤魂的罪魁祸首——
丙然是他。他那个白痴的孪生哥哥——连家老四连笙。
“你搞什么鬼啊?人吓人吓死人的,活人都差点给你吓死!”
连箫怒道,一边冲连笙狠狠瞪去。不过这一瞪,倒让他原先的恼怒气势消了大半截子——
好……好可怕的表情……
他从来没有见过连笙怒成这个样子。即使是当年设计他掉到河里时他也不曾露出如此可怕的愤怒的表情——
苍白着一张脸,死死咬住下唇,面部肌肉僵硬在那里,仿若万年寒冰。额上青筋根根暴出,附着着汗水的痕迹。
这还是最可怕的地方。可怕的是,他竟然流血了——下唇上,是给他自己咬的。
“你流血了。”
先前的气势早就消散到九霄云外,连箫此时早已没了嚣张的气焰,只是呆呆地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
“……”
眉峰不自觉地挑了挑,这是他火气强大的标志。连笙怒目瞪向连箫,嘴角抽搐了一下,却始终没有言语。
“这个……”
连箫暗道情况不妙,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四哥,你帮我捞一下东西好不好?”连箫指向河面。
之所以会乖巧地喊他“四哥”,不仅仅是他有所求,更因为,在他这个脾气火爆的孪生哥哥发怒的时候,还是顺着他一些比较好。所谓“明哲保身”,在这个情况下,这声乖巧的“四哥”,就是这个哲学的具体表现。
“……”
连笙依旧无言,只是顺着连箫所指的方向看下去。月光下,只能看见深暗的河水反射粼粼光点,却完全看不见下面究竟是什么东西,“什么?”
嘴角抽搐了一下,强忍住怒气,连笙瞪着那个将要被他扒掉一层皮的孪生弟弟,问道。
“铜钱。一枚铜钱。”连箫自认这种时候还是照实回答比较好。如果还不知死活地妄图整他,有胆在太岁头上动土,那么明天这里就会有一具浮尸漂啊漂的了。
“铜钱?”
他们哪来的铜钱?
怒气先放在一边,连笙果然暂时地被调开了注意力。
“我捡到的啊,结果不小心掉下去了。”看连笙一副不解的表情,连箫决定将前因后果讲给他听,“我睡不着觉,就去上了个茅厕。结果竟然在茅厕里捡到两枚铜钱,所以……”
“所以,你就想,既然能在茅坑里捡到钱,自然也能在别的地方捡到。于是就半夜三更在街上到处闲逛捡钱?”
连笙打断他的话,僵硬着肌肉还能讲出话来实数不易。看他怒火中天的表情,连箫选择不加顶撞,只是小声地反驳:“不是茅坑,是茅厕啦。掉到茅坑里的铜钱还有谁要?我才不会……”
看着连笙嘴角抽搐的样子,连箫越讲越小声,到最后干脆自动消音。
猛吸一口气,连笙放开喉咙,一口气教训着吼出来:“你猪啊,你以为半夜在外面闲逛很好玩吗?你以为你这样瞎逛就能瞎猫碰到死耗子捡到钱吗?你以为地上长得都是钱就等你来捡?你以为半夜三更的外面就没有危险?你以为现在是太平盛世,民风朴实,政治清明?你以为这世界上就没有不法之徒?你以为你是什么?剑侠还是武道家……”
一口气骂下来,并且还越骂越快、越骂越顺溜的样子,这引来连箫极大的不满,害怕暂时放一旁,这个时候吵架比较重要,“你以为我那么没脑子吗?掉钱是很经常发生的事情啊。在白天菜市和庙会的地方,这种经常进行交易的地方,能够捡到钱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你以为我没脑子只晓得四处乱撞没个目的到处找?你以为你是谁啊?”
“你以为你是谁?”怒火等级达到最大。连笙重复他的话,面色苍白到“恐怖”来形容,齿下本已凝固了血迹的唇又滴出血来。连笙瞪着连箫,向他走了一大步。惊人的气势使得连箫不得不想退缩。
好……好可怕的表情。
连箫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
他忘了身后便是那条私吞了他辛苦捡来的一枚铜钱的河。一脚踩空,连箫整个人向后倒去——
连笙见状,立刻伸手拉他——
“扑通——”
水声响起。
掉入河中的一刹那,连箫朦朦胧胧中地感觉到,类似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一次。
十多年过去,可是他的四哥,却还是和幼年时一样啊。